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雅眉梢微微动了一下。这点细节一不小心落进最望眼里,最望瞬间明白这家伙琴棋书画里肯定有一样不过关。
月容也愣了一愣,随即笑道:“这个提议不错,不如我们便先从琴开始吧?”
宵雅依旧笑着,只是没先前那样张狂了:“就知道你会从琴开始。”
月容亦不再多话,取了琴,缓缓坐下。
宫商角徵羽自指间流淌而出,或点滴,或涓流,或急浪,还未成曲便已惊艳全场。
“思如水,思如水,昼不止,夜不回。思如水,思如水,随君去,那肯归。思如水,思如水,斜阳里,澜相追。”随着琴音而来的,是温婉柔情的歌唱。
直至曲终半晌,在场众人才回过神来,却找不到一个配得上这曲子的赞词。当然,除了宵雅。
终于,符某人开口:“我认为宵兄你再来也没什么意义了,我们大家也不为难你,咱继续下一项怎么样?”
宵雅一脸鄙夷地瞪了符某人一眼,道:“就这么维护她,怕我出手让她惭愧啊?你不想听我还不想弹呢。”
月容轻笑:“你弹啊,没人阻止你。先说好,我的琴可不借你。”
宵雅无聊地耸耸肩,只道:“如果把曲子弹好还非要好琴,只能说是技术不到家呀。来来,哥这就告诉你什么才叫真正的曲子。”言罢,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短剑,“还请诸位稍稍让开一些。”
刃划酒与风。以短剑挥舞声为主旋律,间杂酒水与金属相撞声,还添几点金瓷相撞的脆响。直到整曲尽了,才出了一句唱词:“夜半兮风雨来。”
夜半风雨……是你独自练剑的夜造就了这样的曲子吗?最望不由自主地抬了抬手,渐渐握紧,却没有说一句话。究竟该是怎样的孤寂,才能让风雨住进你的心?
“啧,恕在下愚钝,实在没明白宵兄您在做什么。”符某人实话实说,其他人基本也与符某人持相同意见。
宵雅也不怒,似是早已料到:“曲高和寡,古来圣贤皆寂寞呀~唉,也怪不得你们哟。姑且算作平局吧,咱比下一样如何。”
“这也算平局,哥们您说笑呢吧?”不知是谁插了一句。
“没办法,我也要给咱状元娘一点面子,让她就这么输了多难看呀。”宵雅笑着侃道。
符某人斜眼看向宵雅:“你说你这曲子有多高,谁听得出来呀!只能说你连让人听懂的能力都没有,还跟人比呢!”
“我听得懂。”“我也是。”第一句出自最望,第二句出自门口一个道士打扮的路人。
宵雅远远朝门口望去,并无什么表情,只是淡然道:“道长你倒是说说你听懂了什么?”
“我听出的,是这曲中的道意。世内世外本无别,夜半惊梦是风雨……哈哈!”
最望忽然睁大眼。只听出这曲子最浅层的孤寂,却未听出这曲子本身的境界……刚刚出口的那句“我听得懂”可真是瞎话。微微低下头,朝宵雅望去,恰恰对上那双略带期望的眼眸。
那下垂眼,无论看几次都是那老样子。无论是在别人面前,还是二人独处,甚至……慢着,夜半风雨什么的,不会是在说……
见宵雅嘴角那抹贼笑,最望一百个肯定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
“我觉得,宵雅你赢了,真的赢了。没必要再比了,我们这就走吧。”
宵雅笑而不语,拉着最望,无视所有人惊诧的目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楼。而最望,亦由着宵雅。
“执子之手,将子拖走~”步至河畔柳下,宵雅这才停住脚,却并不放手。
“不用你拖,我跟你走。”最望笑了,“我也不管是一时冲动还是怎样,至少此时此刻的我,不想和你分开。”
“哦,那快选个吉日,咱成了吧?到时候我定叫你后悔也来不及哈。”
最望愣了一愣:“这……难道你还有做男妃的想法?”
宵雅白了最望一眼:“我有让你做老板娘的想法。”
“开玩笑的吧……不带你这样玩的啊!”意识到危机的最望忽然后退三尺。
“哼哼,你逃不掉的~我后天就回李花城了,到时候我会带走你的。”宵雅紧紧攥着最望的手不放。
这是上了贼船吗?!最望忽然觉得自己正处于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
所谓天下没有后悔药,指的就是最望这种情况。
这两人的那点事,连最小小都猜得出。
“望儿,你跟宵雅的事,我不许。”最小小次日便来了东宫,“若是换了别人,哪怕也是个男人,我都不会管你,唯独这个宵雅不行。你若跟着他扯上关系,不出一个月怕你连小命都没了,还长相厮守呢。”
老爹,我也不想跟他扯上关系,真的。最望默默瞧了最小小一眼,没有答话。
“我知道,我就是派上十万大军,也守不住这一个小小的东宫,所以这次我请了几个熟人。你可不要轻易去招惹呀。”最小小留下这样一句话,便走了。
熟人?最望心底忽然产生了一丝不安。
与此同时。
“儿啊,人家是太子,你就这么把人家带走,这得让多少人为难呐!”宵雅他爹宵更晚无奈地看向这宝贝儿子,“当爹的也知道你固执,你也有自己的决定,可你也要考虑别人的感受啊!”
