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馆的一间客房里。
周轻重正坐在椅子上喝参茶,门一开,项寻拖着腿走进来坐到了他旁边。
“装习惯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腿好好的。”周轻重在他伸在一边的腿上瞥了一眼。
“不是,平时怕露馅儿,绑着板儿呢。”
“你还挺下功夫。”周轻重把茶杯放到桌上,“杨麟没事了吧?”
“嗯,你剩那半截儿参煎了两个时辰,全给他灌下……诶?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呃,他娘刚才不是叫来着。”
“你那么早就来了?”
“嗯,你没到的时候我就来了。见门口闹成一团,就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项寻盯着周轻重,“你气色还不错,脸上红润了些。给我摸摸脉吧。”
周轻重没看他也没犹豫,早有准备似地直接抬起胳膊把手腕递了过去。
认真摸了一会儿,项寻把袖子给他盖好,“那人参的效果还不错吧?”
“是不错,每天不敢多用,要不也不会剩出这半根了。多亏带在了身上准备路上用,要不那孩子十有八九是没救了。”
“那你怎么办?”
“哼。”周轻重不在意地笑笑,“我练的那功,只会寒气越来越重,本也是救急救不了命的事。除非我不再练,否则别说千年人参,就是万年的给我吃了也只能缓解一时,还不如拿来救人一命,多积点阴德,没准判官还能补上几笔让我多活几年。”
“唉──”项寻叹了口气,“非练不可吗?你再这么虚耗下去,怕是过不了四十。如果尽早停止,再有应谷主帮你慢慢调理,身体还可以恢复个八九层,没有意外,耳顺古稀也不是没可能。”
周轻重摇摇头,“活得不痛快,纵过百年也是枉然。四十,足够了。”
“什么足够了?”
“我今天是来问你参钱和让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的,不是来接受质问的。”
“回答这最后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项寻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周轻重低头想了一下,“洗清我的不白之冤足够了,到故人墓前给个交待足够了。”
“故人?”项寻玩味地扯了下唇角,“是项择远?谷不平?还是……项寻?”
周轻重猛一抬头,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虞渊之约 之七
“你是什么人?!”
项寻笑了,扬起头看向有些发抖正瞪着自己的周轻重慢慢抬起了手。
卸掉脸上的妆容,又摘了毡帽打开发髻,项寻也站了起来。
俯视变成仰视,周轻重瞪圆了的眼睛又渐渐眯细,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什么声音。他一手扶住桌沿,似乎怕接下来要唤出的名字会让自己没有力气站稳,“你是……寻儿?”
项寻抬手拉起周轻重散在肩上的一缕发丝往指尖儿上绕了一圈,“我喜欢你的头发。”
我喜欢你的头发……
八年前光就谷杉木林中,自己一向讨厌的松软曲发第一次被人爱不释手还说“喜欢”。那晚月光如水,流萤纷扰。早晨周轻重抱膝坐在地上等项寻醒来,盯着他流着口水睡得正香还被叮好多红包的脸看了良久……
当年的清澈少年已长大成人,目光深沉眼眸幽暗,不谙世事已经与他再无半点关系。
周轻重果然支持不住,一下子跌坐回到椅子上,“三年……我找了你整整三年……三年又三年,我每天都在后悔,都在问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从你离开千笃谷到今天,整整七年零四个月,我最恨的人几乎就要变成我自己,可你现在……居然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怎么会这样?”
“我……对不起……”项寻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我那时只是想离开千笃谷,想回焱云峰,想掌握自己的命运,想……”
项寻说不下去了,需要解释的那个不该是他,他一直以为再次以“项寻”的身份出现在周轻重的面前,自己会用剑尖儿指着他的喉咙大声质问:为什么当年你带我回到焱云峰的时候行为诡异?为什么三叔的人说你跟乌满教串通?为什么娘会在你离开她的房间后不知所踪?为什么你把爹挟持到无有崖前还带他跳崖?为什么爹被摔得面目全非你却一点事也没有?为什么你去过光就谷之后师父会全家惨死?为什么要把我强行带到千笃谷?为什么让我有家不能回?为什么,一切都是为什么……
可看着沉浸在痛苦回忆和深深自责当中的周轻重,项寻发现自己竟然一句也问不出了。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两人都平静了之后周轻重率先打破沉默。
“嗯,命不该绝吧,这个以后再说。现在,很多事你是不是可以给我一个解释了?”项寻再次盯住周轻重。
周轻重避开他的目光,“你现在真的是辽东帮的帮主?”
