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所以自处,乃知《易》之爻辞有曰:有悔贞吉,内难而能正其志。昔有唐人李晟家眷百余口陷贼营,军中有言及家眷者,晟泣极而曰: ‘天子何在,敢言家乎?’臣才虽不及晟之万一,然为国之心难泯,纵妻女丧而族人质,亦不能改初衷。————”
寥寥数语,尽道一片丹心,萧抗剌读罢奏疏,感慨万千:“纵观今日之朝臣,能比古贤者,唯韩公一人尔。”
又说了几句闲话,萧抗剌告诉李长风,朝廷已经议定,使他往户部任职,并着重交代了朝堂之上的一应礼仪法度。
初次过府拜谒,久坐不合礼数,李长风便起身告辞,萧抗剌在朝中朋党不多,平日闲话的人更少,难得有李长风这么个知趣儿的人来临,如何舍得就这么轻易去了,赶忙伸手挽留:“你我一见如故,日后朝事紧张,便难得闲叙了,再谈片刻!再谈片刻!”
也不管李长风同意与否,便又令下人重新沏了新炒的叶子茶水奉上来。
李长风见他留得诚恳,不好意思强走,便又归了座位,继续寻些话题叙谈。
都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谈话亦是如此,萧抗剌年长见闻广博,李长风年少才思敏捷,又懂迎合人心,两个人都是健谈之人,说得兴起,便不知不觉到了夜深处一轮明月上到柳梢头,饭桌上也不顾忌食不言的道德规范,只一味议论不停,端的投契。
一番言谈,李长风观察到这位面相粗豪的节度使大人,身上颇带着一股文士风采,与韩可孤的儒雅之气又有不同,虽然年岁上长些,却举止直率中带着飘逸,磊落而洒脱,全没有贵胄高官们惯有的傲慢习气,难怪能与笑谈中斩了金军的劝降使者;有几次亲冒矢石,率兵击退来犯之敌,保住兴中城池,为皇后娘娘留下一片落脚之地。
萧抗剌的府邸规模很大,结构严谨,东西两角有阙楼,显得分外肃穆庄严,主、配房有回廊相连,厅堂除正门外并设侧门,所以使得房间更见敞亮,深远而旷达,四壁排布的都是书籍,显赫的贵气中充斥着书卷之风,浑不见奢华本意。对坐案头的两个人谈古论今,全不似初相识的模样。李长风由于身份地位的关系,初始还秉承一些‘相谈不可言尽,留三分余地与人’的江湖理念,然而萧抗剌却全然无所顾虑,在这个第一次见面的生人面前嬉笑怒骂,警句迭出,褒贬起时政来百无禁忌,入木三分。
李长风有些庆幸,在他的心目中韩可孤可比若北安州城郊的锅撑子山,岿然立于天地间,凛然不可侵犯,给人以安全可靠的感觉。而今日又识得了活络不失旷达,有如柳河之水的萧抗剌大人,无风时泄流不波,激昂又波澜壮阔,让人洗忧却不丢热血。
喜文之人自然都是爱诗之人,萧抗剌与李长风相谈欢愉,言辞中免不了提出此道,见李长风应对有秩,萧抗剌更加高兴起来,从案头上取过自己的几首近作给他欣赏。
《诗论》有曰:〃诗亡离志,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是 “直觉”见。常致物我两忘,情趣与物态往复交流,超然俯视意志的挣扎,恍然彻悟外在的光怪陆离,由形象得解脱。李长风吟哦几首,果然才情洋溢。观诗如观人,是以人之性情品德、风韵气骨论神之内外盈亏;运行之有形神、神气、神韵;辨腠理之微;抉玄秘之妙。这理论果然诚不我欺,萧抗剌诗间文字虽然略显粗糙,但贵在大气磅礴中不失细微之处做点缀,诗骨清奇之处,忘韵适诗,授之以政,使於四方。观赏中,颇感觉有几分与黄靖的文风近似,李长风思想里不由生出几丝酸楚,便脱口而出:“靖公在世时,也雅好此道呢!”
