状元郎生气道:“新君(李璟退位迁洪都,李煜刚刚继承国王之位)初立,正是重整朝纲之时,林仁肇这等武夫目无国法,明日我就参他一本,哼哼!”
坐在旁边的妓妾一脸崇拜道:“黄郎好厉害,能见到王上么?”
“当然能!”状元郎挺了挺胸,对妓妾的胸脯靠在他手臂上的触觉十分受用,也激起他大丈夫的情绪。
太常博士陈雍却叹了一气:“你太年轻了,谦逊一点,多看少说。”
李嘉明一脸嬉喜玩笑:“陈公可不能倚老卖老,说不定黄郎君将来比您的官做得大。”
“不敢不敢。”状元郎忙故作谦虚道。
管妓院的李嘉明转头对他说道:“黄郎君上书不上书我管不着,不过还是多让你知道一些,不然王上问起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岂不糟糕。”
“请李副使赐教。”年轻状元郎拱手作揖道。
李嘉明道:“事儿得说东京(大周)派兵攻蜀,东路在江陵府留了二万禁兵保后路;现在蜀国不是已经灭了,国主都去东京了,不过那二万禁兵并没有撤走。周人要是在北汉那边、抑或河北留一大股精兵都说得过去,在南边驻扎那么多人马按兵不动作甚?淮南那么大地盘,也没见周军留那么多精锐。”
状元黄璨若有所思地点头:“周军意欲何为?”
“江陵府渡江就是澧州,澧州是朗州(常德)的门户;周行逢的根基就在朗州。你说他们想干甚?”李嘉明道,“就这么猜,您倒可以不信。不过最近又有一件事,东京派使者去朗州了,质问周行逢……”
李嘉明插科打诨、拿腔捏调,装作是气指颐使飞扬跋扈的周朝使节:“武平奉我朝为主,朝廷对尔等恩赐有加。可朝廷先封刘言为节度使,不久就被你们杀掉;又封王进逵为节度使,再度被你们杀掉。尔等将朝廷命官的性命视作儿戏,目无天子,意欲为何!今大周太后下诏,命周行逢即刻上京师,解释两任节度使遇刺之事,协助朝廷严惩凶手。”
状元听罢摇头道:“那刘言、王进逵都是楚国灭亡后自个占了武平的地盘,周朝不过是顺水推舟给个虚名,现在人死了倒摇身一变成了朝廷命官,东京朝廷也太扯了。”
“可不是。”李嘉明道,“那帮子在地盘上争夺,谁上位,东京就给谁封官,就是动动嘴皮子……周行逢杀了刘言和王进逵上位,周朝也不给周行逢封了节度使?忽然倒想起前两任被杀的事来,不过就是找个由头问罪,正道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状元黄璨道:“这么问罪,周行逢是决计不愿意去东京送死的,而他又接受过周朝廷的分封。现在周朝廷就可以说他抗旨谋反,找个名义兴师问罪?”
李嘉明点头道:“就是这么回事儿,咱们都懂,周行逢也好、林仁肇也罢当然也清楚得很,都清楚周军要南下打武平了,明摆着。”
黄璨皱眉道:“林仁肇为何也跟着掺合?”