“啧,别人的感受倒也没什么。”宵雅他小叔宵待晨也顺便插了个嘴,“不过,我们客栈已经够穷够乱了,你把这么个娇生惯养的太子爷带回去,先不说他能不能帮忙干活,光是养不养得起都还是个问题啊。”
“我也不许。”宵雅他娘季兰也发话了。
“怎么你们都……”宵雅皱起了眉。
“自古帝王皆薄情,他将来是一代帝王,你以为凭区区一个你就能留住他?娘只是怕你将来后悔!”环刃在手,不见季兰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宵雅沉默许久,方答:“将来分开,顶多遗憾;如今放过,必定后悔。”
短剑出鞘,对上环刃。不过一瞬,另一把环刃便已架在了宵雅的脖子上。
“娘……”宵雅苦笑,悄悄放开手上的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点穴定住娘亲,“你,还是更适合作生死决斗。”
默默望一眼被定身的娘亲,宵雅跑了。他自己也很清楚,自己那点内力,最多也就能定上两三刻的时间,谁让他的内功是娘亲教的!老爹不会武功,接下来只要甩掉轻功极高的小叔就行!
“哎哟,往哪走呢,跑反啦!”“嘿,你慢了!”“怎么办,我该抓你回去吗?”“咦?”
宵雅用鼻子狠狠喷了两口气,将被自己好不容易点穴定住的混蛋小叔晾在屋顶上吹风,径自跑掉。
东宫看上去一如既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当然,也只是看上去而已。
走几步,便发现了不对。脚下踩的并不是普通的路,而是机关阵法。
“二师父……你在的吧?”天底下,也就两个人的阵能困得住宵雅。一个是二师父,一个是二师父教出来的师兄。师兄早已死在五年前的相府中,如今只剩了二师父还能用阵困住他。
“你即便是破了这苦海阵,你也没可能敌得过我手中的苍竹。”一个沉稳却不厚重的男声响起,进而人亦出现在了回廊顶上。一把纯白扇面的竹骨折扇在手中轻动,若不提醒根本没有谁会想到这是一把杀人利器。
宵雅远远望向二师父,苦笑道:“二师父,你何必……”
“我不会忘记谦之是怎么死的。和王侯将相扯上关系的,几个有好结果呢!又或者说,是我的错,当年我就不该因为给了他一把‘清望’就放心地让他住进相府……”
宵雅默然。二师父的固执和念旧他再清楚不过,而二师父的强大,他更是深有体会。良久,才道:“我知道的,我再怎么厉害,也比不过二师父你。我也不是莽撞的人,自然不会与你硬碰硬。不如我们换个方式——”
“以你多年的经验来看,我会放弃自己的优势而来和你作无谓的赌博?”二师父轻笑。
“如果我说,我就是死也不妥协呢?”宵雅一脸认真地看着二师父。
“你不会。而且,在我面前,你不会有死的机会。”
“是吗?那我试试怎样?”宵雅玩味地笑,拔出短剑就往自己心口扎。
风冷声微,月朗星疏。夜还是那样的夜,人还是那样的人。
短剑的剑锋戛然停在外衣与中衣之间。宵雅的眸中闪现几分落寞:“你,果然是这样。能被你在乎死活的也只有师兄了。”控制住短剑的手因忽然用力而有些发颤,至少主动停下快速刺向自己的短剑也并不是易事。
二师父的神色没有分毫的改变,依旧沉静与暴躁并存。
言语间隙,忽觉一阵冰凉的杀意侵入背脊,紧接着是一个轻佻的男声传来:“不是星儿不管你的死活,而是你的手法太拙劣。”听到这句话说完,方见得二师父身边多了一个人影。
“五师父,你怎么也在?”宵雅只觉自己离最望又远了十万八千里。使剑使得出神入化,杀人不见血,狂妄自负的五师父都来了,他再有什么花招也耍不出啊!