“是。”
“为什么要化名易装了见我?为什么给我千年参?为什么让我过三个月来找你?”
“化名易装不仅是因为你,既然大家都认为我死了,那在很多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我还不想由于自己是谁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风波。带千年人参来到千笃谷是为了引应伯伯出来带我去见你,给你人参是你确实需要,再说我留着那个也没什么用。没有在虞渊就告诉你我是谁跟让你过三个月来找我是同样的理由:我需要时间。”
“虞渊?你知道我那是虞渊了?”
项寻一手撑住下巴,把脸靠近周轻重,“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个。”
周轻重专心看着地面,没有理会他的得意洋洋,“你还知道什么?”
“虞渊,也称邪界,日落之处。这几年在江湖上崭露头角的梵天宫就在虞渊之底的地下。你就是梵天宫的宫主四面散人。不过我在宫里的那些日子看出那儿显然不是这几年新建的,那座地下宫殿少说建成也有近百年了,而且任何一个教派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得上万弟子,就更别说还要把那些弟子分派到西域和苗疆各处。所以那宫和那些人一定是早就存在的,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他们一直蛰伏在各自的地方,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也将梵天宫的秘密隐藏的很好。可你在退隐到天山虞渊的时候只有二十五岁,之前更年轻或年幼的你都是在千笃谷、光就谷和焱云峰上渡过的,所以你以前的生活不可能跟梵天宫和那些弟子有什么交集。不过既然我能阴差阳错地当上东北第一大帮的帮主,那么你能成为梵天宫的宫主其中也一定有着因果必然的缘故。”
“但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后来你为什么会召集人马去帮焱云教。要知道这些年来,如果不是焱云教天坛和地坛不合,追杀你的焱云令就不会名存实亡。我听说昆仑山一战之后我大伯和三叔已经言归于好,这一年多来正在协调重整焱云教的各项事宜。等焱云教一旦恢复了往日的声威,一定会重提旧事要为我爹报仇,到时焱云使者就会接踵而至,你就是躲到更远更深的地方,也难保不会被他们找到。”
“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帮他们?还有,我听说你现在四下里放了人去查中原武林一个叫玄霄门的神秘门派。相信你不会无缘无故地这么做。这玄霄门跟当年无有崖上的事有什么关联吗?”
“原来你需要时间查这些。哼,你这帮主当得不赖么。竟然能在短短几个月了解到这么多事。还知道我梵天宫在查玄霄门,看来你带来的人也为数不少啊。”周轻重依然盯着地,完全不像是被说中了什么秘密的人,“我为什么帮焱云教解围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过至于玄霄门,你说得没错。还记得当年我带你回焱云峰杀死的那一胖一瘦吗?他们说自己是玄霄门的人,而且已经潜伏在焱云教多年,那时他们新近接到的任务就是配合教中另外一些他们的人要对师兄暗下毒手。”
项寻回忆了一下那天的情形,“他们那么快就跟你招认了?再说为什么已经招认了你不把人带回去对质还要出手杀死他们?”
“因为他们以为形迹败露,任务一定会失败,他们必死无疑了。说出玄霄门之前我答应他们会给他们个痛快,不带他们回去受严刑逼供指认同党。而且他们也已经向我供出了最重要的人。”
“谁?”
“还不能告诉你。”
“那你能确认他们说的是真话吗?”
“能,那个已经得到证实。”周轻重回答得十分肯定。
项寻摸着下巴想了想:后来回到焱云峰他做的第一件事是……
发现项寻不说话了,老半天没看他的周轻重飞快地抬手掩了下嘴唇又猛然看向他把话题转到了别处,“其实在虞渊你见到我之后就可以确定我在那里了,想查那是什么地方还是想把人参留给我你都可以马上就走,为什么又耽搁了那么多天非得自己详细检查了我的身体状况才离开?”
“嗯……”项寻展开已经深深锁紧的眉头,把注意力集中到周轻重的新问题上来,“哦,我不想再只是坐在家里等消息,可很多事你都不肯告诉我,只记得三叔说过:他抓到乌满教的人承认有跟你串通。而且事后乌满教也没有人出来否认这件事。但凭我的了解你似乎始终也没跟他们的人有过什么接触,这样很有可能是他们跟真正的幕后主使串通好了要陷害你,所以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去一趟乌满教,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知道了你在暗查玄霄门,就又想再跟你去中原看看,这一来很多事情你要是实在不愿意说也无所谓,只要查出了什么有用的结果你能及时告诉我就行。但在那之前我得确保自己的功夫不比你差,见到了你手下有那么多人后我又想知道你现在到底什么背景,我的人会不会比不过你身边的那些。总之就是我不想再被你胁迫着做这做那。”
周轻重认真想了一下,然后不屑地轻哼一声,“那你现在不再跟我装什么‘金掌柜’,意思是你辽东帮抵得过我梵天宫?你的功夫也已经不比我差了?”
