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喜又戳,水鬼还是没反应,干脆伸出双手把他的脑袋给扳了过来,说:“你说,我脸上……这眼睛,这眉毛,哪里瞧着像中邪的倒霉蛋的样子?哪里黑了?”
水鬼“啊”了声,收起叶子两只苍白的手在赵小喜脸上摸了一通,说:“的确很黑啊。”
“哪里哪里?”赵小喜抓住水鬼两只冰冷的鬼爪,惨兮兮地道:“莫不是我和你们闹了这么些年现在才中招吧!”
水鬼退后一些,让赵小喜低头往水里看,水面模模糊糊地倒映着他的脸,水鬼青绿色的指甲点在他的下眼睑,说:“真的好黑好黑!”
赵小喜捂住脸仰面倒下,呓呓呀呀道:“最近都没睡好……”而后松开一只手,摊开给水鬼看,手心里是一片边上缺了点儿的银杏叶:“那么喜欢的话,给你咯。”
水鬼看着那枚叶子发怔。
“怎么了,”赵小喜仍然捂着半边脸,“别嫌弃,我可是追了一路的。”
水鬼听了,便伸手去拿,赵小喜的手很暖和,不像他,总是冷冰冰的。
完蛋了,水鬼想,再这样下去他要是留恋了怎么办?
真那样可就麻烦了。
“我也要我也要!”竹叶青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几下爬到赵小喜身上缠住他的脖子,威胁道:“否则我勒死你。”
“喂,”赵小喜翻着白眼说,“你下来。”
竹叶青于是化成人形站在他面前,伸出双手说:“拿来吧。”
赵小喜阴森森地笑了笑,拿起鱼篓倒提着在竹叶青头上一倒,哗啦啦倒了他一身树叶。
“这么多,够吗?”赵小喜的声音异常温柔。
竹叶青愣了愣,顿时垮了脸,转身抱住水鬼的脖子使劲蹭,边蹭边说:“我最讨厌赵小喜了,我要吃了他,吸他精气喝他的血尸体留给你哇嗷嗷嗷!”
水鬼被蹭的难受,往水里缩了缩,不小心缩的动作大了,竹叶青就蹭了一头一脸的水。
赵小喜右手食指搭在拇指上,轻轻一弹把竹叶青头上的一片叶子弹飞,又戳了戳他的头。
“干嘛?”
“喏,”赵小喜另一只手上拿着一个油纸包着的东西,“给你的。”
竹叶青将信将疑地接过,问:“什么东西?”
赵小喜说:“你自己不会打开看看啊。”
竹叶青狐疑的把油纸打开,料想着八成是什么作弄人的玩意儿,然而结果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那是一小块美人糕。
竹叶青愣了会儿才说:“里头包着石头是吧?”
赵小喜阴森森地笑,伸手就要去夺回来:“不要就还给我,我跑了大半天才买到的,贵的很呢。”
竹叶青身形一顿,突然向后一略,稳稳地站在水面上,把美人糕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瞪着眼吞了下去,含糊地道:“你都给我了没道理再要回去!”
赵小喜哭笑不得,嘴上仍说:“要不是水鬼吃不了东西我才不给你买呢。”
竹叶青说:“赵小喜,不要对水鬼太好,哪天他奈不住寂寞把你给拖下水去做替死鬼就有你哭的了。”
水鬼听了,不甘心地扯了扯赵小喜的衣摆说:“你应该当心防着他点儿,要不哪天他睡醒了肚子饿直接就把你吞了你哭都来不及。”
“你们这干嘛呢,邀宠啊?”赵小喜边说边笑,搬了块比较平整的石头坐下准备钓鱼,他看了眼水鬼,又瞧了瞧竹叶青,颇无奈地道:“我总不能把你们娶回家做老婆。”
一妖一鬼都沉默了,气氛有点尴尬。
赵小喜挽起袖子给鱼钩上饵,然后说:“待会儿都闪开着点儿,别把我的鱼吓跑了。”
水鬼抓着自己的一缕头发在指间绕来绕去,犹豫了会儿才说:“赵小喜,在你心里,银杏叶和美人糕,哪一样比较重要?”
竹叶青听见了,也走近了些,问了同样的问题:“美人糕和银杏叶,哪一个重要?”
