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无处不在的冰冷骤然拥抱了,那种毫无间隙、不可挣脱的拥抱——卯叶已笔直地沉没入海水之中!
梦境逆行。
北院,长廊、校门、大海——此刻梦境的顺序全部都反转了过来,而更让她惊恐的是,站在海面也好,穿过赤绳也好,明明自己曾经可以轻易完成的一切,现在却连一件也无法做到!
思维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身体逐渐变得冰冷,肺里的空气越来越稀少……
——无法呼吸,好像被扼住喉咙似的。
——窒息感……
——为什么种窒息感,那么熟悉。
“……我的孩子,当初……就好了……”
是谁在说话?
不断下沉的过程中,耳中充斥着水流空阔的嘈杂。突然间,零星的音节撞入卯叶耳中,那是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低柔女声。
……我的孩子,当初……就好了……
难道……是妈妈?
彻骨的寒冷中,卯叶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很小很小,在这片冰冻之海里蜷起身体,仅仅占据着微不足道的狭窄空间。
是冬天吧?所以才会那么冷,周围的一切就好像母亲的长发一样,漆黑而冰凉。
母亲拉着自己的手,走过门前长长的小巷。风很大,自己脑袋上软绵绵的短发全都被吹乱了,母亲站定下来,轻轻地帮自己梳理着。没有温度的指尖抚摸过自己的额角,脸颊……
很冷……冰一般的手指,触摸到脖颈的感觉好冷……
“……我的孩子,当初……就好了……”
这就是分离那一天,母亲说的话吧?
为什么这段往事会在此刻突然出现,又为什么始终不能完全记起来,那时的母亲到底说了什么?
窒息感随着海水涌来……
沉静如海的永寂,慢慢地、无声无息地,包围了卯叶……
这永寂究竟是什么,难道……就是死亡么?
就在即将永远沉沦下去的这一瞬间,平静冰冷的海水突然被搅乱了。随着泼喇喇一阵乱响,一只手蓦然伸进水中,猛地一把攫住卯叶。
顺着手腕看过去,在动荡的水影中,卯叶看到了一张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熟悉面孔。
居然,是父亲?
父亲的表情混合着惊愕、痛苦和焦急,那么努力地伸长手臂。卯叶陡然间反应过来——他这是在拼命挽救自己的骨肉!
在这片没有陆地岛屿的大海上,父亲也面临着随时都会沉入水底的危险吧,但他却奋不顾身的伸出援手,就如……那时的青骊一样……
卯叶反射性的挥手,越过水流柔韧而虚空的阻碍,她的掌心一下子接触到了坚实的手臂。
这一刹那,卯叶握住父亲的手腕,随着它的力量猛地腾起。她只觉得身体蓦然一轻,整个人哗啦一声便跃出水面。
此时此刻,卯叶竟可以再度轻盈地站立在海面上!她想也没想,反手一把抓住了将自己拉出险境的人。
然而站在卯叶面前的,却根本不是父亲燕石。
呈现在视野中的是一张陌生的少年的面孔:如同古旧象牙一般的温润肤色,偏偏在淡远的眉梢额角,烙着一片惨烈的紫黑灼痕。
天空中低垂着沉重的浓云,大海一望无际,发出低沉微弱而节奏分明的轰鸣,宛若沉睡巨兽的呼吸。少年身后,远远的水天之际,学校建筑群默默的静立着,看起来就像是毫无重量的漂浮物一般。
“是你……救了我?”卯叶艰涩的发问,“你是谁?”
“我是司笈。”对方闲雅的颔首行礼。这神韵清幽的美少年,穿了一袭朽叶色的衣衫,看起来就像泛黄的古旧书帧似的。
“司笈”?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它似乎应该是和另一个名字共同出现,在某个充满违和感的场合里……
到底是“司笈”和谁呢……
“司笈”……和“海生”!对了,就是司笈和海生——这两位就是午休时,在古籍阅览室闲聊的那两个人嘛!
“原来是你?”卯叶一时恍然大悟又一时困惑不已,“谢谢你,我们素不相识,你却还救了我……”
“应该说是‘认识’的,只是有些不太一样……”名叫“司笈”的少年低下头,似乎在沉吟着,很为难的样子,“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拜托魂主你——救救海生……”
“魂主?你是说我?”司笈这番话里卯叶只听到了“魂主”二字,她脱口而出。
“是的,夔龙魂主。”司笈抬起眼睛凝视着对方,郑重地说道,“你曾经令椒图自由,也拜托你让海生解脱!”
“我根本不是夔龙魂主!”卯叶不知道自己是用怎样的音调喊出这句话的,“你们弄错了,青骊才是!我什么都不是,我又能做什么,如果能做什么的话,青骊就不会……”
看着突然间语不成声的卯叶,司笈的嗓音中渗透出一丝怜悯:“原来你到现在都还不明白……”
不明白、不完整、什么都做不到,卯叶恨透了自己这种对一切都无能为力的状态,可是有什么办法,语声哽咽着逸出喉间:“明白了有什么用,一切都已经晚了,青骊已经不在了……”
司笈轻轻的摇了摇头,沉静地凝望着卯叶:“你应该明白——在这个世界里,如果连你都要抹煞青骊的存在,那她就真的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意义了。”
这个世界……难道是指梦的世界?