李嘉明欠身靠近一点,小声道:“现在就已经有大臣弹劾林仁肇,可见黄郎君可是晚了一步;不过别人不是弹劾他擅离职守,而是说他与周行逢暗中勾结……林仁肇是闽国降将出身,对南唐国的忠心有问题。
还有一种说法,也是林仁肇自己的说法。他认为周朝廷攻打周行逢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不过是为了从大江(长江)上游逐渐逼近南唐国;东京对周行逢动手,便是已经下定决策要图谋南唐国的风向了。撕破脸已难以避免,林仁肇认为唇亡齿寒、力谏王上早些动手,与周行逢抛弃前嫌结盟出兵援助武平,对周军争取主动形势。”
“原来如此。”状元郎若有所思,“周行逢此人,我倒是有所耳闻。听说他的妻子特别丑……”
李嘉明嬉笑:“我也听过这段轶闻,丑妻贤明嘛。”
“据说当年诸葛孔明也是娶的丑妻,这等人都是欲有所作为的人。”状元郎道。
李嘉明道:“这话有理。食色,人之本性;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娶个丑妻,必有更大的胸襟。当年诸葛孔明娶妻,也是为了与当地大族联姻,并不贪图别人长得如何,作用很大的。”
状元郎点头道:“周行逢的名声也不差,据说曾开仓赈灾,爱护百姓,深得民心……如此看来,我倒是有点误会林仁肇了;人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林仁肇看得上周行逢,想来也不是个太差的人。”他忙打拱道,“幸好李公一番赐教,不然我上书弹劾林仁肇,岂不是做了谗言的小人?幸好还没上书。”
李嘉明不置可否。
一旁的太常博士听不下去的样子,忍不住说道:“黄郎君,看在咱们都是韩公府里座上宾的份上,我有句话,忠言逆耳、肯定不中听,你要不要听?”
黄璨道:“请陈公直言。”
博士陈雍道:“官场之上,最忌左右摇摆,你这主张和朝政态度也变得太快了。要是你以后也一会儿支持这个人,一会儿支持那个人,一夜之间就完全改变主张,谁还信得过你站什么位置?”
黄璨愣道:“我当然是站在国家社稷的位置,谁于国有利,我就支持谁。”
陈雍笑道:“呵呵。”当下不再多言了。
做派比较嬉戏的李嘉明此时也说:“黄郎君听听陈公之言也没错。看你的恩师韩公,王上因为那事儿前后两次来问韩公的主张,韩公只语焉不详,轻易表示态度了么?”
几个人说到韩公,主人韩熙载终于露面了,他和几个侍女一起步入厅堂,面带好客的和善的笑容。诸公都站了起来,纷纷打躬作揖。
韩熙载一嘴双鬓和胡须很长,到了胸口上,长得高大魁梧,不过却举止却拿捏得十分儒雅。他一面拱手回礼,一面说道:“怠慢了诸位,见谅见谅。”
“哪里哪里……”众人一番客套。
韩熙载缓步走到上方屏风前面的榻上入座,又道:“酒菜随意。今夜能邀请到教坊司副使的妹妹李姬弹奏雅音,老夫与诸位都有耳福了。”
有人附和道:“咱们可得洗耳恭听,李姬乃金陵最近最善音律的佳人了罢?”
李嘉明谦虚道:“不敢不敢,小妹造诣尚浅,哪敢说最?金陵最善音律的人,又有谁比得上王后(周宪)?”他笑道,“不过王后尊贵无比,一般可没耳福听到。”
这时,就见一个只有十多岁的蓝衣小娘抱着琵琶遮着半张脸,面有羞涩地走了进来,款款走到一张席位边,偏着头温柔地作了个万福:“妾身献丑了。”
当下就轻轻坐下,手指轻轻一拨,一串如清泉般纯粹的声音就在厅堂灯火之间响起来。座上宾和侍女都纷纷侧目,向李姬看了过去。
