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重要的是,卯叶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椒图——与他订下约定的人已经不在了。
就在卯叶将椒图带回如今的香川一中的那天,从盘根错节的光之曲廊上离去的那些人里,第一位便是这穿着灰梅色长袍的美人坊主。
她遥遥做了诀别的手势,说出永不再见的话语,其实那并不是向着卯叶,而是向着当时浑然不觉的椒图少年!
也许坊主她从一开始就想以欺骗来束缚这位龙之子,也许她根本就没想过要实现约定,也许她仅仅是不想再见他。所以即使集齐了一百个魂魄也没有用,即使游戏终了也没有用,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并且永远都不会再归来。
原本就早已不是这个世界的存在,那只是尚未完全消散的亡魂残影……
卯叶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安慰眼前的椒图少年。可她的眼前陡然一花,一个苍白萤火般的小小身影在对方旁边蓦地亮起,随即三三两两,星星点点。
越来越多的孩童们一一闪现,叽叽喳喳地围拢到少年身边。他们的身躯像一盏盏氤氲着哀伤与牵挂微光的灯火,从下方照亮了少年面容的轮廓;可是这份真实的关切,这份贴近的温暖,他却彻底的视而不见。
“听得见我说话吗,你看得见大家都很担心你吗?”朝向椒图少年,卯叶用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声音哽咽说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游戏伙伴每一个都在的,是你保护了他们。现在,已经不用再这么辛苦了——因为游戏已经结束了……”
似乎听到了这句话,椒图的目光缓缓的移动着,第一次和卯叶视线相交了。
他有些困惑地微微偏过头,金属质的美好嗓音在此刻听来分外的沉重:“游戏……结束了?那她呢?她在哪里……”
这意料之中的回答还是令卯叶一时语塞,而半透明的孩童们却纷纷露出悲伤的表情,次第垂下颈项依偎到椒图身侧,如同一小团发光的云絮,筛落下荧荧的点滴。
“我看不见她……”椒图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卯叶,他的表情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着,可是眼光中却汹涌着沉黯的波澜,“她说游戏结束就能看到她,她会一个人留下来永远陪着我。可是为什么我看不见,除了这里的一切我什么也看不见……”
被时空束缚,被约定束缚,被执念束缚,乃至被遗忘束缚,所以龙之子所能看见的只有这个禁锢的庭院而已,他已经看不见方向也看不见未来。
想伸出援手,可是卯叶却真切地感受到彻骨的无力。
毫无办法,在这时空的夹缝中,甚至连卯叶自己都找不到离开的通路,更不要说指引别人。
缓缓地底下头,卯叶疲倦地闭上眼睛——为什么青骊此刻不在呢?如果青骊在就好了,两个人的话也许就能想出解开这死结的办法,也许一切都会有转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遇到困难就会自然而然的想到青骊呢?
对此卯叶完全没有自觉,她只是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再度吟哦了起那古老的铭文咒语:“正月刚卯既央,零殳四方。赤青白黄,四色是当。帝令祝融,以教夔龙……”
意料之外但更多是意料之中,天地间吹拂起温柔而劲捷的疾风……
卯叶脸颊上感受到这和煦而清爽的气流的接触,她下意识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澄澈通透的青湛之中。
这片碧蓝如盘亘在空中的清辉之川,蜿蜒曲折的流淌,河面上映出的粼粼波光则是煊赫耀目的闪电,此起彼伏,辉映出洞彻天地的光明。淹没一切的深海也好,北院的围墙也好房屋也好,大门也好庭院也好,全在这片光明中如同积雪般缓缓溶化消散……
卯叶惊讶地睁大眼睛仰头看去,却只见天穹上闪过一双华丽的青色花冠形犄角,飘舞的卷羽长须如同云絮般披散开来,随即是一排金青石般的瞳孔。
惊讶的笑容不由得在她的脸上缓缓扩散开来——那美的慑人心魄,庄严而绮丽的幻兽正是夔龙,青骊所说的“魂象”夔龙!
虚幻的孩童们一齐扬起小脸,向着眼前奇异的景象发出阵阵惊呼,而椒图似乎也忘记了刚才你死我活的争斗,目不转睛地眺望着那美丽又强悍的存在——夔龙伸出有着苍冰般的指爪的遒劲独足,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动它脊背的鬣鬃,如同微小而精致的海涛。
几乎是下意识的,卯叶朝天空中的绮丽神体伸出手,夔龙似乎洞悉一切似的,陡然间折转傲岸的头颅,向地面迅捷而轻灵地俯冲下去,带着卯叶飞掠而起。
“她已经走了。”夔龙转头眺望着椒图,以青骊的平静声音说出了真相,“她早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所以你再怎么看也看不见,再怎么等也没有用,再怎么找也找不到。”
“骗我……”崩溃的表情如潮水瞬间漫过椒图的眼眸,“你骗我,还是……她骗我!”
