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因为汉人实在是少,还是因为很少有人知道辽东帮,项寻和周轻重走进门的时候,院子里所有的人都朝他们望了过来。好在蒙着恰多尔,别人看不见他们的长相,项寻觉得暂时还算安全。
由人安排了座位,项寻环顾四周:汉人果然屈指可数,有几个还戴着几乎遮住了整张脸的斗笠,只看得见鼻尖儿和嘴巴。其中有一个似乎有些眼熟,那人中等身材,微驮着背,脚蹬在椅牚上。见项寻朝自己望过来,他端起面前的酒杯把脸扭到了旁边。
项寻又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清斗笠阴影下的眼睛,便也把目光转到了别处。
接着整个一个下午都有人来来往往。项寻和周轻重偶尔会跟穆鲁丁和阿散闲聊几句,问问这个那个的都是什么人,渐渐他们两个坐在人群里也就不再显得那么突兀了。可周轻重还是怕有当年去过焱云峰无有崖的人认出自己,始终围着布巾没吃也没喝。
后来晚宴开始了,从日暮西山到天黑之后点上火把。人群里不停地有人去载歌载舞,酒菜不知被吃喝了多少,不跳舞的人也都在地上端着酒杯酒碗来回走动。项寻让穆鲁丁给他充当翻译的同时介绍其他教派的人认识,两人在各个酒桌之间穿梭不止,忙得不亦乐乎。周轻重趁着夜色打开恰多尔简单吃了些东西填饱肚子就没再怎么动过。
项寻本来一直在用眼角的余光注意着那几个戴着斗笠的人。他们离得太远,直接过去套近乎不好。他准备一路慢慢蹿过去,等到了他们身边再装作自然而然地举杯喝个酒,顺便看看到底是不是他认识的人。可就在项寻马上就要喝到他们那桌儿时,一个不留神,再一抬头:那几个人竟然凭空消失全都不见了!
回到座位上,项寻问周轻重有没有注意那几个戴斗笠的人。周轻重说注意到了,但也没看见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项寻很是郁闷,愈发地想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了。可是当天晚上那几个人就此消失,没再露面。
最后哈里克出来了,跟到场的宾客一起喝了杯酒,说是感谢大家捧场。说着客气话的时候还特意提到了远道而来的辽东帮,并朝项寻举杯点头。项寻做了回应后仔细看他:眉眼之间巴罕古丽还真是跟他有几分相似,是个十分英俊的异族男子。
散席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跟项寻他们住同一家客栈的几乎都是回天教的护法尊者,那些人颐指气使地不愿与“弟子”级别的同行,所以返回客栈的路还是他们四个走在一起。
“定亲都弄成这样,成亲的时候肯定要一宿了。”穆鲁丁说。
“成亲要在库车回天教的回天城,咱们这些没头没脸的小人物怕是没机会去的。”阿散悻悻地接话,似乎酒喝得还不够尽兴。
穆鲁丁撇了下嘴,“也是。不过八尺兄和周大哥倒是可以去凑个热闹,反正你们那儿就来了你们两个,这么老远的,再派别的人也来不及了。”
“嗯,是啊。”项寻心不在焉地点头,心里在琢磨着两件事:那几个戴斗笠的汉人到底跑哪儿去了?是不是应该想办法跟巴罕古丽见上一面?我们想要知道的事也许她能帮上忙也不一定……
抵达客栈,跟穆鲁丁和阿散告了别,项寻想着要跟周轻重商量一下见巴罕古丽的事。可还没等进屋,他们就发现内室的灯居然是亮着的。
两人对看了一眼,一起屏住呼吸放轻脚步溜着墙边儿往门口凑了过去。
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什么也没看见。两个人又一起蹑手蹑脚地往内室房门的方向挪。突然,眼前的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巴罕……”“……古丽?!”项寻和周轻重齐声惊呼。
“金掌柜,千里道长。一个多月不见,近来可好啊?”巴罕古丽一身汉人女子装扮,楚楚动人笑餍如花。
项寻和周轻重同时掩住脸,“你怎么知道?!”
巴罕古丽笑得更美了,“第一天见到你们就知道了。”
“那你怎么找到这里的?”项寻问。
“你们别忘了,这里是哈实哈儿,我父亲的地盘。”说着巴罕古丽就笑盈盈地转头又往回走,“怎么?你们要一直站在那儿说?不进屋吗?”
巴罕古丽拿起桌子上的茶到了两杯,看看周轻重又看看项寻,“呵呵,早就看出你们都是玉树临风仪表堂堂的青年男子了,我果然没有看错。”
项寻和周轻重已经从惊震恢复到了常态,看一眼茶都没喝。
巴罕古丽依旧笑着,“我不会再给你们下毒了。”
“再?”周轻重皱起眉头,“是你把我们扔进沙漠里去的?”