“是故黄靖老大人么?”萧抗剌不恼李长风刹了此时风景,接口道:“某曾拜读过他的临终遗表,确是如诸葛武侯《出师表》一般的血泪文章,不觉使人潸然泪下。”
听萧抗剌如此说,李长风才知道黄靖临终的遗疏已经在朝中传播开来,想是皇后娘娘有意将靖公作为忠君的典范,用来激励朝臣们戮力向国的决心,便问道:“另有靖公致韩大人的诀别书更是真情吐露,慷慨激昂,堪称不朽,不知大人可曾阅读?”
“哦!”萧抗剌兴致盎然:“不知长风能否忆得原文,日后一定要抄与某欣赏一番!”相谈甚欢,萧抗剌在不觉间将称呼也改了,显得格外亲近。
“诀别书长些,长风急切之间不能忆得全面,却有靖公的两首绝命诗,至今犹响在耳边,现在便可诵出来,请大人赏鉴。”
“哦!”萧抗剌更来了兴致“快诵,快诵!”连声的催促。
“驿马未劳竟落鞍,山河万里吊民残。剑风不洗孤臣泪,旌旗却下拜将坛。落日尤燃尘氛在,诸君征战莫当闲。”
第一首念罢,长风已然沉浸在了自己所营造的悲惘气氛之中,也不给萧抗剌咀嚼回味的时间,便脱口又诵出了第二首:“行世数十载,见难几十年。无限山河泪,未识天地宽。已知冥路启;欲别故乡难。魂归大辽日;引风旌旗前。”
右手的中指略屈,指节轻叩案枢,和起吟哦的声韵,萧抗剌听得痴了,翕动着嘴唇,一句跟一句地随李长风默默重复着诗句,眼中涌动出泪花。
正文 第九十五节
更新时间:3…2 3:13:22 本章字数:2427
不出两日,朝廷正式颁下旨意,李长风以原职补中书省政事舍人,参加契丹本部组织机构,主财赋事。萧抗剌在朝中终于有了言话投机的同僚,但凡有些空闲便要与他畅谈一番,李长风也是话锋健劲之人,又对萧抗剌心存好感,自然也乐意亲近,不知不觉便两好嘎成一好,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这一日朝房里,萧抗剌见李长风早到,便赶过来叙话,往来中有官吏见到他,赶忙上前问候寒暄,他也只是随便敷衍两句便虚应过去,只站在那里和李长风窃窃聊些正经闲话。却远远瞥见走过来一人,忽然悄悄与李长风道:“我与你介绍一位人物??????”
李长风纳闷,自己入朝时间短,所识得的人不过是户部以及公务中常打交道的几位官僚,并不曾有萧抗剌亲自介绍其他朝官与自己相识,却不知是何等人物值得萧大人如此郑重其事的对待。
正在思索的时候,萧抗剌已然招手将那人唤了过来。这是个极其胖硕的人物,每走一步路都很夯实,山摇地动的仿佛朝房都随他的步伐而颤抖。
见过了礼,萧抗剌笑道:“长风大人,请见过兵部萧伯乎坎大人。”
萧抗剌的笑容含讥,但李长风却未曾注意得到,他先入为主的认为这一位必然是个重要角色,便连忙近前行礼问候。未待萧伯乎坎还礼毕,萧抗剌竟上前托住他的双臂,做端详状笑言:“早闻长风有识人之能,且看伯乎坎大人奇古相貌;是否合‘虎猪’大福颜相?”