一时间嬉笑的妓妾、谈论的宾客都收了声,侧耳倾听着这美妙好听的音乐,厅堂上充满了宁静,大伙儿都沉浸在那意境之中。
一曲罢,韩熙载带头抚掌称赞,厅堂上顿时又热闹起来,众人纷纷称赞。
“李姬留步,老夫闻此音清脆美妙,却又暗藏劲力。忽然想起新收的一个舞姬,最善剑舞,若有李姬的琵琶相配,必然又是一番好戏。”韩熙载道。
李姬轻笑道:“要我伴奏也可以,除非韩公击鼓助兴。”
众人哈哈哄笑,兴致勃勃地劝韩公。韩熙载面露笑意,只好说道:“既然李姬亲口邀请,那便恭敬不如从命,要是敲错了节奏,你可别笑老夫。”
韩熙载说罢,伸手击掌三声,抬头看着侧面的门口。众人见状,情知击掌是信号,都期待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道门,等待着舞剑的舞姬,或许想瞧瞧长什么样的。
第四百零七章项庄舞剑(二)
“请剑师刘六幺!”韩熙载喊了一声。
众人纷纷侧目,便看见一个高冠博带的小娘仗剑而入。那名叫刘六幺的小娘穿着一身白色的宽松袍服,衣带飘飘,打扮十分飘逸;头上梳着发髻戴着高冠。面部长相也颇有英气,她的鼻梁挺拔、脸颊平直,面部线条不如一般小娘那般圆润柔和,又加上发型打扮,确是少了几分柔美、多了几分英姿。
在这儒雅轻柔的气氛之中,出现这么一个人,多少有点不太融洽。不过人们喜欢稀奇,此时也兴致勃勃地关注着她。
那弹琵琶的李姬,教坊司副使的妹妹,见到这个俊美如少年般的小娘子,倒也十分喜爱,当下便问道:“刘娘子要舞哪一支曲,我为你伴奏。”
刘六幺剑眉一挑:“只管奏来,我即兴起舞。”
李姬笑道:“你这么说,我可要信手乱弹了。”
“愿闻佳音。”刘六幺挑衅般地说道。
“好,好!”众人一听顿时喝彩。剑舞也是舞蹈的一种,通常人们都选熟悉的曲子,也好跟着节奏,能够随意起舞又不乱了舞步着实不易。
韩熙载道:“李姬要是乱弹,老夫击鼓就不易了。”
李姬微微屈膝,轻笑道:“韩公太过谦虚。”
奴婢们已经把羯鼓搬到了厅堂上,韩熙载挽起宽大的袖子,兴致勃勃地站在了鼓前准备好。所有人都忘记了刚才舒缓清幽的调子,兴趣盎然地等着更加热情的剑舞。
“铛……”忽然一声剑鞘机关的轻响,紧接着宝剑出鞘摩擦的金属声音就在厅堂上响起,那种声音分外明显。刘六幺拔出一柄锋利的宝剑来,把剑鞘直接扔在了地上。
“哎呀呀!”状元郎黄璨见状脸上失色,惊道,“舞剑怎能用这种刀兵,多危险啊!”
旁边的太常博士安慰道:“在韩公府上,韩公自有计较,哪有什么危险,刘六幺多半拿捏很准的。”
李嘉明笑道:“黄郎君是读圣贤书的士大夫,自然不习惯舞刀弄枪的场合。”
那刘六幺听到了旁边的说话声,微微侧目,对年轻的新科状元露出了隐约的鄙夷之色。
当是时,琵琶声如珠玉落盘,韩熙载侧耳听出旋律来,也击鼓相配。刘六幺一甩袍服,顿时姿态飘逸,剑光在灯光中缓缓闪耀。宝剑的剑舞和飘起的衣带组成视觉华丽的场景,人们顿时又忍不住大声喝彩。
刘六幺的身姿轻盈流畅,颇合舞蹈之美,但用剑却是以击、刺、格、洗为主,缓急相配剑法绵长,出手时颇有力道。这不是一般的剑舞,却是把舞姿和武艺合二为一了。李姬的琵琶越演越急,如同瀑布激流。刘六幺追随其节奏,一时间厅堂上刀光剑影,挥洒如风,那靡靡舒缓的气氛一扫而空,这里充满了激情。众人陶醉其中,瞧得如痴如醉。
许是李姬故意挑衅刘六幺,快速的琵琶节奏一刻也不消停,已经不顾音律缓急相配的法子。此时虽已入夜,却是夏季之末气温很高,刘六幺一番剧烈运动,汗水浸湿了发梢,香汗在剑舞之中挥洒。
