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李处耘府前,李处耘捋了一把大胡子,说道:“请主公到寒舍喝口茶。”
郭绍颇有些犹豫,想了想道:“李将军得赶着和家人说说话,好些天都没回,他们应该很担心。我改天再来。”
“如此也好。”李处耘正色点点头,又抱拳道,“明日再会。”
郭绍点点头,向府门口轻松地扬了一下下巴。
忽然有点想符二妹……还有一些关心着他的人。等忙完这阵子,便可以去河北把符二妹接回来了。郭绍有些感概,到头来还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人更贴心。
……李处耘走进府门,很快就见妻妾抱着孩子与女儿一起出来了,夫人立刻和他抱头痛哭。李处耘等了一会儿,才故作威严地把夫人推开。
“你没事咱们就放心了。”夫人抹着泪道。
李处耘道:“放心罢,现在大局已定,我刚和郭将军一起回来的,咱们都没事了。”
李娘子立刻问道:“郭将军也来了?”
“我请他进来,他觉得现在不合时宜,没有进府来。”李处耘点点头。
李娘子急匆匆地提起裙子,两步作一步走,赶出府门,左右一看哪里还有人?她站在路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雨落在她的皮肤冰凉,落在她的头发上就像细盐。
几天早上,她的父亲出门前说了些奇怪的话,专门找来家人道别,李娘子回想起前一晚的密议,就知道父亲和郭将军他们是要去做很危险的事。她有机会和父亲多说几句话,但前一晚匆匆见到郭绍一面,却只剩下一个眼神……这几天她都在担心父亲、也担心郭绍。
李娘子此刻顿时再次失落,其实也不止一次失落了。
就在这时,一队车马缓缓地驶近,然后停了下来。李娘子没注意,仍旧向前面的十字路口张望,片刻后,她忽然听到“啪”地一声,抬起头只见头顶上已有一把打伞遮着,她急忙转过头,便见一个身材颀长高大的汉子像一座小山一样挡着视线。
紧接着,李娘子便感觉到肩膀上一暖,一件将军穿的黑色斗篷裹在了她的身上,一个熟悉又低沉的声音道:“立秋了,天气越来越冷,李娘子出门至少该打把伞。”
李娘子顿时觉得腿似乎都软了,她要仰起头才能看到个子高高的郭绍的脸,“你……”
她伸手拽住斗篷,脸霎时一红,低下头道:“郭将军真是神出鬼没的,每次见到你都毫无准备。”俩人在路边这样站着,李娘子有点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才能表达自己的感受。
郭绍撑着伞站在她的对面,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每次见你、倒是都能料到。刚才我和李将军从这里过,猜着你可能会出来,所以在后边等了一会儿。”
“郭将军怎么突然有空了,知道等人了。”李娘子忽然觉得觉得心里一酸。
郭绍道:“因为我刚才想,你要是出来没见着人,一定会非常失望,心里会不好受。”
李娘子委屈地哽咽道:“你终于会想了,我等你那么久。”
“在李将军门口这样不太好,上我的马车吧。”郭绍劝道。
李娘子也不多想,径直被他带到一辆结实的装饰华丽的大马车前。郭绍替她拉开车厢后面的门,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提了一把力。
李娘子擦了一把眼泪:“每次见到你,你都无微不至,可就是时候不长。”
郭绍道:“这次你想和我呆多久就多久,我派人告诉李将军一声就行。”说罢拍了一下前面的木板,“何三,走了。”
前面的人喊道:“阿郎去哪,回府么?”
郭绍道:“先到处转转。”
李娘子沉默了许久,忽然轻咬贝齿,抬起头来看着他:“你还记得几年扯什么春天的落花太短、流水什么的,说我是无知易变么?”
郭绍无奈道:“记得。”
李娘子道:“后来你娶妻了,我变了么?”
“没有。”郭绍一脸疲惫,却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我说错了。”
李娘子又问:“那个贵胄家的千金,你满意么?”郭绍道:“现在挺好的……不过若她不是卫王的女儿,我应该不太可能知道她好不好。”
……郭绍沉默了片刻,看着李娘子那美丽的椭圆形的脸,淡雅中带着点傲气,以及弱骨丰肌的身段,忍不住说道:“对不起,李娘子。”
李氏转头打量着他的神情。郭绍又道:“我感到很愧疚,浪费你几年的好年华。我……”
“都是我自找的,能怪郭将军么?”李氏眼睛里又亮晶晶的沁出了泪水。
郭绍道:“不仅是那样,我感觉自己辜负了你一片好意。”
李氏忽然脸上露出了笑意,脸颊上终于滑落了一行清泪,她摇摇头道:“你不用说我都懂的,父亲早就说过那些大道理了。我不怪你。”
郭绍叹道:“有人说我和一个马夫一样卑贱,但……总之我觉得辜负了那些真正对我好的人。我感到很困惑,以前一直觉得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是生在世间的真理……”
李氏背过身去掏出手帕,过得一会儿眼睛红红地转过头来,微笑道:“知道那些高门贵胄家的人,也不是那么好相与了吧?”
