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不能看的,张点检留的东西。”史彦超没好气道。
正是卯时,大堂上这么副光景着实有种说不出的寂寞。偌大的殿前司机构,原本有大将多人一同主持;但现在七零八落,大将竟然只剩两个。
都指挥使赵匡胤、铁骑军左厢都指挥使石守信、铁骑军右厢都指挥使王审琦跑了;控鹤军左厢都指挥使赵晁被砍了脑袋,就是史彦超亲手干的。短短两个月殿前司的高级大将就损失四人。
而现在,袁彦看罢张永德的信道:“张点检生病了啊。”
“散伙了,散伙了!”史彦超嚷嚷道。
袁彦却不以为意道:“缺的是高位大将,想做的人、能做的人一抓一大把,史副都还怕没人么?不出半个月,这里又可以热闹了……谁来做点检倒是很有意思。”
史彦超一听脱口道:“不会郭绍罢?”
袁彦笑而不语。
史彦超一拍桌案道:“反正现在殿前司这副鸟样,鸟事没有闲得慌,咱俩赌一把,赌二百贯!以半月为期限,如果郭绍做点检,我输你二百贯;反之你给我!”
“不可,不可。”袁彦立刻拒绝道,“我是史副都的下属,职位差了好几级,到时候从您手里拿钱,这钱烫得很。”
史彦超笑骂道:“娘的!你这人不痛快。说得史某小气到输了二百贯钱,就要记恨你一般。”
“史副都的心胸肯定很宽,但输了钱就是不痛快,人之常情……连我输了也不痛快。”袁彦道。
史彦超道:“来!来!废话太多,我赢了你的钱,便不怕你记恨我。”
“不来。”袁彦摇头道,“着输赢太明显了,没意思。史副都言下之意,不服郭将军做点检?”
“他一个小辈,才二十出头,凭什么,你服么?”史彦超瞪圆灯笼眼道。
袁彦道:“我挺服的,再也没有更服的人选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拥立首功做点检,有何不可?”
史彦超道:“没有道理,就是不服!除非他干败辽军,把幽云十六州收回来。”
袁彦道:“在涿州已经赢过一阵了,没赢辽军主力,是因郭将军手里兵力相差太远……再说拿幽州说事,先帝都做不到,史副都太强人所难。”
“听说李继勋、李重进和李筠都要反,他要是能打服李筠,我也服他。”史彦超笑道,“李筠我是见识过的,不是好对付的人。李重进也不是浪得虚名,可惜他手里没有多少精兵。”
袁彦小声道:“末将躬劝史副都慎言,谁说过李筠要反?”
就在这时,便有宦官被带进来。袁彦见是杨士良,便起身作礼;史彦超却坐在椅子上,斜着眼睛问道:“何事拜见?”
杨士良看了史彦超一眼,说道:“太后懿旨,召殿前司、侍卫司诸将一起到金祥殿议事。”
“殿前司就咱们俩人了,走罢。”史彦超指着袁彦道。
史彦超干脆利索地招呼袁彦一起出门,径直去东华门,因为殿前司衙署离东华门最近。
……金祥殿正殿后面,符金盏正等着大臣和武将们到来。她在一张榻前来回踱步,旁边的曹泰等人躬身侍立,见她气色不太好,大气不敢出。
很多事符金盏都想过千百遍,已经做出了决定,但事到临头仍然有些惶恐。
“太后,大臣们都到了。”曹泰的声音小心说道。
符金盏转过身,抬起头来,一言不发向外走去,前面一群人带路,后面的宫女拿着扇跟着。曹泰跟上来小声问道:“太后要奴家照起先的懿旨说吗?”
