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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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之下-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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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迦楼罗火翼



雪之下

序章七桅灯

如果不留意的话,三百六十五天很平凡轻易的就过去了。然而一年之中,总有那么几天是不一样的——在这样的日子里,界限会被打破,禁忌会被解除,彼岸的奇迹将如不可触摸的海潮,温柔无声地泛滥到现世中来……

正月十五上元之夜,便是其中之一。

其实对于家乡——古城香川流传至今的元宵夜“过三桥、走百病”风俗,我倒一直没怎么留意,可自从去年元宵在雪神村体验了那里奇妙的走桥仪式之后,却突然对此热衷起来,说什么也想在家门口重温一遍。但是天黑之后一个人出门实在有些让人胆战心惊,这倒不是因为我格外窝囊怯懦的缘故:出于某种大意不得的原因,还是拉着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同行比较保险。

冰鳍是没什么意见啦,可走桥是女眷们的活动,男孩子不能参加,所以他答应陪我从事先选好的问道河四鲤桥出发,然后抄近道到目的地双狮桥等我,走完桥大家便一起去逛元宵灯会,说不定还能登高眺望到传说中的“七桅灯”呢。要知道在香川城有这样的传说——谁若能把“七桅灯”尽收眼底,便可以得到神明的庇佑,耳聪目明,一帆风顺。

可是没想到冰鳍说翻脸就翻脸,前头还晴空万里,一转头就给我颜色瞧……

不过也不能全怪他啦——初十那天,我偶然从箱子底下翻出一件蓝染的丛云团狮子小袄,看起来是我童年时候的衣服。过了这么多年,簇簇鲜的花样已经退色,染料也稍稍有点晕开,乍一看就像淡淡的水色云纹似的,怎么着都比崭新时候要别致多了,最重要的是恰好还和我的祥云牡丹纹年装相配。

于是我央告妈妈,剪剪拆拆把这件小袄改做成了手袋,拿来一看果然讨喜得没话说,不过若能找到与系绳相配的坠子那可就锦上添花了。这点小事可难不倒锲而不舍的我,在家中三进两厢的地界里翻箱倒柜了一整天,我终于在书房东角的柜顶上,找到了一条两端系有银铃的旧五色丝绦。

这丝绦拦腰缚住一个鸦青纸立封,看起来像端午节扎在孩童手腕上的百索子似的,只是染色早已褪了。不过丝绳两头坠的银铃实在精致可爱:樱桃般圆润的铃身上沁透纯熟的手泽,那份幽暗模糊了精巧的禄字錾花。铃声稚嫩细碎,蓦地听来,还以为是躲在时光纱幕另一侧的孩童发出的羞涩笑声——怎么能叫我不喜欢呢,这对铃铛简直就是为团狮子手袋定做的嘛!

我顺手抽出丝绦,不料立封也随即散开。霎时间,微小的金茶色霞影划过方寸间的漆黑天幕——那是干枯的曼珠砂华从鸦青纸包裹中散逸出来,近乎冶艳的纤巧花瓣被岁月吸干了香色的汁液,纷纷扬扬的坠落在地,化成烟尘粉屑宛转飘逝了。

反正要将这立封恢复原样是不可能的了,一门心思惦记着手袋的我也没多想就拆下银铃,再用百索子胡乱扎起空纸封放回原处。

好不容易等到今天上元节,我迫不及待的亮出这精心准备的新手袋,冰鳍一开始也夸说漂亮。可是热心的盯着看了一阵之后,他突然间变了脸色,一把扯起系绳上的银铃坠子,疾言厉色的冲着我嚷起来:“这是从哪里来的,火翼?这个禄字纹银铃你从哪儿弄到的?”

“这铃铛……”没等我说完,冰鳍就劈头打断:“是不是书房!你是在书房东边柜顶上找到得对不对?”

“是……是又怎么样?”我一时又纳闷又恼火,他说的是没错啦,可不就是一对铃铛吗,值得这样声色俱厉的吗?

冰鳍却依旧步步紧逼:“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是长命锁上的坠铃啊!”

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和冰鳍小的时候的确都有随身的长命锁,那是催生礼中最重要的一件,在我们出生前就和衣服鞋帽、镯头项圈一起准备好了的。锁片上除了錾有“长命百岁”、“福寿双全”等种种吉利话之外,链头处还缀有银铃装饰,记得冰鳍的铃铛上是福字纹,我的则是寿字纹,那这个“禄字纹银铃”又是谁的呢……

还没等我弄清是怎么回事,冰鳍冷不丁地扬手就来抢夺:“快把它还给我!”

“你其实是眼红吧!”我连忙把手袋藏到背后,得意洋洋的炫耀道,“就算给你,一个男孩子拎了也不好看呐!”

冰鳍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再也不说一句话,只是狠狠的白了我一眼,转身径自回房砰地关上大门,任我怎么敲门,怎么赔尽好话也不打开。真是“六别兽”脾气,男人家还这么小心眼!

这下我也来火了,没了他同行,我一个人还不能走桥了吗?不管怎么说,我今天一定要走百病,逛灯市,风风光光的眺望到七桅灯,然后回来好好怄冰鳍才解气!