“你的意识,会在出手的时候影响你的速度,稍微注意便能知道你已经作好了停手的准备,又何必多此一举地来阻止你?”五师父面无表情地道。
宵雅沉默片刻,又在地上的阵里面绕了几圈,接着道:“也不一定非要快剑才是好剑。说起来,五师父我们有多久没切磋了?”说完这句,使起轻功冲向五师父。
五师父冷静地拔出腰间长剑挡住宵雅刺来的短剑:“起手太慌,只怕你——”右手感觉到宵雅刺来的短剑并未使力,遂知这只是虚招,于是迅速侧闪以防宵雅从侧面接上攻击。又不料宵雅并未追击,竟是后退了几步又作势向前。五师父秉着出手不留情的一贯作风,趁虚而入追至宵雅身侧,同以虚招骗过宵雅注意,再侧转反剪宵雅双手,将剑架上其脖颈。
宵雅呆愣半晌,忽作恍然道:“二师父,五师父,你们在这里蹲点等我,肯定是知道我会来。既然都知道我会来,那最望肯定早就不在这里了,我早该想到的。”
“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五师父看向宵雅,那杀意从未淡过的眼眸中有一种东西叫作胜券在握。
宵雅与五师父四目相对了片刻,忽然轻松地笑了:“五师父,我可没忘记你最擅长的不是剑,而是骗人。”接着,挣开五师父已经放松的手朝着离开东宫的方向走去。
五师父嘴角勾起一个意料之中的弧度,却未想到脚下忽然一动,机关接二连三被触发——
此刻,又见宵雅转身返回,一脸奸计得逞的样子:“我自然也明白你会考虑我应对你话语的方法,所以还是你失算了。顺便一说,在二师父这阵的基础上我又多加了点花样。”
一连串的暗箭、陷阱使得五师父根本就没有再去找宵雅的机会,而二师父见情势不对也连忙赶去解阵。
装得真辛苦!宵雅长呼一口气,通过二师父的阵本是小菜一碟,这两人简直变态的武功才是重点啊!三师父说最高明的骗人艺术就是把别人想听的话放在话外,他刚才可是一直把这句话放在心上的呀。
趁机跑走,直奔太子爷的寝宫。
“你究竟还是来了。”率先对宵雅开口的不是最望,而是宵雅的四师父兼最望的半个亲爹——景老挫。
宵雅自然知道这家伙在这里不会有好事,谨慎地等着景老挫的下一句话。
景老挫也不跟宵雅急,慢条斯理地道:“现实可不像闲书里写的那般,只要有情便终成眷属啊。留在朝廷,你和他都危险;带他踏入江湖,他必死无疑。你若是想轰轰烈烈死了,我也不好拦你。”
“那我退出江湖,这不就结了。”
“哈,你以为江湖是菊花,想进就进想退就退啊?”景老挫苦笑,“身为黑圣人和剑无影唯一传人,你觉得你的命只是你自己一个人的吗?”
宵雅眉头微锁,责任二字尚在肩头,他不敢就这样轻易扔下。但若是就这么走,或许就是一生的不甘心。
正犹豫着,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不是最望能是何人!
宵雅笑了,他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最望亦不紧不慢地走上前,笑着开口——
※
桑荫不徙,十年不过一个回忆的瞬间。
李花城,和谐客栈,二更时分。
月下,某两人正在饮酒对诗。
“月月月明一月盈一夜。”
“天天天黑半天昏半时。”
“不押韵,罚酒!”最望不客气地斟满一杯,笑着放到宵雅嘴边。
宵雅苦笑饮完一杯,道:“你究竟还想灌我多少杯啊!”
最望哼笑着道:“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天是我被你诱拐的第十年,我要报仇啊!”
宵雅痴痴看了最望半晌。已经想不起十年前的这家伙长什么样,只知道这家伙一直在他的身旁,潜移默化了他也发觉不了。
“月太明不想咏月。”
“呃……”宵雅无辜地眨了眨眼。
“快对,不然超时罚酒!”
“爱够深还要……咳,我认罚。”宵雅吐吐舌,自斟一杯饮了。
“今夜你休想,明早我还要起个大早去赶场呢。唉,当年我干嘛非得一时冲动呢,早甩了你多好!”
宵雅放下酒杯,过了许久忽然冒出一句:“呐,你后悔吗?”
“悔啊,悔死了,肠子都悔青了!要是先一步下手把你拐到东宫就好了,唉!”
“谁让你当年一句‘我们只是在走你们当年的路,你们现在后悔了吗’,秒杀一片啊!”
“切,谁知道你会接一句‘我们还要走你们当年不敢走的路’!”
“呃……把花轿抬到东宫来接你难道不算是件破天荒的事?”
最望抚额,拍了拍石桌,想说什么却没说,停了半晌才终于道:“打个商量,你跟我一起回东宫去怎么样?”
正说着,只听得客栈外有人敲门。
最望几蹦几蹦翻到门口,开门便道:“住店三十文一晚。”
门外人道:“我不住店,我来这找一个叫最望的人,应他父亲的要求送一封家书。”
最望一脸抱歉地笑着道:“不好意思,小店没有叫最望的客人,您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