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报人,便是去年“暴得大名”的章士钊。
章士钊,字行严,湖南善化人。这年他只有二十三岁。章士钊1901年离开湖南,寄读于武昌的两湖书院,在此结识黄兴。次年,入南京陆师学堂学习军事,再次年,进上海爱国学社,初夏,任《苏报》主笔。与主要供稿人章炳麟、邹容及张继结为异性兄弟。两个月后,《苏报》因刊登大量反清文章,被当局查封。他那位本家名流章炳麟及邹容被捕,章士钊却因主办《苏报》案的陆师学堂总办俞明震徇情,逃脱了此案。8月份,不安分的章士钊与陈独秀、张继等人创办《国民日报》。是年冬,与黄兴组建华兴会。走上彻底的反清道路。
章士钊是国内最早推重孙中山的国内知识分子之一。他将孙文密友、日人宫崎寅藏所做《三十三年落花梦》编译成《大革命家孙逸仙》,他将孙文在日本的化名中山樵与其姓氏连称。孙中山遂名重天下。
大概因为办报的缘故,章士钊对于国内的政治情势之了解,远胜一般人。甚至连秘密筹划武装起义的黄兴也比不上。章士钊早就注意到了山东的变化,不仅因为其实业的崛起,大量新奇实用的商品流入宁沪等地,更是对蒙山军这支响马出身的武装极为感兴趣。靠一帮以挣钱发财为主要目标的会党举事来推翻满清显然不如军队起义更为实际,他在多方打听龙谦的来历后,认为这是个值得结交的军事实力派,但苦于没有机会。现在,张謇这个立宪派组织招商团。章士钊决定参与其中。亲自去山东看一看动静。
济南早已建立了电报房,与上海、南京的电报联系早已沟通了。苏浙招商团的名单在六月底便传至济南。龙谦看了名单中竟有章士钊,楞了下,指着名单问主持招商会事务的周学熙。“缉之兄。这位章士钊是何方神仙?”
埋头实业的周学熙根本不清楚。“大概是江浙某位咱们不知晓的富商吧?”
“哦。”龙谦想起了章士钊的来历,却没有说破。
“军门不必着急,他们来了。自然就知道了。”
“那是。哈哈,最近缉之兄辛苦了。”
“哪里哪里,还是军门识见高明,我看他们怕是难以空手而回啦。”
“千万不要小看天下英雄。”龙谦微笑道,“张季直名震天下,精明着呢。”
周学熙、张莲芬及徐建寅等人为了办好招商会费尽心机。成立了以周学熙为首的招商会领导机构,做了大量的筹备工作。一是筹办了一座山东商品展览厅,将山东所产之民用商品分门别类,尽列其中,列入展览厅的每种商品都印制了精美的介绍册。二是拿出了鲁省商品进入苏浙市场的详尽代理方案。三是召开会议,将华源、中兴旗下十七个企业列出,欢迎苏浙两省入股其中。为此,招商会筹划了参观路线,准备了详尽的企业介绍资料。
除此之外,对于苏浙商团抵鲁的宣传、食宿、安全保卫等,都做了详尽的安排。为此,龙谦商济南知府丁谓济,以济南警察局为主,负责苏浙招商团进驻山东后的安全。同时,命令江云的情报处全力配合,确保万无一失。
预定的招商会共进行十天。
这算是山东,特别是济南府的大事了。所以,周学熙和张莲芬出面禀告山东巡抚杨士骧,详细汇报了招商会的用意,组织,议程安排等事项,以取得杨士骧的允准。龙谦没有出面,原来以为杨士骧会设置障碍阻碍其事,谁知道杨抚台立表赞同,并且说到时候他会亲自襄助此事。
杨士骧的态度让龙谦多少有些意外。
当时津浦铁路尚在筹划中,但尚未开工建设。其实,早在1898年,德、英两国背着满清政府在伦敦召开会议,商办津镇铁路(天津至镇江),由于种种原因款项未集,无法开工。但山东境内的另一条铁路——胶济铁路却在上月初正式通车了。这条对于山东极为重要的铁路是德国人修建的,前后搞了五年。期间在高密一带遇到了当地百姓的武装抗路,工程一度时间竟然无法进行。直到第五镇组建,龙谦出于全面考虑,指示驻扎青、莱两州的第九协尽力帮助德国人施工,工程才得以顺利完工。
