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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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之下-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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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醍醐当然听不见我们的疑问,他徘徊在石榴丛下的强悍身影看起来透着失望,他缓缓踯躅到一棵榴树边,沉默片刻后突然像记起什么一样拍了拍后脑勺。我和冰鳍疑惑地望过去,只见他抬起手臂摊开五指——一粒小小的光珠从那掌心闪烁着飘出,即使距离遥远,那点微光也看得特别清晰。

那不是一度消失在他掌心中的,红衣女孩的魂魄之火的光芒吗?如果没有猜错,在二十年前,因为她父亲本能地投出了斧头,才意外地阻止了她的魂魄被姑获鸟将掠走,可是离开身体的灵体却迷失在此岸和彼岸的夹缝里,徘徊在那狭小的阁楼间内,变成了在沉睡中等待的生魂。

所以那时醍醐并非毫不通融的将那小姑娘的魂火送去了彼岸,而是在击退姑获鸟之前,一直小心保护着这点微明,以免她再度落进那贪婪妖物的手中。看不出这性格暴烈一往无前的家伙,竟还有这意外的温柔细心的一面。

好像特别留恋似的,这魂火在榴丛间徘徊良久,转而飞向一望无际的青空,初来时遮蔽着石榴馆的混浊青雾早已被强风荡涤得消散无迹,那小小的光点迎着黄昏最后一抹霞光,融入那布满清新嫩叶的绮丽夕空中……

“那昏睡的小女孩应该醒来了。”冰鳍倚靠着窗帘,轻轻的叹了口气,“不过在睡眠中流逝的这数十年时间空隙,不知道该怎么填补……”

我迷惑的转头看着冰鳍的侧脸,却见夕晖沿着那细致的轮廓镀上了一层冷漠的浅金色,他的声音同样没有温度:“所以最讨厌了,那些自我中心的彼岸异类,全部消失了才好!”

怎么能这样说呢?虽然我也觉得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又麻烦又可怕,可是不能够因为这样就诅咒他们全部消失啊……

我不由得嗫嚅起来:“冰鳍你……”

“别叫我的名字!”冰鳍的语气罕见的激烈,他转过头直视着我,颜色淡薄的眸子里衔着残阳的星火,“别叫我的名字……这名字只会让我想起,身为‘燃犀’的自己是最接近那些家伙们的存在,我永远、永远都不要和它们同流合污!”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最平庸的安慰,我嗫嚅着:“你……你想太多了啊……”

“如果可以,我真想再见祖父一面。”冰鳍缓缓合上了眼睑,纤长的睫毛在他面孔上落下与合欢花瓣似的阴影,“我想亲口问问他,我们究竟是什么,他究竟对我们做了什么……”

我何尝不想知道其中原委?因为有人曾经说过:燃犀是最接近异类的族群,跨过此岸和彼岸的界限,对我们而言,只是小小的一步……

可是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呢——说出这句话的人,究竟是谁……

青指甲

麒麟送子灯:一般是送给男孩子的礼物。我们家乡过去也有这种风俗,上元那天男孩子给没有生养的陌生人家送麒麟送子灯,如果那户人家碰巧后来得了儿子,随后就会有很多人打听了找上门来,拜托那个男孩继续送灯的。

姑获鸟:姑获鸟,又叫做天帝女、隐飞鸟、夜行游女什么的,喜欢偷人家的小孩子当作自己的来养。夜里巡行时,她看见人家晒在外面的小孩衣服,就拿血点在上面做标记,所以有小孩的人家,可不能在晚上晒孩子的衣服。

间奏

火翼:

不知道这封信能否到达你的手中。今年的春天非常的短促,虽然想在寒海棠开谢之前归来,可只是转眼之间就已经是这个时节了。

想着无论如何也要看看香川最后的春色,所以回来了一趟,可惜真正想见的却没有见到。

远离人群喧嚣的休养生活,让我妈妈的身体稍稍有了起色,却又因为某些意外的打击使得病情再度恶化,所以一时羁留了。这段时间虽说不算很长,却令我看尽了世态炎凉。

每个人都会犯错吧,有的错可能还是永远无法弥补的。那么坦率地承认就好了,为什么有些人一定要故意掩饰,然后还冠冕堂皇地指责别人呢?

或者是因为在别人身上看到与自己相同的缺点过错,觉得无地自容,欲除之而后快吧。这,难道不是最大的过错吗?

所以非常羡慕你,有着可以坦诚相见的亲人。即使犯错,你们之间也会彼此关切地责备,然后笑着安慰和原谅。

拥有这种亲人的梦想,对我来说可能太过奢侈了。

所以这样的你做出来的寒海棠会有怎样的花色呢,这也许便是今夏最深切的遥想吧。

雪之下

即日

梅雨来临之前的潮湿傍晚,在双狮桥头意外的看到了缚在已经枯萎的紫阳花上的信笺。因为水汽的关系,字迹已经微微有些糊掉了。

从二月间收到他说要陪母亲去邻镇休养的书信开始,到现在六月,已经让我觉得渡过了太漫长的时间了。每天每天都想着是不是会收到来信呢,每天每天都发现不会有消息,所以把信笺拿在手里的一瞬间,忽然有种不真切的恍感觉。

——雪之下回来过,他回来过了!