符金盏没有过多犹豫,只是微微点头。
早在先帝没有驾崩前,她就已经认定今后的局面没法制衡……武将有很多机会坐大,根本无法避免。周朝不是大一统的稳定王朝,有内患、有外敌。现在一旦有外镇叛乱,或是外敌入侵;符金盏不懂打仗,一个妇人也没办法统率军队。兵权必须要交到一个武将手上,这种时候那个武将就有机会了。
与其等待有人坐大后、被动选择,还不如早作布置,主动选择一个人。
……及至殿上,她到掩着帘子的御塌上坐下。便听得下面一众跪拜大声道:“臣等叩见太后。”
“平身。”符金盏沉住气道,微微侧目看曹泰。
曹泰上前清了一下嗓子,开始叙述先帝驾崩前的过程。下面的枢密院、政事堂大臣和殿前司、侍卫司厢都指挥使以上大将都默默地听着。
良久曹泰又躬身转头看了一眼,说道:“太后懿旨。今殿前都点检张永德重病在家,上书请辞军职。太后体恤驸马都尉张永德有恙,准其所请;宜进封校检太师,加兼侍中。
殿前司军职空缺,衙署、各营混乱不堪,宜选贤能整顿殿前司、以恢复禁军实力……郭绍、李处耘、杨彪三人在危急关头、有护驾拥立之首功,当为皇上(宗训)倚重之肱骨武臣;宜授郭绍殿前都点检,宜授李处耘殿前都指挥使,宜授杨彪殿前都虞候。主持殿前司诸营整顿之事宜。”
符金盏听罢从帘子里一一观察在场的众人。
就在这时王朴带头说道:“太后英明,臣等谨遵懿旨。”众人听罢立刻伏拜:“太后英明……”声音久久在宽敞的大殿上回响。
连史彦超也没有反对,跟着喊得很大声。史彦超能做到现在的位置也不是全然没有分寸的人,先帝在位时,他无论怎么嚣张,但从来不忤逆先帝、反而经常拍不合时宜的马屁。
现在既然太后都下旨了,他也不愿忤逆抗旨……除非要质疑太后和小皇帝的皇权合法性、公然要造反,否则没有人会认为上位者会容忍抗旨不敬的人。但史彦超一直都被周朝皇室容忍。
这时符金盏便开口道:“今内外尚未平定,诸位皆为国家肱骨,愿尔等共勉。”
郭绍拜道:“臣定不负太后重任。”
众人纷纷附和了一阵,又陆续说了一番表忠的话。现在这状况,所有人都能感觉到王朝正在形成一个新的统治中枢,能参与其中,意味着在先帝驾崩后重新找到一席之地。
过得一会儿,曹泰又转头看帘子里不再发一言的符金盏,见她点头,曹泰便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殿下诸人谢恩,符金盏便起身,径直从帘子后面离开了大殿。
不多时,她便停步,招呼曹泰上来,招了招手,待曹泰弯腰附耳过来,便轻轻说道:“召见郭绍到后殿来觐见。”
曹泰忙拜道:“奴家这就去传旨。”
第二百九十章人生如梦
朝会结束后,郭绍径直就跟着宦官曹泰从甬道进了金祥殿后殿。
“史彦超不服你做殿前都点检。”符金盏见面就说。
郭绍从她如月亮般的眼睛里、和语气里感觉到了忧愁,但一时间他仍旧无法了解她具体的愁事。无论对一个人多么关注和看重,他也只能感受到情绪,但无法知道别人的想法。
郭绍稍微侧目,发现宦官王忠也远远站在敞开的薄门外面。他以前听曹泰提起过,宦官王忠似乎管着“皇城司”,一个类似明朝厂卫但规模权力都小得多的耳目机构。寻思着史彦超正在被符金盏监视……不过,她只有心里很不安稳、才会派人监视京城文武罢?
“太后,史彦超是个莽撞的汉子,但他也是武将。”郭绍不动声色道。
“哦?”符金盏好像很爱听郭绍说话,此时虽然只有婉转的一个字,却掩不住的期待口气。
郭绍当下便沉声道:“军队不同于民间甚至官场,自古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任何军法都会有‘抗命者斩’这一条。史彦超既然能做到高级武将,他一定懂规矩。如果他连一点规矩都没有,估摸着不用臣在晋阳救他,他早就死千百遍了。
此人没有小山头,也没有立场。如果有点立场,可能心里会记着先帝宽容和提拔他的知遇之恩;臣对他也有救命之恩,他只要能感知遇之恩,自然记得救命之恩。而史彦超勇冠三军,作战十分勇猛,正是当下用得上的人;其名气也很大,如果轻易动他,显得朝廷新格局的权力圈子不能容人,不利于稳定人心。
史彦超心里不服,本是情理之中;恐怕不止史彦超一个人不服,有的人不服但惧于权势不敢说。只有史彦超那种人才口无遮拦。这不是除掉他能解决的问题,咱们的威信确实需要真刀真枪打出来!只要取得几场大的胜利,不服者自然服了。”
符金盏听罢神色稍缓,伸展了一下上身,挺直脖子轻轻说道:“郭将军能看透王朴,也能瞧明白史彦超。你一说,我确是明白了。”
郭绍弯腰小声说道:“臣就是太后一手栽培起来的人……太后最近这一番作为,是把身家性命教到臣手里了,这份信任,臣当铭刻在心。”
“你明白就好。”符金盏神色微变,伸手拂了一下耳际的鬓发,抿了抿朱唇,幽幽说道,“你不会让我后悔的罢……无论怎样我应该都不会后悔,但会……”
郭绍看着她抬头挺胸、胸脯随着呼吸微微的起伏,终于感受到了她的心情。他沉吟片刻道:“如果臣在主动的位置,也愿意把生杀之权交给太后。”
符金盏弯弯的眼睛似笑非笑、却带着些许悲凉:“世道人心,人心易变。你不怕我变心了?”
郭绍不愿意山盟海誓,他很想信誓旦旦地说……但经历稍微一多,觉得那玩意似乎很苍白。他便豁达地笑道:“太后再想想,我们之间还算牢固吧?要产生裂痕需要很多时间和积累,若真的有那一天,或许我们都老了,甚至一生都快过完了。”
符金盏若有所思。
郭绍指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木,温和地说道:“春天也许上面还有很多花,现在怎样?我们现在还能年轻,再过几十年又是什么样子?”