于是天刚擦黑,我便提着荷花莲藕琉璃灯匆匆跑出门去。

问道河离我家最近,转过几个拐角就到了。在水网密布的香川城中,这条水道因为地处小巷深处,因此不像其他河川那么热闹,但沿堤栽种的柳树上也都已张起绳幔,悬挂好串串彩灯,朦胧的灯映照出熙熙攘攘、提灯而行的游人,相比而言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实在是有点冷清。

摇摇头驱散雾霭般涌起的孤单感,我沿着河岸疾走几步。就在前方,走三桥的第一站四鲤桥如同从黯黑衣袖中伸出的温柔手臂,稳稳当当的搂住高峻石堤下狭窄的河面。我抬起灯盏照亮石阶,刚刚踏步上去,却见桥那头和缓的扬起鲤鱼尾的阴影下,蜷缩着一团还在瑟瑟发抖的黑影……

冷不防看见有人蹲在前面,我一时倒吓了一跳,不过微寒的夜风传来对方的喃喃细语,依稀听出是女性低婉的声音,却不知道她絮絮叨叨在说什么,或者根本就是喝多了在讲胡话也说不定……

一个女人醉到这种程度还真不成样子,而且天寒地冻的,她这样坐在冰凉的石板地上,铁定会冻出毛病来的。我连忙走过去,俯身轻轻推了推那女子的肩膀:“喂……你没事吧?可不能坐在地上,我扶你起来到前边的椅子上歇会儿吧?”

对方看来是醉糊涂了,只是随着我的指尖前后晃了两晃,随即还是倚着桥栏一动也不动。看着那女人稍稍蓬乱的发髻泛出的乌蓝光泽,我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将荷花灯放到一边,腾出两手去搀她起来,可是挂在腕子上的团狮子手袋却一不小心滑下,啪地打在对方的鬓角上。

这意外的撞击多少唤回了醉酒女人的神志,她颤巍巍的摇了摇脑袋,也不看我,只是冲着手袋缓缓转过头,像是在审视着什么似的一点点地凑了过去。突然间她一把扯住系绳大喊着:“这是我的东西!”

不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早已反射性的一把抢回手袋,只听银铃发出一连串的叮当声,醉酒的女人一个猝不及防,竟被我拽倒在地。

我顿时暗叫不好——她喝多了胡说胡闹,我较什么真,万一弄伤人家怎么办!

这样想着,我慌忙俯身想拉那女子起来,嘴里还一叠声的赔着礼:“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是我宝宝的衣服改做的……”醉酒的女人兀自埋头朝着地面,凌乱的发髻轻颤着,她的声音沉闷而嘶哑,“我不会认错的,这肯定是我宝宝的衣服!”

没错,我的手袋的确是小衣服改的,可那也是用我自己童年时代的衣服改的!深知不能和醉鬼计较,我连忙解释道:“你弄错了,这种蓝染团狮子的料子很常见的嘛,也许你宝宝的那件和我的手袋有点像也说不定……”

“怎么可能弄错,我做了标记的!”然而对方却完全不听我分辩,好好的说话间,她突然以不可思议的敏捷动作一跃而起,劈手揪住我前襟:“休想骗我!我的宝宝呢?这是我宝宝的东西,你把我的宝宝弄到哪里去了?”

“你干吗?快放开我啦!”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令我顿时手忙脚乱,拼命地挣扎着想扯开对方的钳制,“你真的弄错了,这是我自己的小衣服改的!”

“你的衣服?”这一瞬间,醉酒的女人抬起头,河畔珠帘似的彩灯将斑斓的光芒从她背后照射过来,映得那面孔在此刻看来竟有些可怖——她苍白的面容遮掩在纷披的乱发里,只能隐约望见燃烧着幽蓝火焰一样的灼灼双眸。

“是你的衣服吗……”重复着这样的话语,那女子突然松开手,抬起修长细瘦的五指缓缓朝我面前伸来。像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攫住,我一时间无法动弹,只能茫然地眺望着不断逼近的掌心里那些纠结的纹路。

腮边的一阵冰冷令我反射性地瑟缩起来,却是那女子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我的面颊,仿佛在确定着什么似的。她困惑的语声颤抖着飘到耳边:“是你的……是你吗?不,不对……怎么可能是你……”

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恐惧让我陡然一个激灵,猛地推开那女子,连自己也因为这剧烈的动作而踉跄后退,脊背一下子撞到了桥对侧的栏杆。动荡的视野里呈现出对方摇曳的身影,她的手依然执拗的前伸着,然而从那深色的衣衫下摆开始,细小散碎的涟漪以某种急促的节奏荡动起来,回转出重重波纹缓慢向上攀升,竟渐渐形成一股小小的旋风,像神经质的手指般漫然捡撮起枯叶和尘土,胡乱地向四周抛掷……

只是眨眼之间,这乍起于青萍之末的螺旋气流便已涨满那醉酒女子厚重的衣衫——扬起的衣袂就像巨鸟伸开双翼,吹散的发髻如同旗帜迎风招展,仿佛她全身都化成了这诡异的漩涡,因此原本无形无色的空气取得了沉重粘腻的靛青色肌体,一片昏暗间,唯有那时隐时现的面孔和执拗前伸的双手依然保持着病态的苍白。