“这有什么好比的,”赵小喜摆摆手,“我要钓鱼,你们别捣乱。”
水鬼苍白的手拨了拨水,说:“这里没鱼。”
赵小喜笑了笑:“我效仿姜子牙钓鱼,愿者上钩。”
水鬼一抬眼,远远地瞥见一个颀长的身影,自嘲地笑了笑,说:“我知道了……”
然后退后了些,转身钻进水里去了。
竹叶青说:“什么嘛,居然是他啊。”
他站在水面上,慢悠悠地走回自己的竹林里。
水鬼像往常一样,仰面浮在水里,看着远远的水面夕阳光投射下的斑驳的光影,从水里看上去,岸上两人的身影模糊不清。
水鬼看着看着,看到的东西越来越模糊。
他突然觉得自己难受极了,眼睛,鼻子,嘴巴,手脚……甚至是青绿色的指甲,浑身上下,一寸一寸,都难受的很。
果然麻烦大了。他这样想。
身上的难受都成了疼,像针在刺。
水鬼两只苍白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
“赵小喜,倘若有朝一日你我黄泉相见,我一定会忍不住再掐死你一次。”
第11章 拾壹
林淮初来的时候抱着一把琴。
赵小喜已经坐在渡口很久了,手里捏着一截茅草根,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水鬼和竹叶青很久没有出现了。
赵小喜不懂琴瑟,只会吹吹叶子,拉拉二胡,他爹生前有个二胡,他拿着有事没事就拉一阵,时候久了竟也无师自通。
林淮初依然话不多,在赵小喜身边坐下,把琴放在膝上就弹了起来。
赵小喜嘴里叼着茅草根,手肘抵在腿上,双手支着下巴侧过头去看他,姿势很别扭,削瘦的脊背像猫一样弓着。
琴声不是很好听,“锵锵锵”的又低沉,又郁闷,像什么被困住一样听得人不舒服。
但是曲子是好曲子。
天气越发的冷了,赵小喜身上穿了三四件衣裳被那冷风一吹还是会直打哆嗦。
他看着林淮初单薄的衣着自己身上就一阵一阵的冷,那袖子宽的风一吹就跟水一样灌进去,亏他眉头都不皱一下。
“你在看什么?”林淮初不解地问。
“看你啊。”赵小喜笑笑,他想着,自己边上这人多好啊,模样生得好看,人也极好,难得,任谁瞧见了也会多看几眼的。
林淮初轻轻拨弄着弦,轻声唤道:“小喜。”
“我在这儿呢。”赵小喜把扯了扯衣服,两只手缩在袖子里。
林淮初笑着说:“今天天气真好啊。”
赵小喜抬起头,黄昏的天空仍然是慰蓝色的,但是风还是那样冷。
他说:“是啊,晴空万里。”过会儿又说:“明早会下霜吧。”
赵小喜的头发没系好,这会儿束起的发髻已经垮得差不多了,软趴趴地垂在脑后随时会散开的样子。
一曲终了,林淮初伸手揉了揉赵小喜的脑袋,笑容很温柔。
这个动作却把赵小喜吓的不轻,瞪圆了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一脸温柔的人。
他的手……赵小喜心想,他的手很凉,就像秋天的河水。
额前的黑发垂下来,遮住赵小喜的视线,他仍是那么怔怔地看着对方,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反而觉得很温暖。
不知道为什么,很温暖。
赵小喜晃了晃,看到林淮初倒了下去……不,不是林淮初,是他自己。
“秋天的河水,一直都这么冷啊。”掉进水里的那一瞬他这样想着。
他想起方才抚过自己眼睑的冰凉的指交,心里就像烤了火一样暖和。
他钻出水面对一脸焦急的林淮初说:“我没事。”
林淮初松了口气,伸手说:“快上来吧。”
赵小喜却摇了摇头。
林淮初说:“这么冷的天,你当心点别生病了。”
“不要紧,我这身骨头壮实着呢,”赵小喜说,“你先回去吧,自己衣裳也不多穿点。”
林淮初在原地站了会儿,风吹着他的衣袖鼓起来,腰间的铃铛叮叮作响。
心里那种温暖的感觉该怎么形容呢,大概就是春暖花开那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了一颗种子,有一天它突然发了芽,破土而出,开着漂亮的花,大抵就是这样的心情。
赵小喜闭着眼睛沉进水里。
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
他微微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水面光影婆娑。他这才知道,原来从水里看到的水面是这样的光景。他还看见自己吐出的气化作一个个小小的气泡往水面缓缓升上去。
河水那样冷,冻得他身上麻麻的疼。
水鬼在赵小喜周围转了一圈,青绿色的长发和衣裳在水里飘扬,像水草一样,透过水面的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看了赵小喜好一会儿,突然张开双臂抱住他。
水里听不见人说话,赵小喜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却知道水鬼说了什么。
在他抱住他的时候,赵小喜听见了水鬼的心声。
上天赋予水鬼的这种能力讽刺的很,其用处大概就是找到替身的时候对着那倒霉的替身说一声对不起。
但是没有人会稀罕这三个字的小小的道歉吧。
水鬼想说的话在这个拥抱中像水一样缓缓流进赵小喜的心里……