郭绍炯炯有神的目光逐渐暗淡,点点头,说道:“几天前的晚上,在李府上对你说过的。等待不再会太久。”
李氏道:“没关系,反正那么久都等了,无所谓多等一阵。”
郭绍寻思了一番,家里的钱都被自己拿出来分给伤亡的将士家眷了(包括乔亢部下在西华门伤亡的禁军守军)……包括符二妹嫁妆里的一箱金银,现在他再次破产。他拍了拍大腿,便道:“那再等一阵子,正好现在东京也不是很安稳。时机恰当了,我去李府下聘。”
他又认真道:“虽然我只能给你个妾的名分,但我不会让你某一天回首往事,后悔这辈子遇错了人。”
“郭将军……”李氏一阵感动,犹豫着主动伸手握住他粗糙的手掌。
她欲言又止,猛然抬起头,又渐渐垂下头,如此折腾了一会儿,她才小声说道:“其实现在也可以,要不我随郭将军回府罢……”说罢急忙转过身去,耳根都红了。
郭绍正要回答,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他只好把话咽了回去,警觉地急忙挑开车帘看外面的光景。只见宦官曹泰等人骑着马跟了上来。
“宫里会出什么事?”郭绍沉吟道,转头对李娘子道,“等我,我不能毫无准备,简陋地应付你……这个宦官是太后的心腹,他急急忙忙找我,是有大事。我一会儿叫我三弟带侍卫送你回家。”
第二百五十六章努力克制中
“真傻……”符金盏喃喃道。
抛下了外面的国丧诸事、军政大事,以及自从先帝病重后积压的一大堆亟待处理的奏疏,她回到了后殿。
前阵子情绪紧张、诸事劳心,她没太注意。今天郭绍忽然没来参加极其重要的“拥护”朝会,符金盏终于醒悟过来了:几天和郭绍一起去见病重的柴荣,她生气之下说的气话……或许没气到柴荣,反而气到了郭绍。自己怎能把他和趁人之危的卑贱马夫相提并论?
她本是个心思很细的人,猛然想到了那茬,琢磨了一下很快就明白其中的缘故。
“咚咚咚……”大殿灵堂上的木鱼声传来,以及和尚们如唱诵一般的经文。时不时还有一阵阵大哭,那是轮流守灵的后妃和大臣们在哭丧,听起来很伤心。但尴尬的是伤心也要很规矩,不能哭的万万不能出声;该哭的时候才能放声大哭、不哭还不行。
她听着那叫人烦躁的声音,越来越心急,内疚在心里慢慢酝酿。
“先帝对于我、和李崇训(前夫)又有多少区别;为什么他那样对待我,我却能宽容他?但是……”符金盏小声地自言自语,“但是我为何偏偏对绍哥儿一句感谢都没有?”
某种瞬间,符金盏有种错觉,郭绍好像是她的家人亲人一样。因为只有亲人的无私付出,才会让人觉得理所当然、忘记感恩……习惯了。
也许并不是错觉。溺爱、顾惜,只有父兄一样的人才会做得到,兴许父兄也做不到。符金盏觉得自己是郭绍的亲姐姐、妹妹、女儿诸如此类最亲的关系。这种感觉非常强烈、真实!如果郭绍现在说他是符延卿失散的儿子,说不定她还有点信……只可惜长相显然不是。
她抬起头叹气,恍惚中好像看见一个人站在殿中,说道:违天命者,郭绍,老天要降罪,冲着我来便是!
那人影又闪到了另一个角落,道:那时我知道你病了,生怕有个三长两短,如果当初你没活过来,我的心也会为之死去,这个世上将变得黯淡无光、毫无意义……
我要感谢你,如果没有你的存在,此时我将是多么绝望与恐惧,我也怕死。但现在我并不害怕,因为有一种情绪更加强烈……
也许我会化为灰烬,在宇内某个角落再度与你相遇。也许我会变成魂魄,下一世,当偶然相遇,你还会回眸一笑吗?
我多想在最后一刻念着你的名字死去,而不是一个姓……还会有皇上来保护你、爱护你……
……符金盏又忽然听见乱兵哄哄,剑出鞘的声音,“让我最后一次为夫人效命”!那躺在地上的儿郎,最后看着自己远去的背影。
“绍哥儿!”符金盏猛地站了起来,椅子“砰”响后仰倒,她不甚将膝盖撞到了旁边的桌案底部,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她的眼泪都差点痛出来。
桌案上写着国家大事的奏疏被她碰翻一地,乱糟糟地落在地砖上。
立刻见穆尚宫从远远的地方急匆匆地进来,问道:“太后……”
符金盏脸色苍白,拉下脸道:“我要马上见到郭将军!”