就在这时,琵琶声嘎然而至。忽然刘六幺身体向侧翼一飘飞,剑锋以极快的速度侧击,人们目瞪口呆,仿佛听见了锋利的剑尖刺破空气的嘶鸣,“嗤”地一声,剑尖迎着状元郎黄璨的眼睛刺到,骤然收手。
黄璨的脸立刻变成死灰一般的颜色,等他反应过来时,刘六幺已经收了宝剑倒提在身后。黄郎君身体一软,一屁股做到了地上,吓了个半死。
“哈哈哈……”杂处一团的男女见他出丑,顿时大笑起来。
过得一会儿,黄璨终于回过神来,狼狈地爬起来,生气道:“太过分了!过分……”
刘六幺抱拳道:“一时兴起,和郎君开个玩笑,还望恕罪。”
众人也打圆场,说舞姬是韩公请来的,不会伤到宾客。厅堂上嘈杂一团。
……正当这时,后窗上的两个小窟窿并没有人发现。屋子后面,正站着两个人在悄悄偷看。翰林待诏周文矩、以及画院待诏顾闳中。
他们弯着腰在那里偷窥很久了。韩熙载的府邸很大,又是金陵的文官,看家护院并不多,所以他们在这里悄悄呆了很久也侥幸没被人发现。
被发现了怎么办?二人也有恃无恐,因为是奉旨来偷窥的,被发现了韩熙载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若非奉旨,他们到底是士大夫阶层,自己可还不愿意偷偷摸摸干这种事。
那刘六幺舞剑之后,韩熙载便起身离开中场休息,众人也各自与家妓嬉笑,把刚才的玩笑抛诸脑外。只有那黄郎君愤愤然的样子,对舞姬十分不满,但无奈是在韩熙载府上,他也似乎不愿意做什么。
顾闳中还在继续等着,翰林院待诏周文炬却已经没有耐心了,当下悄悄说道:“我先回宫禀报,顾兄再留一会儿吧。不过瞧来之后也没甚精彩的了。”
……周文炬回宫时,李煜还没睡,不过已经回后廷。李煜听到宦官禀报,急着当晚就召周文炬进宫言事。
李煜屏退左右,只留下了内侍宦官高吉,王后周宪也在旁边。满朝皆知王后周宪得李煜专宠,国主除了宠爱妻子,就没临幸过别的嫔妃,还有人因此事进言劝诫。
“臣叩见王上,王后。”周文炬拜道。
李煜忙请他起来,询问韩熙载府上的夜宴状况,周文炬先把参与宴席的朝廷官员的名字说了一遍,又道:“先是教坊司副使李嘉明的妹妹李姬演奏琵琶,又有舞姬刘六幺舞剑。微臣离开之时,观韩公及宾客已有倦色,应该快散场了。”
李煜当然不是想知道韩熙载做了一件什么事,他想了解的是细节。所以他才派周文炬等二人前去偷窥,周文炬等二人都擅长作画;李煜琴棋书画都懂一点,最善音律,但也懂绘画……他知道但凡作画的人都最善于观察入微,不然作不了好画,这也是挑人的原因之一。
韩熙载在某个场合说了什么话、什么情绪表情,是何种姿态。李煜都一一细问,想由此揣测韩熙载的心思。
等周文炬都详细描述罢了,李煜这才准许他告退。
“常常都是臣子揣测上意,王上却反过来了,怎会对韩熙载如此兴趣?”周宪轻声问道。
李煜道:“韩熙载此人,是很有见识的。父王在位时,我多次听他的谈论,都颇有章法。但是最近国家有大事,问他对策,却支支吾吾。究竟何意?”
周宪听罢沉吟道:“王上言之有理,按理新君继位,又对他颇为看重,他该尽力在王上面前获取认可、稳固官位才对。”
李煜生气道:“韩熙载看不起我?”
心腹宦官见状忙劝道:“王上何必与一个韩熙载计较,他不识抬举,王上让他罢官回去养着便是。”
李煜按捺住怒气,踱了几步:“暂且不能轻举妄动……金陵乃至江南,有大量南渡的士庶,北方逃亡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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