车遥遥,马憧憧;
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暂晦,星长明;
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赵小喜,你别离开我……”
赵小喜哗啦啦地钻出水面,一抬眼就看见坐在渡口木板上一脸忧愁的林淮初。
“怎么你还没回家啊。”
“恩,”林淮初把手递给他,“我拉你上来。”
赵小喜说:“我手是湿的。”
“没事,把手给我。”
赵小喜也不好在这个事上纠结,伸手抓住林淮初的手,赵小喜在水里泡久了双手被冻的几乎没有知觉。
“你怎么在下面那么久,”林淮初用自己的袖子擦干赵小喜脸上的水,看着他冻的发紫的嘴唇,很是担忧,“我怕你出什么事。”
天已经暗下来了。
赵小喜愣愣地看着对方很久,才吞吞吐吐地开口:“我……刚游到上面去了。”他指了指上游:“那里。”
“没事就好,衣服湿成这样赶紧回家吧。”林淮初揉揉赵小喜湿漉漉的脑袋,轻声嘱咐道,“到家了喝碗姜汤,祛祛寒气。”
赵小喜瞪圆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似乎永远都那么温柔的人发怔。
“怎么了?”林淮初靠近了些,双手捧着赵小喜冻得苍白的脸颊,轻声道:“衣服都湿成这样了,很冷吧。”
“那个……我……林兄啊……”赵小喜扯了扯林淮初宽大的衣袖,吞吞吐吐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把一句话说完整。
“有什么事儿就说吧。”林淮初把沾在赵小喜脸上的几缕湿漉漉的头发拨开,又凑近了些,最后竟眯着眼睛脸颊贴着对方的脸颊,说:“很凉呢。”
“那个……”赵小喜还想说什么,却被那动作弄得一愣,最后抓紧了林淮初的袖子,慢慢地垂下眼睑。
很暖和。
天已经完全黑了。
林淮初双手环着赵小喜削瘦的肩膀,冰凉的双唇轻轻碰了碰赵小喜的额头。蜻蜓点水一样,等赵小喜反应过来他已经两眼含笑的离他有一段距离了。
“快些回家吧。”
赵小喜抬起手摸了摸额头,那里仍残留着那一瞬的冰凉的触感。
林淮初仍然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点上的灯笼,微弱的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笑容显得模糊而越发的温柔。
赵小喜眨了眨眼睛,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赵小喜慢悠悠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老榕树的时候顿了顿。
老榕树活了几百个年头也没成什么神神怪怪的东西,可是这香火受得多了难免招来些神神怪怪的东西。
一双光裸的脚从树上垂下来,恰巧碰到赵小喜的左肩。
赵小喜一抬头就看见了横坐在树枝上的白衣赤足的少年,身上泛着柔和的光晕,只一眼便知他不是凡人。
少年见赵小喜望着自己吓了一跳,慌忙缩回两只脚,抱膝坐在树枝上,说:“我不是有意的。”
这些年来榕树上住过不少东西,常常有些小妖精小散仙搬来这里,赵小喜见得多了也不觉得奇怪,也许关于老榕树有什么灵气的传言就是来源于这些神神怪怪的借宿者。
少年被赵小喜看得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说:“我叫霜降,以后就住在这里了。”
第12章 拾贰
第二天早晨果真下了一层霜。
屋顶瓦片上惨兮兮的白,院子里的水塘冻了一层薄薄的冰,几只鹅在塘里撒欢地相互追逐那冰就咔啦啦裂成好几块,太阳升起来不久就会融化了。
赵小喜端着盆到院子里打水,怎奈却哈欠连天总提不起精神。昨儿辗转反侧一夜无眠,现在对着井里水面一照,哎哟了不得,眼皮肿的像核桃,眼睛周围那黑气更是浓重的很。
一早刚起来浑身都是虚的没力气,赵小喜打个水都够戗,忙活了许久那木桶老是半路往井里掉,平日里这井绳吃了水,偏偏今早下霜,那井绳就给冻住了,满是冰碴子,抓在手里刺着手心的冷。
赵福生出了厨房后门,正好瞧见赵小喜蔫了吧叽的在提水,“嘿咻嘿咻”了大半天也没见提个什么出来,于是便眉头一皱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水井边上三两下就提起满满的一桶水,而后一手提水一手拎着赵小喜回厨房。
赵小喜病了,病得浑身绵软无力,赵福生见了说:“读书人就这不好,手无缚鸡之力就算了,这吹个风都能被吹趴下了,你自己说说,你丢人不丢人?”
“唉唉,是丢人,太丢人了。”赵小喜坐在灶肚子前边烤火,过会儿就得吸一下鼻子,说:“不过话也不是这么说啊哥,别说鸡了鹅我都能给你绑起来,老白最听我的话了,再说现下这灶膛子里烧的,还不是我千辛万苦砍回来的么?”
“你还有理了!”赵福生边熬粥边数落赵小喜,听他反驳便噼哩啪啦又骂了一通直把赵小喜骂得无地自容恨不得以死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