一度置身在相同的天空下,甚至也许就近在咫尺,我们却彼此都不曾察觉对方的存在。这令我不得不感叹,世界对于渺小卑微的人类而言实在是过于深邃辽阔了,即使拥有可以看见彼岸的燃犀之眼,我也无法看见隐藏在表象背后的本相,无法看见隐藏在时间背后的未来……

失之交臂的遗憾和长久分离的失落,让我一时竟没有注意到雪之下信中努力传达的孤独、无奈和委屈,以至于屡屡踯躅于双狮桥头,却连一个字的回信也写不出来。

第五章曼珠沙华的黄昏

残暑渐渐消退的农历七月,那正是夏天恋恋不舍的合上眼睛的时候,仿佛一夜之间,从残留着盛夏燠热与潮湿的落叶里,无数纤细光洁的柔茎优雅的斜挑起凝固的火焰之冠冕——那就是曼珠沙华开放的样子。

每到这个时节家里总是有些忙碌——不久就会到我和冰鳍的生日,前面却先是追奠先人的中元。于是生与死的维系忽然间微妙起来,因为在祝贺我们两个的生辰之前,不得不先超度冰鳍那位胎死腹中的孪生兄长,就如同只有挣扎出绝望的死之黑土,曼珠沙华才能绚烂绽放……

我看得出虽然很少表达出来,但冰鳍一直对此无法释怀——他本来应当是孪生的次子,可他的兄长却没能活着被生下来。不知出于怎样的想法,冰鳍至今都固执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夺取了兄长的生命才平安降生的。

因为清楚他的性情,那夭折的孩子在我家便成了禁语,祖母也好,爸爸妈妈也好,叔叔婶婶也好,大家刻意避开任何会令冰鳍联想起兄长的话题,因为在这个家里,唯一不能用平常心对待事过境迁的人也许就是他了。整个七月,随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曼珠沙华一起,他寂寥的情绪便会像暗火一般,默默燃烧在家中的每个角落。

醍醐初次造访我家,是以砂想寺侍者的身份来送七月半中元用具的。

我清楚地记得,门口传来他低沉淳厚的通报声时,除了窝在书斋的爸爸和还没有从医院下班的重华叔叔之外,全家人正坐在前庭的百日红树下摇着扇子乘凉。听见那报出自己名字的沉着声音,妈妈和婶婶都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手中的动作,微微凑近交换着复杂的眼神,用团扇遮住脸庞诧异的小声议论着:“砂想寺的醍醐?”“是那个时候的孩子吗?”

——那个时候的孩子。

记得在桃叶津的石榴馆,祖母第一眼看到醍醐时也曾这样脱口而出。此刻渐渐高远起来的黄昏天空里布满绮罗似的薄云,夕阳返照使景物的轮廓鲜明得异样,醍醐的剪影就站立在门口那一抹斜光中,我感觉到家中长辈们朝他投去的,绝对不是眺望着初次会面的陌生少年的目光。

醍醐放下器具,郑重地向祖母和妈妈行礼,从他的动作里完全看不出平日懒散得意又蛮横的架势,只有那不经意滑出领口的兽牙吊坠悄悄泄漏了他一贯的野性风范。这来自砂想寺的少年最终走到婶婶常夏的面前站定,深深的低下头。薄暮中凉爽的微风传来他沉稳的声音:“对不起。”

一瞬间惊讶的光芒闪过婶婶的眼底,随即似乎领悟到什么似的,她轻轻搁下瞿麦花纹的扇子,温柔地微笑起来:“怎么能这么说呢。”

“无论如何道歉都已经不能挽回什么了,那件事情我一定会有个交待的。”醍醐依然保持着鞠躬的姿势,诉说着意义不明的话语。

我环顾四周,祖母和妈妈脸上那心照不宣的神情没来由的让人焦躁——这来历不明的少年与家人之间一定拥有着共同的秘密,而我竟丝毫不曾知晓,这个事实令某种若有若无的异样氛围像盛夏湿热的炎风般,沉沉压在我心头。

见醍醐依然一副认错的架势,婶婶缓缓地站了起来:“要交待什么啊——当时的小婴儿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变成了这么出色的少年,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高兴的呢?这就是最好的交待了。”

醍醐缓缓直起身体,但却依然拘谨的低着头,那剃得只剩发根的脑袋看起来多少有点可笑。婶婶抬起手摸着个子比她还高的少年的青发茬:“别放在心上——是我没福分拥有两个儿子,而那个孩子没有造化被生到这世间而已,完全不是你的错。所以打起精神来吧!”

——是我没福分拥有两个儿子,而那个孩子没有造化被生到这世间而已,完全不是你的错。

虽然没有言明,但婶婶想说的事情清楚地传达出来了——她的言下之意,居然是在说冰鳍的兄长的夭折和醍醐有关!