相面之术是通过人体相貌侦破命运轨迹,甄别个体性格的神奇术法,大凡观人之相貌,先看骨格,次量三停,察面部之盈亏, 观眉目之清秀,看神气之荣枯,取手足之厚薄,观须发之疏浊,量身材之长短,取五官之有成,看六府之有就,取五岳之归朝,看仓库之丰满,观阴阳之盛衰,看威仪之有无,辨形容之敦厚,观气色之喜滞,看体肤之细 腻,观头之方圆,顶之平塌,骨之贵贱,肉之粗疏,气之短促,声之响 亮,心田之好歹,俱依部位而论,备皆周密,推求真妙,不可忽诸,所相于人,万无一失。
李长风在历江湖之时对《麻衣相法》曾有涉猎,虽不精通,但也略懂得一二,粗粗端详萧伯乎坎,身肥而项短,目蒙瞳而黑白不明,两唇不遮,喉结异大。倒与相书中关于猪相的描述有几分吻合,此时听萧抗剌言出,心中有些好笑,碍于萧伯乎坎是初相识,也不好表态。
萧伯乎坎摆脱开萧抗剌的托举之手,面上有些尴尬,笑道:
“抗剌大人就惯于取笑下官,李大人莫要听他胡诌。”
萧抗剌掸了掸手,接口道:“鼻孔仰而呼纳四方,口齿凌则饕餮全面,以个身之硕昭示肥国之祥瑞,如何说是取笑?”
”面带猪相;心头嘹亮”。北地百姓大多性格直爽,最不耻表面上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其实是装莽弄奸的翻覆之辈,萧伯乎坎被说得红头胀面,又不敢与萧抗剌翻脸反目,只得强嘻嘻着向他与李长风匆匆拱一拱手,仓皇而去。
同僚之间相互戏言调侃,亦是一种人际沟通的方式,李长风也惯用此道,开始时并不在意,待到后来听萧抗剌言语中隐约另有机锋,萧伯乎坎狼狈之态凸显,倒使自己这么个生面孔在一旁有些尴尬了。
萧抗剌注视着萧伯乎坎渐行渐远的身形,蔑声道:“此人行径,若是长风略知了其丑陋,定然要恶心到极点。”
相识虽短,但从未听到萧抗剌对某人有过如此恶语相向,李长风不觉一愣。
“这位伯乎坎大人曲意逢迎那耶律洪光,不惜卑躬屈膝,丧失颜面,只为了依仗其手中的兵力,对不能如他意的人极尽恐吓威压之能事。久常拍马惯了,耶律洪光便只把他当成个杂耍逗乐的玩意儿,不当人看待,某日竟用缰绳栓成个圈套环在颈上,如同遛狗般在殿门前乱走,笑拟自己是天将之昭惠显圣仁佑大王杨戬,萧伯乎坎乃其宠哮天犬,他竟然真的就谄吠出几声狗叫,自承了????????”
李长风恍然,再联想萧伯乎坎在萧抗剌面前牙缝滋大;屁股撅得老高的谄媚样子,不由得着了相,再忍耐不住 “噗”的嗤笑出声,摇头道:“萧大人目光如炬,果然此人有几分畜生相呢!”
“唉!”萧抗剌却发出一声长叹:“如此人物,竟掌着兵部大职,无非是依仗耶律洪光诸人手中之兵,震慑了朝廷。”
乱世之中,朝纲不举,法度不明,以一镇之力挟持朝廷积掣,李长风入朝时日虽短,却也有些了解。此时听到此言,只觉悲哀。萧抗剌顿了一顿,复又接口恨道:“这耶律洪光一干的重镇勋将,仗着手中有些兵,便要把持纲政,别人怕他们,我却不惧。但凡不怕死,鬼神徒奈何!”愤愤之色溢于言表。
李长风至此时想起来,这耶律洪光乃是驻护泽兴的左羽林军统领,因为当初奚王兵败被迫投降,宗翰据占了北安,他见势头大不妙,便弃了泽兴龙起所在,带着麾下兵马一路赶来隆圣州,名曰护驾,实为避难。
皇家的嫡系、贵胄的将军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他的外姓勋镇,李长风思想着这许多将军首领中也只有韩可孤麾下最是忠心可靠,一时间想起当初被韩可孤派来沿途护驾,被娘娘滞留身侧的郓州李太子部,便向萧抗剌询问。