张謇率领的苏浙商团如何来山东,双方很是在电报中进行了一番商榷。最后采纳山东方面的意见,苏浙商团先在上海集中,搭乘德国人的轮船到青岛下船,转乘火车直抵济南。德国人既出于与龙谦军事集团深度合作的意愿,又急于为刚通车的胶济铁路张目,表示全力协助此事。为此,招商会派出晋源银行总裁蒋继英、华源实业副总裁兼华源车辆厂厂长周廷安赴青岛迎迓。
7月12日,张謇率领第一批计23人乘火车顺利抵达济南。站台上拉起了写着热烈欢迎苏浙商团莅临济南的大红横幅,华源实业总裁周学熙亲自赴火车站迎接,结果刚接到下了火车的客人,便闹出了一出笑话。
刚一出站。周学熙正跟张謇介绍着刚使用的济南站,招商团的一个姓孔的商家便被负责维护站台秩序的橙袖标抓了现行。这位名叫孔繁瑜的商人在杭州经营着一个布厂,闻听鲁地棉纱质美价廉,便随了这个团来山东,出站时将一张包着烧鸡的油纸扔在了地上,立即被橙袖标拉住了,那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操着浓郁的济南口音,对着孔繁瑜如连珠炮地讲了一番话,从怀里掏出一个袖标交给了目瞪口呆的孔繁瑜。
“怎么回事啊?”招商团的商户们急忙围上来。
“啊。是这样的。”周学熙急忙过来解释,“他是车站维护环境卫生的,抓到他乱扔垃圾了。没办法,这位先生。按照规定你必须戴着这个袖标执勤一个时辰。或者抓到三个违反规定的人员才准走。”周学熙指指贴在站台廊柱上的“济南火车站卫生共约”。歉意地对孔繁瑜说,“是我们的疏忽,对不起。没有提前提醒各位。”他指指醒目的黄色垃圾桶,“所有垃圾都要扔到垃圾桶里的。”
“可我们是来谈生意的客商,而且是你们请来的,不就是扔了一张废纸吗?至于这样吗?要不,罚点钱算了。”孔繁瑜伸手掏钱。
“不,不,”周学熙立即制止,“他们不罚款,你交钱也没用,没用的。”
“为什么?”章士钊饶有兴趣地问。他已经听到了周学熙与孔繁瑜的对话,也注意到了济南火车站异乎寻常的整洁干净。
“罚款解决不了问题。”周学熙对章士钊说,“毋庸讳言,国人在卫生上历来是不那么讲究的,随地吐痰,乱扔杂物,个人卫生也不那么重视。龙军门认为,改变一个民族需要从小事抓起,但罚款的办法不对头,一来当今民生困顿,罚少了不会长记性,罚多了又有些人会承受不起。所以,龙将军想出了这个办法……”
“结果如何?”
“结果嘛,你看看便知……”
“唔,”章士钊点头,“确实干净异常,比上海的租界也不遑多让了。周先生,这胶济铁路不是德国人修的吗?难道这火车站不是德国人在管?”章士钊再次看了火车站德国风格的建筑,注意到身穿制服的德国职员并不多。
“啊,这个嘛,”周学熙急于为那位孔先生脱困,丢开缠着自己的章士钊,“这样吧,他们是华源和中兴请来的客人,能否通融一下,让我手下代为执勤?”
“看在他们是华源客人的面上,好吧。”橙袖标让步了。
周学熙挥手让自己一个随从戴上橙袖标,孔繁瑜这才算脱了困。
四辆美国造轿车已经停在了站前,但坐不上所有的客人。但这已将济南所有的轿车派来了,其中还有一辆是准备“献”给杨士骧的。周学熙解释后,张謇分配了一下,年纪大的,名气大的十四个客商被请上了轿车,其余的九人在接待组的陪同下坐了华源生产的四轮马车,络绎前往华源集团招待所。
章士钊没有坐汽车,尽管张謇是安排他坐汽车的。一来觉着自己年轻,不好与那帮中老年商人抢,二来认为坐马车更方便去看市容。于是坐了马车。陪同他的是一个身穿蓝布制服的年轻人,制服胸袋上绣着华源实业四个红字,很醒目。甫一上车,章士钊便问起了刚才没有从周学熙那里获得答案的问题。
“是这样的。”华源的那位职员说,“铁路是德国人修的,火车站却是中德双方共管。德国人只管铁路事务,其余如治安、卫生之类的全由济南府管理。”
“怎么会这样?难道德国人愿意?”
“他不愿意有什么办法?”年轻的职员说,“龙军门亲自与德国总督谈判过,涉及主权,不能让步。”
“德国人竟然会听龙谦提督?”