“你不是人类,所以说了也不会明白。”夔龙青骊这理所当然的措辞语调令卯叶脊背顿时一阵冰凉,连忙向阻止可已经来不及了。
一阵白烟的旋风猛地自椒图脚下翻卷着掠起,将围绕在他脚边的孩童们一下子远远吹开,少年的卷发陡然间飘扬成嚣张的长须,白烟兽面的怒容已瞬间在他面目间呈现。
而飞绕在卯叶身边的夔龙感应到对方敌意的变化,劲捷地昂起头颅,发出凶猛的咆哮,作势就要朝椒图俯冲而下!
这一刻,被强风吹散的孩童们发出零星细微的惊叫,奋不顾身地从四面八方飞扑回来,阻挡在椒图面前,那群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像脆弱的萤火虫,明明根本就不堪一击,却要用的尘埃般的躯体抵抗夔龙雷霆万钧的攻击,以全部的生命,来保护他们曾经的守护者!
——对于这些迷失在此岸和彼岸之间的灵魂而言,椒图才是他们的唯一。
即使仅仅是为了守住承诺贯彻约定,即使只是机械地完成任务,可是大家眼中,他也是尽心尽力的守护者,也是不可取代的存在……
可是这个“唯一”,偏偏不明白!
眼看着,那群孩子就要在苍蓝的狂暴烈风中灰飞烟灭……
“住手啊!”卯叶大喊着,不顾一切地仰起头阻止夔龙,随即转身朝向已滑到绝望边缘的椒图,“你看见了吗——这些孩子都在保护你,即使牺牲自己也要保护你!你不是她的唯一又怎样?你是他们的唯一!他们只依赖你,只信任你,他们只有你啊!”
——对于这些迷失在此岸和彼岸之间的灵魂而言,椒图才是他们的唯一。
即使仅仅是为了守住承诺贯彻约定,即使只是机械地完成任务,可是大家眼中,他也是尽心尽力的守护者,也是不可取代的存在……
可是这个“唯一”,偏偏不明白!
眼看着,那群孩子就要在苍蓝的狂暴烈风中灰飞烟灭……
“住手啊!”卯叶大喊着,不顾一切地仰起头阻止夔龙,随即转身朝向已滑到绝望边缘的椒图,“你看见了吗——这些孩子都在保护你,即使牺牲自己也要保护你!你不是她的唯一又怎样?你是他们的唯一!他们只依赖你,只信任你,他们只有你啊!”
“我只依赖她,我只信任她,我只有她,可是为什么她偏偏不要我?”椒图少年的身影已经越来越与那幻兽同化,而他近乎哭喊的语调听起来却更像被残忍抛弃的孩童,“她让我等了这么久,到头来却告诉我一切都是谎言!如果不要我,直接对我说就可以了啊,何苦要设这样一个骗局!”
“她没有不要你。”卯叶耳边蓦然传来青骊的语声,但一丝不易觉察的温情却荡漾在那语调婉转之间,“她把那些孩子——她最重视的一切交给你守护!因为她知道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你一定可以做到!她也没有骗你,只是没有办法,必须先走一步而已……”
椒图的怒火瞬间被愕然打断了,他远远瞪视着夔龙青骊,目光中燃烧着怀疑的敌意,以及拒人千里之外的固执。
突然间,他用力的摇动蜷曲的长发,左眼的伤痕间溢出缭乱的白烟,那白烟不断凝结,眼看着就要再度混融成汹涌的水流。怀着同归于尽的决绝,他咬牙切齿的大喊:“我不相信!事实就是她骗了我,她不愿意见我!”
“是你没有看见她!”少年的神情令卯叶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我见过她,就在前天,就在学校长廊上——她对你说对不起,对你说辛苦了!还对你说……”
——说什么呢?
难道告诉椒图坊主诀别时的话,说他们永远不会再见吗?或者再一次用所谓善意的谎言,为他编织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而不顾及欺骗最终会带来的伤害。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呢!”青骊的嗓音蓦然吹开了卯叶脑中混乱的云翳,夔龙淡然地面对着椒图,“你觉得这样有用吗——把自己禁锢在往事里,画地为牢,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做?”
椒图茫然的垂下手,不知不觉间,白烟之涛渐渐平息下来,在他脚底荡起层层轻绡一样的涟漪。
青骊的声音还在震响:“如果她是你的唯一,为什么不去找她,那怕必须穿越千山万水,穿越千载万年,穿越无尽的时空去寻找……”
被风烟吹散的孩童如漫天萤火般点点亮起,乘着看不见的微风,纷纷轻盈地飘回少年的身边。
此时此刻,椒图反射性的转头四顾,他眼底的坚冰一点点的溶解,某种柔软的情绪交织着难以置信的惊讶,漫过他萧朗的容颜。这一次他终于注意到了——数百年来,一直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伴们。
看见这一幕,卯叶忍不住扬声喊道:“你要去找她了吗?要去的话,带着他们一起好不好?”