“李太子此人打仗勇猛,确实是能战之将,但心思飘忽。”萧抗剌沉吟着斟酌用词:“其人终是匪类出身,散漫得惯了,很跋扈,少有大局观念,须得如韩大人般高明之士驾驭,诱导其力利与国家,否则害处更甚。”
“大人所言极是。”李长风道:“国乱则世风下,百官不作为,百将少忠贞,恰刘升者层出。”
“嗬嗬”苦笑,萧抗剌道:“世风日下,长风可谓一针见血了,如今的朝廷里,如刘升者比比皆是,韩可孤大人一般的忠君国之臣可谓珍稀了。”
见李长风有些难以置信的模样,萧抗剌又道:“长风莫要以为某是夸大其词。我久历朝事,见得自然比你多些,今日之朝廷可以用一言而概之,即 ‘抑善扬恶’!凡勋镇掌兵者,尽皆张扬跋扈,凡臣势弱则有职无权,成了可有可无的摆设。所以,我才要将娘娘迎跸隆圣,维护着少仰些狂妄佞子的鼻息。”
正文 第九十六节
更新时间:3…7 22:13:38 本章字数:2009
李长风虽然对朝廷内幕知道得少,但偶尔与韩可孤、黄靖等人议论时也曾了解一些,只是不如萧抗剌如此直截了当。虽然来时便对辽廷政务未抱许多幻想,只是承受韩大人之托,便要力争尽到人事,却决然想不到内部竟糜烂到这般地步,不禁毛骨悚然,挠挠头问道:
“竟然到了这样光景,计当安出,不知大人心中可有了对应策略?”
“听天命吧!如今某亦是别无良方。”
此言出自皇后娘娘的亲父之口,是何等的凄凉与无奈,李长风心中唏嘘,对如今的朝事之艰难又多出几分了解。
坎坎坷坷之中,萧抗剌与李长风不断谋划,对朝纲进行几番整治,奈何纲纪已经败坏到了十分,文臣无心进取,武将不思报国,虽然二人竭尽全力,却独木难撑将倾的大厦,收效微乎其微,如此一来二去,李长风便就丧失了耐心。
光阴如电,不久便历了新年,娘娘不乏精明,又有父亲在侧谋略,也知道如今的勋镇中唯有韩可孤之兵可用,其他不堪托付,便下恩旨在其原职之上加封西都省太师,领军马事,增加他行召统御兵马的权限。
李长风数月来过得憋屈,又是好久未见北安州的老同僚,甚是想念,得了朝廷欲派员往隆圣示恩的消息,自然努力争取这个宣旨官的差事。萧抗剌也是看出李长风在朝中受身份地位的限制,难能大显身手,有违当初与韩大人商议襄其入朝的初衷,却白白耽误了一个大好人才,索性在娘娘面前讨个人情,封他个监军的职务,调拨新研制培训的一千铳手归回本部。李长风得旨大喜,匆匆谢恩,与萧抗剌辞行后便紧赶着动身上路,一片似箭归心难表。
值此时的大辽国,一派凋零。在女真人的不停蚕食下,国土已十不存九,幸亏有耶律大石领兵与西,周旋在会威武、崇德、会蕃、新、大林、紫河、驼州一带,才使金朝廷暂时无暇顾及隆圣、兴中几地,让辽廷得以苟延残喘。
朝廷偏安、隆圣孤悬;中年丧妻、爱女罹难,连番的打击使韩可孤几乎一夜白发,蔡高岭等贴心之人一再劝慰;又有韩炜在侧服侍,他的悲痛心情才有了些许的缓和。
初夏季节天明得早,太阳刚刚升出就将天空炙烧得万里无云……隆圣城,如今随着韩可孤的北安州兵驻入,城内日益井然有序起来,没有了往日在无政fǔ主义主导下的肆意劫掠和屠戮,杀人越货的匪患恶霸也得到了有效控制,整个隆圣城没有了时时刻刻都在担惊受怕的恐惧气氛。现在的街巷里有若干的兵队几乎无间隔在来回巡逻,一旦发现违犯辽律的行为,便要施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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