“在青岛没有办法。在济南,可是第五镇说了算。”职员自豪地说。
第二十七节招商会三
来过济南的张謇和第一次来济南的章士钊都对济南的市容市貌印象深刻。张謇是感叹济南城的变化之大,章士钊则发现了内陆城市也有一个如此干净整洁的地方。
他们对住所和晚餐也十分的满意。全部的客人都被安排在了华源实业的招待所里。接风晚宴也是在这里进行的。
一座造型优美的四层洋灰大楼被称为招待所,确实有些冤枉了。见惯了西式的楼房,对于这栋顶层有着中式的飞檐斗拱造型,外墙却涂了淡黄色的油漆的大楼,章士钊是十分的欣赏。外形尚在其次,关键是房间的结构和内饰让他大开眼界,除掉张謇、陆润庠等四个“德高望重”的家伙住在据说最为高级仅供上官视察之用的大房间,其余人的房间都是一样的:长长的走廊两边都是一模一样的房间,门是漆成深红色的木门,上面贴了一张裁成竖条的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每位客人的名字,倒不虞走错屋子了。推开屋门,一间不大的屋子,四白落地,地板铺了漆成浅白色的木板。入门的地方有一个暗藏的衣柜,可以将行李安放其间;屋子的中央是一张铺着雪白床单的大床,睡两个人足足有余;一张摆放着电气台灯的西式写字台,台面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靠窗的地方摆了两张西式安乐椅,两把椅子的中间,是一个圆形的漆成深红色的小茶几,几面上放着一个圆形的玻璃制的烟灰缸、香烟和火柴各一盒。以及一盘洗过的葡萄;背后大理石砌就的窗台上摆了一盆正在怒放的鲜花,花叫什么名字,章士钊却讲不上来。别说,就是这盆鲜花,让干净整洁的有些呆板的房间立刻生动起来。最令章士钊惊异的是在每个房间里竟然隔出了独立的洗澡间。不是传统的木桶澡盆,而是西式淋浴!不仅如此,淋浴间还安装了抽水马桶,这下方便了,连解手也不需要出门了。
“仅观此‘招待所’,便可窥知华源实业实力之一二……”坐在安乐椅上。章士钊拿起摆放的香烟端详一阵。撕开封头,抽出一支用火柴点着了,“有点意思。想不到土哄哄的济南城出了个洋气十足的华源,据说其中有不少洋人供职其中……嗯。洋人是最会享受的。难怪华源将招待所修的如此奢华……嗯。味道不错……”章士钊喷出一口烟,再次拿起烟盒端详起来。
敲门声响起,“哎呀章先生。我又出笑话了。那里面的抽水马桶我不会用……”不等章士钊回应,孔繁瑜一头汗地跑进来,打断了正品尝济南卷烟厂产品滋味的章士钊。
章士钊的隔壁正好住着那位给苏浙商团“丢了脸”的孔先生。
“你呀,”章士钊用手指指着老孔点了几下,来到孔繁瑜的房间为他“排忧解难”。
“原来是这样!奇怪了,水是怎么来的?”孔繁瑜恍然大悟,“你不要笑我,我真没有见过这东西!洋人的玩意儿就是精巧……”
“孔兄真没有用过?”章士钊有些奇怪。他印象中的江浙人都软塌塌的,极爱享受,不比自己的家乡湖南,最为吃苦坚韧。这位因乱扔纸屑而被处罚的仁兄既然开着一家厂子,想必是用度奢华的,却没想到老兄竟然是第一次见抽水马桶。
“奇技淫巧,奇技淫巧……”孔繁瑜掩饰着尴尬。
“哈哈哈,”章士钊指着老孔大笑,“你呀,若是排斥奇技淫巧的东西,何必千里迢迢来这里参加什么招商会?”说完,章士钊立刻离开了孔繁瑜的房间。
骨子里是文人而不是政治家的章士钊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有一种写文章的冲动,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自己喉咙里想喊出来。坐在书案前摆弄了一阵笔墨纸砚,总算理清了思路。于是铺开纸张,开始书写。
他在上海呆了一年多,对于上海林立的租界有着极为复杂的感情。一方面痛恨洋人借战胜之机掠夺国土,建立国中之国。另一方面又感叹洋人的治理之能。无论是法租界还是英美合并的公共租界,最大的特点就是非常有秩序,且不说其法律的严谨开明,最明显的表现是街道整洁干净。一出租界,立马就是乱哄哄脏兮兮的情景。难道中国人真的如洋人所说的天生喜欢脏乱差?章士钊根本不信。这回到了济南,无论是火车站前的管理,还是他走马观花所见的市容,抑或着有着中华外观西洋内饰的华源集团招待所,无不具备上海洋场的优点。这可没有洋人的影子,全是国人所为。足以证明中国人并非喜欢脏乱差,并且有足够的能力治理好我们的城市。
济南可是满清治下,不是洋人管理的地方。这样写是不是为满清张目?章士钊写了两页纸,停下笔来,皱眉思考着这个问题。济南官府与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吗?他写不下去了。
跟章士钊有大致相同感觉的还有张謇。此刻,他正对来他屋子聊天的陆闰庠说,“观此驿馆,足见华源实业之伟大。我早就说过,实业不能只盯着孔方兄,要着眼于社会的改造……原先自认大生纱厂做到不错,看来天外有天!咱们这一遭算是走对了。”
陆闰庠手里拿着一份《招商会议程》,本来想与张謇聊一聊生意上的事,但张謇的目光却在生意之外。
张謇在南通的一系列做法——修学校、建养老院,大办社会公益,得到了极大的好评。但陆闰庠并不赞成。办实业就是挣钱,你不是官府,何必操心官府的事?那样做是会得到官府的支持,但样样都需要前,你的大生纱厂有多少利润可以支持?
“季直兄,人家这份《议程》编的好!真是方便实用!哪天去哪里、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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