巴罕古丽调皮地撅了下嘴,“那是为了救你们啊。”
“救我们?”项寻和周轻重再次齐声。
原来项寻和周轻重加入的那个驼队并不是真的要去东昌的商队。实际上那是一支由回天和乌满两教人马组成的护送巴罕古丽从汉地回哈实哈儿的队伍。项寻跟周轻重能顺利地进入驼队也是经过了巴罕古丽同意的。而她之所以会同意就是因为她不想嫁入回天教,她要在最后的时间里抓住一切有可能可以帮助她逃离这门亲事的机会。可身边都是盯着她一举一动的人,所以一看见有外人想要搭上他们的队伍,她便想如果能帮上她最好,实在帮不上忙就把他们带到蒲昌海也无所谓。
第一天跟项寻和周轻重近距离地说了几句话之后冰雪聪明的巴罕古丽就看出了他们是易容装扮的商人和道士。既然易容,那就一定有怕人知道的秘密,就一定不是普通的人,这样巴罕古丽便开始找机会跟他们接触。几番接了解之后巴罕古丽确定了项寻是个仗义可靠之人,又发现他跟周轻重都是深不可测身怀绝技,就把自己不想要家里给定的亲事的想法告诉了项寻,并说要他帮忙,项寻也果然就答应了。
快到蒲昌海的时候,巴罕古丽觉得自己跟项寻单独相处的时间够多了,回天教的人一定会回去禀报的。蒲昌海是回天教的势力范围,她不想让他们有什么危险,又不想让项寻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就趁着快到蒲昌海的前几天、项寻和周轻重也还没暴露自己真实身份的时候在项寻身上偷偷放了一种哈实哈儿特有的迷香──荼罗香。这种香平时不能放太多在身上,因为它要遇热才会发挥作用,不跟人接触的时候无色无味,可一旦接触到人体的恒温就会越来越香,达到一定的程度便会使人昏迷,尤其在睡觉的时候,即便是武林高手也很难察觉。
项寻和周轻重失去知觉之后是巴罕古丽让自己的人趁着夜色把他们抬到沙漠里去的。送去那里是为了不会轻易被人发现,而且第二天中午她曾派人回去找过他们,怕项寻和周轻重自己走不出去想把他们带出来。结果她的人碰到了孟大成和史劭,听口音猜出都是跟项寻从一处来的,想他们不会有什么危险了,就没有继续找下去。后来驼队里回天教的人问起,巴罕古丽让人说是他们自己感觉到不对劲儿连夜逃了。回天教的人在附近找了找没能找到人,没法再仔细追究也只好作罢。
“那你是怎么发现我们到了哈实哈儿的?”见巴罕古丽停下喝茶,项寻问她。
“刚才我躲在暗处想看看都是些什么人来赴宴,我自己都没想到能一眼就认出‘千里道长’呢!”巴罕古丽看着周轻重用手在脸上一抹,瞬间换成了一副冷冰冰的表情,随后她又忍不住哈哈大笑了一阵。
项寻也想笑,不过看看周轻重的脸色他忍住了,“然后我们在你家喝酒,你就跑出来打听我们落脚的地方?”
“是啊,你们住得这么近,我没问了几家客栈就问出来了。我是教主的女儿,谁又敢拦着不让我进呢?所以……”巴罕古丽的身体向前一倾,一双大眼睛望向项寻,“我就比你们先到了一步。厉害吧?!”
周轻重看着桌面,情绪完全没有受到巴罕古丽的任何影响,“这么说的话,你的小算计根本就没有得逞,回天教那边还是要娶你?”
巴罕古丽的脸上立刻露出了难得的忧郁神情,“是啊,真不知道是被看破了,还是他们根本就不在乎。”
“那你来找我们是……”
“我不甘心……”巴罕古丽的情绪转换出奇地快,说出这句她本就水汪汪的眼睛里已经盈满了泪水。
周轻重抬起眼帘看看项寻又站起身,“你们慢慢聊吧,我去看看骆驼喂了没有。”
纵深西域 之十三
看着周轻重走出门去又悄无声息地穿过外室,项寻去关好门再转回来,“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巴罕古丽掏出块手绢来擦擦眼泪破涕为笑,“那要先看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嗯?”项寻愣住,“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大老远地从东到西、南下北上的,不会真的只为了买玉石吧?”
“呃……”
“江湖人为的当然是江湖事,既然到了哈实哈儿,说吧,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尽管开口。”
这女人还真不能小看。项寻想想,突然觉得也许不应该让巴罕古丽牵扯进来,“嗯……我的事你大概帮不上什么忙。”
“怎么?难道你的事与我乌满教无关?”