悄悄转过头去确定冰鳍的表情,我只看见他纤细的眉宇一如既往的寂寥着,不着痕迹的掩盖着此时的心情……

“既然你一直思念兄长,就把醍醐当作没见过面的兄长吧。”祖母突然抬起手拍了拍冰鳍的肩膀,不顾我迷惑的表情,冰鳍不动声色的站起身来,一把拖起醍醐就朝门外走:“我送他回砂想寺去。”

婶婶一边嗔怪儿子一边作势挽留:“你这孩子真是不懂事,还没请人家坐一下呢!”

“我还得回去照顾夏居的师父们呢!”总喜欢和冰鳍抬杠的醍醐,这次居然很有默契的配合了他的提议,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看来能寂方丈认为是时候了。”目送二人并肩走出大门,祖母自言自语般的说道,她轻摇着蒲扇扇开蚊香的烟气,“你爷爷当年除了关照我管好你们别和砂想寺的小孩交往之外,还特意去拜托能寂师父看好醍醐别让你们几个见面,直到师父他认为可以为止。我想方丈也拿他这个怪人没办法吧……”

我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疑问了——祖父生前的确这样的说过:除非方丈能寂师傅许可,我们都不能和“砂想寺的小孩”交往。而照今天的情形看来,这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古怪禁令,绝不会是一时心血来潮而起,一定有着它直接而深刻的缘由,比如说……冰鳍兄长的夭折!

不过女眷们显然对祖父的那一套已经见怪不怪了,倒是醍醐的清爽勇健样貌引起了她们更大的兴趣,妈妈单手抚着面颊感叹起来:“说起来,当年砂想寺把那孩子送过来的时候,那样子就别提多虚弱了,小猫儿似的,我还以为养不大呢,没想到一转眼长这么大了!”

“可不是!”婶婶也随声附和,“现在长得结结实实的多讨喜,不像我家冰鳍,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

你一言我一语之间往事渐渐清晰起来——十多年前,砂想寺方丈能寂师父捡到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因为寺众不懂得养育就托给比较相熟的我们家代为照顾。当时妈妈和婶婶都有了身孕,看见小婴儿可喜欢得不得了。唯独祖父不太赞成的样子,一味说着孩子来历不明,说不定会惹上什么麻烦,勉勉强强的才答应收留。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就好象在证实祖父的担心一样,那年酷暑一直持续到中秋前后,这种万里无云的响晴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似的,可大风却突然吹起,连续几日的刮得昏天黑地。就在沙尘大得连整片天空都变成青灰色的那一天,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的妈妈突然有了生产的征兆,一家人顿时慌了手脚,祖母和爸爸忙着将妈妈送去医院,据说状况是相当危险,直到祖父赶来之后,我才有惊无险的平安降生。

可是当时只有笨手笨脚的重华叔叔留在家里照顾行动不便的婶婶,不留神竟让她被风沙迷了眼,一脚踏空摔倒了。婶婶从那个时候开始陷入半昏睡状态,送到医院治疗了将近一个月,生下冰鳍之后好不容易才康复,然而她所孕育的孪生子中的长子最终还是没能活着来到人间。

冰鳍的安全诞生多少冲淡了一些悲伤的情绪,但不知为什么性格一向沉静内敛的祖父对此却格外沉不住气,他时常责怪自己思虑不周,能力不够。并且坚持将刚满周岁的醍醐归还给砂想寺,并和能寂师父约定:直到他认为可以为止,决不要让醍醐和我家的孩子见面。

不过砂想寺与我家到底只隔了一条巷子,两三年前,我和冰鳍早就在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这位强悍的少年。是我们彼此灵魂的光芒互相吸引的结果,还是冥冥中某种无法逆料的力量在安排,我无从知晓,却似乎早已身不由己的被某种潜流裹挟而去……

突然煞住奔涌的思绪,我慌乱的站起来,一边跑向门外一边回头朝祖母她们喊道:“冰鳍这大路痴说不定又迷路了,我去看看他怎么还不回来!”

来到砂想寺的巷口时,天空已是一片昏暗了。寺庙的一带黄墙已融入了暮色里,寺前漫生的曼珠沙华徒然的炽烈着,好像无法侵入那片净土的野火。虽然明知触碰到也只有植物柔和的凉意,但我依然怀着害怕被灼伤的戒备,小心翼翼的避开花丛,正要绕过红萼开遍的拐角,微凉的风里突然依稀传来冰鳍的语声,距离太远听不真切,惟有“姑获鸟”三个字清晰地落入我耳中。

“不错,他还不完全,其实根本就是处于和姑获鸟共生的状态。”这简单的回答已足够我分辨出回应者是醍醐。好啊,他俩趁我不在,偷偷摸摸在谈什么啊!我正要凑过去吓这两个家伙一跳,耳中传来的意想不到的话语却蓦地阻止了我的脚步。冰鳍的语声微微带这些惊讶:“这么说本来已经被我爷爷封印的姑获鸟,现在却又突然出现了,就是因为与那家伙结成了共生关系。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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