符金盏一听,“唉”地轻轻叹了一气。
郭绍道:“草木、生命都是短暂的,红颜易逝、人生如梦,甚至一个大一统的王朝也最多数百年之气,中间还有很多动荡不安。但人偏偏要执着永恒,秦始皇经营铜墙铁壁的关中,甚至多方寻找长生之药,结果又如何?”
“郭将军言下之意,深谋远虑也是枉然?”符金盏幽幽问道。
郭绍道:“以前符家府上教我射箭的武师,叫我不要想得太多。我每每都有领悟,想得太远也没用。至少现在我愿意为太后做一切事,你信么?”
“我信。”符金盏明亮的眼睛看着他,“那以后呢?”
这下该郭绍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却不料符金盏掩嘴“嗤”地笑了一声。
符金盏转头看了一眼外面,身体向前微微一倾,小声道:“其实无论形势、还是我的心,完全都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缠着你说那些话,不过是想听听你的甜言蜜语,没想到你和我扯什么红颜易逝、人生如梦……”
她最后那八个字说得最有韵味,本来是郭绍的话,偏偏从她的嘴里复述一遍就婉转动听、如诗如赋。
郭绍顿时摸了一下后脑勺,一言顿塞。
“罢了罢了。”符金盏轻叹一口气,不过气色看起来好多了,“现在你掌殿前司,则可名正言顺整顿禁军,有何步骤?”
郭绍松了一口气,忙抱拳道:“前阵子我遍阅枢密院卷宗,从铁骑军筛选出了一些比较靠得住的建制,抽掉都头以上武将,剩下的骑兵便编入新军‘虎贲军’;再重新任命武将。重组虎贲军之后,最关键的整顿便完成了。此为第一步。
第二步,可预先安排好侍卫司的大将人选。第三步重组龙捷军、虎捷军建制,要等龙捷军左厢自河北回调,将铁骑军余部和龙捷军左右二厢打散后重组。”
符金盏微微点头,问道:“侍卫司谁来主持?”
郭绍道:“臣以为还是韩通比较好。此人资历威望高,可以镇服重组后比较混乱的各部人马。韩通人称‘韩瞪眼’,也是个不会经营党羽的人,虽然不是咱们的人、却可以拉拢重用。还有具体的武将名单,我放在家里了,改天呈报太后过目,让太后决断。”
符金盏问道:“我就问你一句,你觉得如此安排稳靠吗?”
郭绍沉吟道:“眼下似乎没有完全可靠的办法……主要的人还是原来那些,能不能服众、还能不能打仗,得上阵试试才行。当年先帝也是明主,高平之战前夕一番部署,到了战场还有临阵大股逃跑的。”
高平之战郭绍影响很深,他那一战就差点送命了。当时不太清楚具体的部署,但他对前面那些一触即溃的马兵记得很清楚,步营也乱得不成样子战场几乎崩溃的危险也感触很多。
符金盏道:“要是李继勋、李重进叛乱都平定不下来,局面就要失去控制了。”
“李重进名声最大,但最有战力的反而是李筠。只要李筠不反,胜算很大。”郭绍道。
符金盏小声说道:“你帮我渡过这次危机,回来后我想清楚怎么赏你。”
郭绍微微一愣,自己现在已经是禁军最高的职位,官是升不了了,符金盏还有什么可赏的?
第二百九十一章兴亡盛衰
中午前,郭绍便出皇城来到了东面左厢大营驻地。
“殿前都指挥使,殿前都虞候!”众将无不惊叹,而郭绍升禁军最高武将反倒不是最让人关注的事。因为郭绍本来就是禁军高级武将,又是太后亲信,高升在意料之中。
但李处耘和杨彪则不同,他们之前还只是军都指挥使,连跳几级、直接飙升成为高级武将几乎不可思议的。郭绍把盖了玉玺的圣旨拿出来,让闹哄哄一片的武将们传递观摩,大伙儿这才确认是真的。
郭绍心道:早就说过“富贵险中求”,兵变前夕同谋的两个武将只有李处耘和杨彪,两个月后该到了论功行赏。
“谢主公栽培!”一向比较淡定的李处耘脸上也泛着红光,“卑职敢不鞍前马后,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殿前都指挥使,就是赵匡胤逃跑前的职位。赵匡胤也算升得快,高平之战后第一年就是殿前都虞候;旋即在淮南之战中立功升殿前都指挥使。但李处耘更快,战功还比不上赵匡胤,他靠的是最危险最关键的兵变!
众将的兴奋完全被刺激起来了,两个大将被天大的封赏便是好榜样。在左厢内部,大家对于如此行赏倒是很服……左厢除了郭绍和厢都指挥使祁驼,最高级的就是军都指挥使,升官本来就该先轮到李处耘这个级别。
且不论兵变时的功劳高低,便是资历也该他们。杨彪是在郭绍患难时就投奔的最老资历,罗猛子也算可惜才干不够;李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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