这是属于卯叶的梦境——如果自己觉得做不到,那便连赤绳也无法穿越;如果自己觉得可以,就连海水也会变成坚实的坦途。
是这样吗?在梦之世界里,只要自己坚信……
这一刻,卯叶战栗着抬起头,望向对方脸上的凄厉伤痕:“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司笈的嗓音恍若远处飘来的木叶之声:“在这个世界里,如果你愿意看,就不会看不出我真正的样子……”
卯叶明白这里的“看”是什么意思:用心灵去审视,便参能参透事物的本相——自己曾经做到过的,曾经用心“看”到了通往光明之境的道路。
这一刻,她深吸一口气望过去——
看见了……苍白的火焰。无声无息地跃动燃烧着,没有色彩也没有温度,像退色的底片。
可是那火苗的姿态却有些奇怪,总有一种杂沓机械的感觉。只用了片刻卯叶便发现这别扭感究竟从何而来——火的影像每隔数秒便会重复,好像是一段坏掉的录像,反反复复,不断播放着同一段画面。
渐渐地,卯叶捕捉到炎光的轨迹——火舌像盛放的花朵般蓦地绽开,花瓣重重叠叠,瞬间翻卷焦灼,散出一片金屑,然而这进程刚刚开始便突然停止住,随即又再度从头来过……
一遍又一遍,不断的、不断的重播着……
——原来那是一本书在燃烧!厚厚的线装书册现在火海里,黄栌绫织的封皮已经在焰舌的舔舐下焦黑了大半,看不清上面的字迹,内页在高热中彻底膨开,一遍遍重复着灰飞烟灭的发端……
为什么望向司笈,会看见正在燃烧的书册?
熊熊燃烧的炽烈火焰占据了卯叶整个视野,令一切变得扑朔迷离。这一刻,无处不在的低微潮音中,隐约混入了男人夸张而放肆的笑声。
不止一个人在笑,这声音突兀刺耳,漠然地重复着,说不出地令人厌恶……
卯叶渐渐焦躁恼火起来,就在她几乎控制不住要喊出“别笑了”的那一刻,眼前突然间一黑,几束细绳猛地捆住了她的身体,随即穿透衣衫勒住肌肤,某种不自然的冰冷剧痛瞬间直达骨髓。
陌生的语声间不容发地撞进卯叶耳中:“不准再看下去了,你这个卑鄙的偷窥狂!”
“海生!”紧跟着传来的是司笈惊恐的叫声。
“你躲着我偷偷摸摸到底想干什么?回答我啊,司笈!”海生暴烈的怒吼着,卯叶只觉得缠在身上的冰冷细绳蓦地束紧,紧接着便以一种奇怪的态势蔓延开来。
“海生你不可以……”司笈的声音慌乱的接近,却瞬间消散在一阵飞溅的水声中。卯叶被遮住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猜测他是被海生推开,远远跌落进海中。
“我为什么不可以?”海生冷笑一声,“这个人随意带走你,不知道她想对你干什么!”
“这是什么话!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什么‘司笈’,又怎么会对他做什么啊!”卯叶拼命挣扎想喊出这些话,却被对方误认为是要逃脱,那冰之毒液的凝成绳索蓦然缠上她喉咙,倏地收紧……
疼痛、晕眩和窒息感瞬间冻结了肢体,脑海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画面占据……
——卯叶看见一间狭窄但却整洁的厢房,紧靠板墙列放着简陋的床榻和书箱,都是一式一样的家具。看屋内陈设,这里应该是宿舍之类的地方。那模样规格说不出的古老,但却又不是有了年头的文物,一色半新不旧,看起来倒像日常住惯了、用惯了的。
因为天气寒冷,屋内生着火盆,不知是不是空气凝滞不流通的关系,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种阴郁而亢奋的气息。依稀听见有人在笑,放肆而夸张地笑……
听见笑声的刹那卯叶也看见了发笑的人们——从昏暗的屋宇下次第浮现出来,四个旧式书院生徒打扮的人。他们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却同样是灰布长袍黑布巾子穿戴,面目全都模糊不清,唯有嘴巴顽固地保持着笑的形状,失控的噪音便从那里不断涌出来。
此时此刻,生徒中的三人正压住一团不断挣扎扭转的,黑黑圆圆的东西。卯叶看不清那是什么,朦朦胧胧像是龟鼋之类爬行动物的轮廓,但又不那么明晰。
这团黑色不明物完全不是那三个人的对手,笨拙的身体在他们的重压下几乎都要被摁扁了。但它却全然不顾,只是朝着一个方向大声嚎叫着,那声音简直比野兽的哀号更加凄凉。
卯叶慌忙顺着黑东西的视线方向看过去,却见第四位高胖生徒拈着一本装帧精美的线装书,哗啦哗啦的抖动。
高胖生徒同样没鼻没眼,嘴角却像某种软体生物似的蠕动着,似乎在得意洋洋地讲着什么,但是听起来却像是坏掉的收音机里传出的粗糙杂音。
突然间,某个熟悉的音节蓦地闯入卯叶耳中,她一下子分辨出,这是高胖生徒在用嘲弄的声调呼喊着——“海生”。
高胖的生徒,对着地下那圆滚笨重的黑东西,呼喊着……“海生”?