时间凝滞了。我和化成深青风暴的女子彼此对峙着,只隔了一座狭窄的桥面……

扭曲的风柱就在数步之外,虽然仅仅是民居屋檐的高度、两人合抱大小,但却在微明的夜色里显现出它近乎胶体一样沉重粘腻的存在感。罡风挣扎般迟钝凝滞的旋转着,却彻底搅乱了笼罩在问道河上的甜蜜而清宁的空气,沿着河岸悬挂的彩灯狼狈飘摇,霎时湮灭在混浊扰攘的黑暗中……

耳中鼓荡着鞭挞似的呼啸声。激烈的气流像锡纸片一样又柔韧又致密,不断扑打在脸上扪住口鼻,几乎让我无法呼吸,且不说在这座水乡古城从没有龙卷风的记录,就算是有,也不能解释眼前这诡异凶险的景象——

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只是在四鲤桥边,扶起了一个醉酒跌倒的女人啊……

瞠目结舌的注视着眼前的异变,恐惧、委屈和恼怒却不受控制的翻腾在心底——冰鳍这个大混蛋,都是他小心眼赌气丢下我一个,才害得人家落入这种险境的!

他明明知道我们时常会碰见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因为……谁让我们是“燃犀”嘛!

由人间观望着彼岸世界,那是一无所有的漆黑,从彼岸回望人间想来同样如此,这两个世界如同镜里镜外一样没有交集。然而有一种人却可以感觉到潜伏其中异类,甚至能呼唤它们,控制它们;与此同时,这些人也是异类遥望人间时唯一的微光。不知从何时开始,这群人为自己取了一个代称——“燃犀”。据说如此的雅号来自于这样一个传说:东晋温峤在牛渚点燃通天犀角,让潜伏在水底的妖怪纷纷现形。

不过我和冰鳍可以说是“燃犀”中最没用的两个,最多只能稍稍看见一些,听见一些而已——冰鳍的耳朵比较灵光,连幽灵的声音都能看见,而我虽听不见在这个世界没有实体的东西发出的声响,但却拥有比他更清晰的视野。但这已经是频频惹来麻烦的多余能力了,彼岸世界的家伙们不但爱凑热闹而且还有飞虫的习性,总喜欢聚集到有点光亮的地方,害得我们格外提心吊胆:黑夜中、背阴处,一切可能有异类出没的时间地点,全都必须小心翼翼,彼此回护,否则可没有后悔药吃。

就比如现在这种情形:想什么办法都来不及了,唯一的出路就是——逃!

返身冲上河堤,我不顾一切的奔跑起来。即使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扮成醉酒女子的异类一直在穷追不舍,因为耳中清晰地听到不断逼近背后的风声。

彼岸的幻境淹没了现世——就好像故意与我逃亡脚步保持一致似的,沿岸悬挂的彩灯次第熄灭,方才游人如织的问道河两边不知何时变得阒无人迹,只有前方的路灯在黑暗中散发出微弱的青白色光芒。灯光下依稀浮现出朦胧的平桥姿影,敦敦实实地镇在高陡的河堤两岸,看起来浑厚而质朴。桥栏上喜鹊香橼图案组成的“喜报三元”透雕令我一下子分辨出来,那正是我原本准备走过的第二座桥——三元桥!

就在这时,明媚的珊瑚色光点突然绽放在荒芜的黑暗中,像一片小小的花瓣徐徐飘上石桥,下方黑沉沉的水面上顿时坠下一棵旖旎的绯星——那是有人提着灯笼款款而行。

谁在桥上,谁能一步跨越此岸和彼岸的界限,来到这被异类占据的时空夹缝?我不假思索的朝前跑去,随着距离的拉近,少年颀长纤细的背影清晰的映入眼帘……

是冰鳍,这样的身影除了冰鳍还能有谁!我紧走几步奔上三元桥,从背后一把扯住他的手腕,大喊道:“冰鳍你这坏蛋!”

对方应声回过头来,我顿时发现自己认错人了——这位少年虽然和冰鳍年龄身量都有些仿佛,但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

少年的面孔是陌生的,细白的皮肤在暗淡灯光下看起来异常柔和,因此连眼角眉梢都染上了说不出的温润味道,一派隆冬的景致里,似乎只有他周身笼罩着暮春的煦暖畅朗。这一刻,少年似乎有些惊讶,反射性的扬起手中的行灯察看是谁冒冒失失的抓住自己。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也不得不感叹:好一盏牡丹灯笼!

“咦?”少年用好像是观察某种稀有动物的眼神,迅速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微妙交织着的诧异和迷惘随即渗入那明净的眼眸中,他低声嘟哝了一句,“奇怪……”

奇怪?是觉得我奇怪吗?已几乎成为本能的戒备使我反射性的后退一步——在彼岸世界的家伙们眼中,“燃犀”相较于别的人们,的确是比较“奇怪”的存在。

“你是不是……”微笑着似乎想询问我什么,少年的神情懒散而亲切,可不知为何我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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