她心里默默地说:我要马上向他解释清楚,向他道歉,是我疏忽了……绝无要伤害他的半点意思!更没有对他冷漠无情。
以前不敢见他,连片言只语都小心翼翼、心中怀着极大的恐惧;现在有机会了,我都做了些什么、说了什么!
不!这个世上除了他,没有人再能保护我爱护我了!那个“皇上”只会动不动就得意洋洋地炫耀他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威胁诛灭符家满门;若我不是抚养小皇子的母妃,我能病死一次,就能“病死”第二次……还有那些强人,一旦把我变成“前朝太后”,绝不可能心慈手软!
穆尚宫躬身道:“太后,曹公公已经快马去找了。是否立刻再派出快马去找?”符金盏听罢稍稍呼出一口气,摆摆手道:“你下去罢,郭将军进宫了,叫他立刻到这里来见我。”
“喏。”穆尚宫忙弯腰道,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宫门。
符金盏回头看了一眼椅子,亲手把它扶起来,坐在上面一时间怅然若失。
终于曹泰进门拜道:“禀太后,郭将军奉召求见。”
“叫他进来,任何人不得打搅我,我有要紧的事要和郭将军商议。”符金盏道。
不一会儿,就见郭绍走了进来,他先回头看一眼被关上的宫门,然后远远地单膝跪倒,以军礼抱拳道:“末将参见太后。”
符金盏怔了怔,说道:“你过来。”
“遵旨。”郭绍的声音客客气气,他大步走了过来。符金盏的目光在他身上始终没有离开,不知道为何,一见到他,符金盏就觉得非常好受。他的长相其实有点普通,但符金盏就是爱看他这样的。他的脸、他的神态、他说话的声音,他言语投足之间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口气……符金盏只要感受到,就觉得全天下最美妙的事。
郭绍走到符金盏跟前,沉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没有事,我就是忽然……非常非常想见你。”符金盏颤声道。
郭绍愣了一下,符金盏喜欢看他这样有点呆的反应。她抬头仰望躬身站立的郭绍,问道:“你为何变得疏远了?”
郭绍道:“臣从未疏远,以前说过的,无论您是怎样的人,始终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从未不曾变,以后也不会,我想变也变不了。只是……”
“只是怎样?”符金盏急忙问道。
郭绍沉吟不已。符金盏刚刚明明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真见面了,却又被各种各样的心思左右。
……郭绍忙道:“现在这状况,君臣若能信任、方能联手渡过难关;不然,我们都会面临极大的危险,这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不用臣多言,太后应知,国家还有很多隐患和危机。”
符金盏若有所思道:“你说得有理。”
俩人陷入了沉默和冷场。符金盏低头考虑着什么,但郭绍猜不到她在想何事。
之前郭绍本来已经想通了,他觉得有些感情里揉不得沙子,想走太近更容易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产生矛盾;退而求其次,反而能保持多年的信任和情谊,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可是,无论多少理由和理智的考虑都是枉然的!
郭绍进来第一眼再见到符金盏,然后被她一句话就撩动得心乱如麻;把之前想通的事儿、通通都抛诸脑后!她的仪态和说话的口气,都叫郭绍心里是怦怦直跳。
不知是因为他倾慕,才觉得她什么都好,还是因为符金盏确实是特别受造物主的偏爱,她确实太能诱惑人了。
还能克制吗?郭绍不断提醒自己要考虑周全、理智,他在努力克制中。
就在这时,符金盏终于开口道:“我只要告诉你一件事,或许别的多余的话都不用解释了。”
她的声音舒缓清幽,非常地好听,特别是在她带着某种情绪时的口气,婉转而可爱。郭绍忙问:“什么事,请太后告知。”
符金盏脸上一红,抿了抿朱唇,小声说道:“我其实还是处子之身。”
郭绍顿时又是一愣,他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符金盏究竟说了什么,他本来低落的心情又顿时燃起!他惊讶地脱口道:“怎么……怎么会?”
“你不相信?”符金盏急忙问。
郭绍很想信,但是符金盏嫁了两回也便罢了,嫁给柴荣都多少年了,至少五六年了吧!就算她熬得住寂寞,柴荣能忍受她这样的美貌?若柴荣是太监,那他前后生了好几个儿女是怎么来?
他摸了摸后脑勺,嘀咕道:“这不科学!”
符金盏颤声道:“如何让你信?”她急道:“宫里有稳婆,要不叫个稳婆来给我验身……但是这样好羞人。怎么办呢?”
郭绍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神情,无论多么有智慧的女人在某些时候也会把心情写在脸上。他已经信了……正想说一句你说的我都信、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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