“你就那么肯定是跟乌满教有关?”项寻加重了“有”字。
巴罕古丽有些调皮的表情已经变成了成竹在胸的微笑,“那你去参加晚宴,真的只是为了去送礼金?据我所知,乌满教跟辽东帮可是从来都没什么往来。除非……你根本就不是辽东帮的人”
项寻盯着巴罕古丽的脸:是人太美了,我便把她想得过于简单了?
又仔细考虑了一下,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我不仅是辽东帮的人,还是辽东帮的帮主。这次来是为了多年前的一个悬案,但那件事与辽东帮并无关联。”
“什么事?乌满教有参与?”
“我还不能确定,可种种迹象表明,即便没有参与,教中的人也应该知道一些其中的内幕。”
“你若是查清楚了,会对我们乌满教不利吗?”
“这件事上不会,我只是想知道我……的一个朋友是不是被人诬陷了。”
“‘这件事’?还有其它的事?”
“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我从不作我做不到的承诺。”
巴罕古丽满意地点点头,“看来我找对人了。我答应:你想知道的事情,只要是涉及到了乌满教,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弄清楚。”
“什么条件?”
“让我爹退掉跟回天教亲事,你来娶我。”
“什么?!”项寻的眼睛瞪得老大。
“放心。”巴罕古丽低下头羞涩地一笑,“我不会缠着你不放的。我有心上人了。”
周轻重看完了骆驼无处可去,便一个人到了连接着几间客房的公用客室。这种客室当地人叫阿以旺,都带天窗。时间太晚了,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周轻重抬头看看,见月亮正好升到了当空从天窗照进来洒了一地银光。他搬了把椅子坐到天窗下仰起头来朝上看,那晚跟驼队的人喝多了酒,他躺在地上看月亮的情形浮现在脑海里,然后项寻回来了,后来两人进到帐篷里项寻发现他不怕痒,再后来项寻吹他的耳朵……
院子里传来开门的声音,周轻重搓搓耳背坐直了身体。很快屋门一响项寻进来了。
周轻重朝门口看过去,“人走了?”
“嗯。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项寻走到周轻重的面前。
周轻重抬头看着他没什么表情,“我猜有些话她当着我的面不好说。”
“她答应帮我了,这样要想知道为什么乌满教默认跟你联手害我爹和师父就容易多了。只是……”项寻垂下眼帘去看地面。
“她要你解决了回天教来定亲的人然后娶她?”
项寻一抬眼,“你怎么知道?”
周轻重动动嘴角,“她说了不想嫁去回天教,再说你们也互相欣赏不是吗?”
他略带嘲讽的表情和语气有点儿让人不爽,项寻不禁皱起了眉头 ,“欣赏是一回事,嫁不嫁娶不娶是另一回事。”
“那看来她是愿意嫁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娶呢?你是怎么答复的?”
“我考虑一下,她说……”项寻本来想把跟巴罕古丽谈话的全部内容和她的计划跟周轻重细说一遍,可看他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项寻改变了主意,“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哼,我的意见?你能娶个貌若天仙的好姑娘,又能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事,她能嫁个英俊潇洒的如意郎君,还可以不用嫁给自己不想嫁的人。如此四全其美的事我能有什么意见?祝贺你还来不及呢。”周轻重翘着二郎腿端着肩膀说得轻描淡写。
项寻听得出他说的不是心里话,可看着他嘴硬的模样着实气人,于是心一横倔脾气上来想要逼他亲口承认自己是口是心非。
“你怎么能没意见呢?她是乌满教的人啊,乌满教跟焱云教素有过节你不知道么?”
“过节?那都是八百辈子以前的事了,你爹都不知道焱云教跟乌满教到底有什么仇。”
“可两年前乌满教还跟青涧门联手差点儿攻上焱云峰呢。”
周轻重的脸上有了些变化,但马上又恢复了皮笑肉不笑的神情,“那有什么,乌满教不是没能得逞吗?只要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将来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没准还能化解两教多年以来的仇怨呢。”
“你……”项寻一时找不到其它理由了,又不想就此服软告诉他实情,“反正我不会娶她的。”
谁想周轻重把脸一沉,“你必须娶。”
“你说什么?”项寻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你必须娶。”完全不像是玩笑或赌气。
“为什么?!”项寻真的生气了。
“你不娶她,又怎么能进入乌满教查清那么多年以前的事呢?”
“那也不能拿终身大事开玩笑啊!这代价也太大了!”
“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认为,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任何代价?”项寻眯了眼咬咬牙慢慢朝周轻重俯下身去,“只有我一个人付是不是不太公平?”
周轻重表情麻木,“巴罕古丽看不上我,要不我来娶她也没问题,我无所谓。”
项寻狠狠闭了下眼睛,心头火儿已经蹿起老高,他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