回望着半空中的少女和蜿蜒的青蓝夔龙,椒图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这一瞬间,清澈明朗的光芒显现在他眼角:“那就请送我一程吧,‘双卯’……”
并没有像卯叶那样,对少年的奇怪称呼表现出迷惑,夔龙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霎时间,它的躯体陡然间透射出片片水晶薄刃般犀利而笔直的蔚蓝电光,这光刃随即交织成扇面,铺展成海涛,洋溢为大气,充满整个空间。
在这包蕴一切的光芒之中,卯叶看见椒图和孩童们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正在渐渐淡去……
明媚的春光再度映入眼帘,正午的日影照耀在朱漆回廊之上,甚至不曾偏移,可此刻的卯叶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回顾身边,梨以、齐缣连同失踪已久的蓠蓠和禾泉竟都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虽然锁住眉头紧闭双眼,看起来很辛苦的样子,但她们的呼吸均匀平稳,面色也如往常一般。
——怎么看都只是陷在悠长的梦魇之中,一切都会随着照进她们眼帘的光明而好转起来。
这一刻,令人安心的温暖手掌轻拍着卯叶的肩头,她回头看去,却是青骊并肩站立在身边。
“椒图和那些孩子应该都没事吧。”卯叶脱口而出,“还有霓见……他也该像梨以她们那样,很快就会醒来吧?”
青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都是从‘九十五’开始的。”
“九十五?”卯叶诧异地重复道,
“‘九十五’之前,这么多年来椒图只是守护着慈幼坊里的孩子,等待迷路的魂魄加入,最终凑满‘一百’。他从来就没有袭击过人类,主动夺取生魂正是从‘九十五’开始的。”青骊缓缓转头凝视着卯叶,“卯叶想想,‘第九十五个’是谁呢?”
如果自己是椒图最终要得到的第一百个,而齐缣是九十九、梨以是九十八,蓠蓠是九十七、禾泉是九十六,那在他们之前的那个人,那第九十五个……不就是……
卯叶脱口喊道:“那不就是‘霓见’吗?”
“椒图说他是中了别人的圈套才被送出鳞纹宫的,而你则带他穿过被封锁的大门回到学校。接下来禾泉她们一个接一个的出了事,那么椒图被送出门就正好在‘第九十六’之前。你说……究竟是谁算计了他呢……”
“难道说也是‘第九十五的’霓见?”卯叶讲得完全不假思索。
即使没有丝毫证据,但她却没有办法遏止内心油然而生的怀疑与联想——当时霓见的行为的确有太多值得推敲之处:他为什么会破例答应齐缣的请求,为什么会迟到,又为什么一定要她凑齐四个人……
虽然北院的谜团已经解开,但是青骊的话让卯叶清晰地意识到,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三个月前的那一天,霓见到底在北院做了什么?如果真是他设下了圈套,那他是为什么,又是怎样将鳞纹宫主人、界限守护者椒图送出一中校园的?
此时此刻,卯叶无可奈何地意识到:即使走到这一步,最终的真相依然还是隐藏在一片混沌之中。
“我们去问霓见吧,青骊!这些事情,只有找到霓见本人才能弄清楚。不过在这之前……”卯叶说着,低下头开始在校服口袋里翻找。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她从衣袋中摸出一张揉皱的照片,红着脸递向青骊:“还给你!我不是故意害你一直找的,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看到照片上童年时代的自己和卯叶挨坐在一起的样子,青骊清妍的眼角浮现出一抹幽艳的笑意,“这个我并不在意的——我要找的是真正的卯叶,不是照片上的卯叶。”
明明常常一本正经地讲着深奥难懂的话题,可是一说到“卯叶”的时候,语气却会微妙地变得孩子气——卯叶觉得这样的青骊,非常可爱。
“找我?”她忍不住微笑起来,故意问道,“干吗找我?我又不是大明星什么的,值得青骊你千里迢迢赶过来看!”
“因为我们是‘双卯’。”
“双卯”这个称呼,椒图少年在启程之前也曾经呼唤过……
这一瞬间,苍碧的夔龙、奔腾的紫电,凶暴的兽面,片刻前那些不可思议的景象统统涌进卯叶脑海。她顿时语无伦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双卯’,什么‘夔龙’,还有那个‘魂象’、‘椒图’……”
“好了,好了。”看着一脸急切的卯叶,青骊深深地吸了口气,“你还记得我让你回忆的那段铭文吗?”
“啊!记得记得,真是想不通!明明不记得会背这个,可一着急我居然能全都念出来呢——正月刚卯……”
“不是要你现在就念!”青骊忍俊不禁地打断对方喋喋不休的话语,“这段咒语是镌刻在‘刚卯’的,而我念诵的那一段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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