项寻不无得意地笑笑,“可以这么说。”
“好大的口气。”
“想试吗?”
周轻重看一眼项寻老茧丛生的双手,“以后有机会,今天就免了。想让我跟你一起去乌满教和中原也行,只要你答应我两个条件。”
“什么?”
“第一,私下里和不怕被人知道身份的时候你还得叫我师叔。第二,你要向我行稽首之礼跟我道歉。”
项寻皱起眉头眨眨眼,“第一个条件我可以答应。可第二个是为什么?”
周轻重冷冷地看着他,“你忘了那天在白玉峰上你对我做了什么吗?”
项寻满脸无辜,“做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做啊!不过是给你号了号脉检查了下你的身体。”
“可你是怎么说的?”
“那不都是说笑的吗?”
“你为少不敬,戏弄尊长。”
“没这么严重吧?!”
“你答不答应?”
“我……”项寻衡量了一下去乌满教调查真相和自己的面子哪个更重要之后只得认栽,“好吧,我答应。”
“来吧。”周轻重撩了下袍摆翘上二郎腿,一副大爷相地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项寻这个气,可还是解下腿上的夹板跪到地上头点了下地,“师叔在上,请受徒侄一拜。我知错了,在白玉峰的时候实在不该出言不逊调戏师叔,还请师叔大人大量放过我吧。”
周轻重慢悠悠地再喝一口茶,又万分满意地看着人高马大的项寻的跪姿“欣赏”了片刻,“嗯,起来吧,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项寻站起身拍拍裤子,“这次赔了。再有下次一定言行一致。”
“你说什么?”周轻重把茶杯往桌儿上一放,“想死么?”
“我不信你还真能杀了我。”
周轻重脸色转青,“杀了你不会,把你冻到从此不举绰绰有余。”
项寻终于露出了这些年混迹关外的无赖本质,厚颜无耻地一咧嘴,“‘冻’?不知师叔是打算用手呢还是其它的什么地方?”
周轻重又脸色转红,“你……你以为你长大了长本事了我治不了你了是不是?”
“没,不过你说的两个条件我可都做到了,好歹你也是一宫之主又是长辈,说过的话可要算数。一会儿我找人给你安排个住处休息休息,这两天咱们好尽快上路。”项寻说着转身往门口走过去。
周轻重被顶得说不出话来,正绞尽脑汁想占回上风,门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项寻打开门,孟大成正好走到门口。
“怎么了?看你这连呼哧带喘的。”
“掌……掌柜的,杨麟醒了。”
虞渊之约 之八
“哦?快带我去看看。”项寻抬脚要往外走。
“掌柜的……”孟大成指指他的下巴,示意他没粘胡子,现在是本来的样子。
周轻重看着项寻重新装扮,心里好生郁闷:这么简单的易容,怎么就没看出来呢?转念再一想:是啊,人变成这么大一坨不说,就是声音也有了天壤之别。走的时候是一副公鸭嗓,现在却完全变成了深沉稳重的成熟男子声音。莫说他是改了装,就是不改,在街上擦肩而过,怕是也难认得出了。
项寻很快弄好,“行了,走吧。”
孟大成看看周轻重,“杨大娘说一定要亲自感谢把人参让给儿子的恩公。”
项寻也看他,“那一起过去吧。”
周轻重摇摇头,“不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就说我已经走了就行。”
项寻想他那个个性,明知是去被人感谢的,自然是不愿出面相见,没有多想,说了声好就跟孟大成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门响两声,周轻重看着门没说话。
门自己开了,一个跟项寻差不多年纪的人探头进来,“周大叔……”
周轻重挑起半边眉毛:“大叔?”
“呃……我也觉得不对,可我们帮……不,掌柜的让这么叫,他说你喜欢人家叫你‘叔’。”那人说着,满脸的窘迫。
周轻重咬咬牙,“以后叫大哥。”
“啊?可是……”
“听我的,以后你们帮主也得听我的。”
“嗯……好吧。周大哥,我家掌柜的说让我带您去休息。”
“好,那你带路。”
一路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