这就是曾经和司笈在阅览室里说三道四的那个“海生”?就是此刻捆住卯叶的那个“海生”?
然而事态的发展根本等不及卯叶细想,只见黑色不明物“海生”陡然间剧烈挣扎起来,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号,高胖生徒反射性的退了一步,嘴角随即露出一个残酷的微笑。
他近乎戏剧化地故意舞动起了拿着书的手,完全没意识到这个动作与他臃肿的身材毫不相称。然而下一秒,他便以十二万分的轻率与不屑、十二万分的怨恨与恶毒,扬手将那本书册扔进了火盆……
一瞬间,焦痕爬上了黄栌绫织的封面,沾上火星的纸张像牡丹花一般蓦然盛放,随即焦灼翻卷。几乎与此同时,火焰中映现出司笈痛苦哀号的面影,就在他眉梢,恐怖的烧伤急促地扩散开来……
这就是卯叶刚刚看见的,那段不断重播的影像!
果不其然,书本燃烧的趋势就在这一刹那骤然停止,烈焰霎时凝固了成火之雕塑。不仅如此,书院内走动的人也好,讲堂里读书的人也好,全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停止了全部动作。片刻的死寂之后,黑水猛然冲毁那间宿舍的大门,汹汹然奔涌而出,霎时间便浸没了整座校园。
被黑水碰到的人们顿时像被抽掉脊梁骨那样,一个个颓然软倒下来,不出片刻,书院内的生徒讲师们便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
只有宿舍内的四个生徒还有行动的能力。
电光石火之间,扭压住黑东西的三位生徒被远远弹开,一股暗恶的水流随即从“海生”掌心激射而出,凶暴地冲向烧书的高胖生徒。
那生徒整个人猛地朝后仰倒,还没跌落地面却又悬浮了起来——那黑水形成巨大的水囊,将他从头到脚整个包住,而漂在水泡中央的生徒早已面如土灰。卯叶不知道他是淹死的,还是在被黑水击中时就已折断了脖子……
另外那三个生徒本来已经跌得头晕目眩,看见这一幕,更是吓得魂飞魄散,鬼哭狼嚎地挣扎起身四散逃命。
然而数脉黑水却如影随形地追至,如绳索一般、毒蛇一般、触手一般、蛛网一般。凭借着不可思议的高速与敏捷,暗恶的水流不费吹灰之力便缚住那些生徒,将他们拖了回来,随即便渐渐弥散漫延遍那三人周身,直至连接汇合在一起,浸没咽喉口鼻……
卯叶看不清三位生徒模糊面孔上的表情,也听不见他们绝望地求救哀号,但却知道,什么也阻止不了他们被溺毙的命运……
因为她已经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四名生徒,因为要烧毁山长赠送给转学书生的古书,而强行唤醒了他怪物的本性,差点导致了毁灭整个书院的灾难。
这就是“禁忌转学生”的怪谈啊!
——这一刻,香川一中流传多年的怪谈,在卯叶眼前活生生地上演了。原来所谓的“海生”就是那名妖怪转学生,而“司笈”则应该是珍本古书的精灵!
而亲眼看见怪谈真相的人又会怎样呢?此时此刻,卯叶同样是被蛛网一样的黑水缠住,同样感觉到水流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的攀爬蔓延、凝结汇聚。自己会怎样,也会像那些生徒一样窒息于毒水之中吗?
——难道要像那些人一样,束手无策的接受这种命运?明明自己什么也没有做,明明自己是和那些人完全不同的存在,凭什么必须接受?
这是梦的世界,是属于自己的梦境——只要自己坚信!
这个念头浮现出脑海的瞬间,卯叶心底已经念诵起那段青骊帮她回忆起的咒文:“正月刚卯既央,零殳四方。赤青白黄,四色是当。帝令祝融……”
一瞬间,卯叶脑海中闪过冰蓝的电光……
这电光同样划破了阴沉的云层,倒映在幽邃无边的洋面。束缚卯叶的黑水绳索上霎时爆出一连串耀眼的火花,顺着蛛网般的水脉逆侵而去,卯叶眼前的黑色幕障瞬间撤开了,她清楚地看到无数漆黑水流与苍蓝闪电在空中交会,而黑水正被逼得节节败退,迅速收缩回到它们的主人的掌心。
然而蛛网般黑水的主人“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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