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渡最近……是不是很多这样的事?”
“是啊,今年光被发现的已经第六起了,也不知道造的什么孽,你说这些人干点什么不好非要做这些……”
我推了推眼镜,“利益所驱,最近外面文物炒的很热,仙渡历史悠久而且还有陪葬古物的风俗,被不法盗墓贼盯上也在意料之中,以后如果坟墓不集中看管,恐怕这样的事会越来越多。”
母亲道:“姓都不一样,怎么可能集中?更何况那么多人住一起该有多挤啊。”
仙渡坟墓虽然分布凌乱,却也有规律可循,大都以血缘分居,名字也以‘李家坟’、‘张家坟’、‘许家坟’之类概称。
有些子孙凋零的孤坟,便任墓地荒芜杂草丛生,这样便轮落为野坟。
这些坟群通常是互相对立的,坚决排斥外人进入,如果误入或不得不经过,则要捏着衣角目不斜视迅速经过,切忌不可胡言乱语诋毁死者,不然便会碰上鬼打墙,兜兜转转迷失在坟群中。
吃完饭后善水执意去洗碗,母亲劝了两句不听便由着他去了。
待他进了厨房,我才轻声询问:“这孩子究竟生的什么病?”
母亲闻言神情复杂,“就是比起同龄孩子木讷了些,长的奇怪不容易被人接受,别的也没什么不好,平常很乖,从不主动讨要什么。”
“你就是为了他才住到这里来的?”
以前我们是住诸葛镇的街边,那里应该算是方圆数里最大的村落,门口有两棵大枣树,赶集市的时候会有很多人在那里支摊。
母亲含糊道:“也不全是。”
看得出她不想回答抑或者是没想到要怎么说,我也不好再继续追问。
母亲拿了件黑色外套准备出门,却似乎担心我会再次不告而别,用恳求的语气道:“暮生,我要去杜村一趟,你跟善水在家等一小会儿,行不行?”
我立刻放下杯子,“是去被盗的墓地吗?我跟你一起。”
她又惊又喜,似乎不敢相信听到的话语。
“我也去。”善水悄无声息的走进房间。
母亲立刻脸色大变,没有任何解释的干脆拒绝,“不行!”
善水抿了下嘴,秀气的唇瓣绷成一条直线,看得出明显不悦却未再坚持。
作者有话要说:
☆、破旧玩偶
去杜村要经过一道高高的堤坝,下面河水被寒冷冻成了白冰,一米宽的小路两旁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杞柳,不时从中窜出几只兔子和野鸡,速度之快让人防不慎防。
沿着堤坝望下去,可以看到绿油油的麦田,光秃秃的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延伸向远方村庄。
母亲脚步走得很急,脸前哈出大团雾气,额头也逐渐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下堤坝时,她看到树丛里一条被冻僵的蛇,便让我收集来枯草将它覆盖住,还在不远处生了一小堆火供其取热。
蛇在仙渡被称为灵性动物,居家能保子孙平安,看墓则护八方风水,所以即使是最常见的红花蛇,在这里也颇受尊敬,绝不会担心被捕食。
约走了大半个小时,我们来到一片处在麦田中的柏树林,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还未走进就能听到悲痛的哭声。
母亲刚走近,一个白发老者就立刻跑过来,身上穿着黑棉袄,双手和膝盖上都沾着泥土积雪,声音颤微微道:“侄媳妇……你终于来啦。”
“来了,”母亲哈了口气暖手,安慰道:“李叔,事情都已经发生了,难过也没用,气坏了身体不划算啊。”
“这些我都知道,可心里就是堵得慌。我爹一生积德行善,老天想必也是知道,所以才让他安稳活到九十六岁寿终正寝,可为什么都入了土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老爷子说着已然泣不成声,眼前就要跌倒我忙在旁边扶住,“小心。”
他擦擦眼泪,这才注意到我和存在,茫然的看向母亲,“这年轻人是谁?”
母亲眉毛总算微微舒展开来,“这是暮生啊……我儿子,你孙子周暮生!”
“啊?”旁边一起发出几个惊诧的声音。
周姓在仙渡只能算是小户人家,因职业特殊所以算得上广为人知。据说早年为图子孙繁荣全都早婚早育,所以导致我们在人前辈份低的可怜。
小时母亲经常教育我要懂礼貌,见了同龄人大多该称呼对方姑姑或者叔叔,年纪稍长些的便是姑奶、爷爷,如果是留胡子的,开口叫太爷或者老太爷准没错。
碰到这个时候,我也只好硬起头皮装嫩,微笑着冲在场的人一一打过招呼。
连串的赞誉和感慨让母亲颇感自豪,她腰身都不觉的挺直了些。
寒喧过后,母亲请众人退开,自己在墓地附近仔细察看。
周围安静极了,只有长尾喜鹊突兀的叫声。墓地被挖的乱七八糟,碎棺材板凌胡乱的散在四周,化为白骨的尸首也被刻意糟蹋的不成样子,骷髅头部甚至浸泡在骚臭的尿液坑中,旁边嚣张之极的扔着几个吸到一半的烟头。
这样肮脏杂乱的现场,显然不是专业的盗墓团伙所为。
可即便是这样,仙渡落后的警力也很难快速破案,他们甚至没有像样的犯罪数据库和EDX检测设备。
现场没有在第一时间保护好,多了很多干扰痕迹,故并不能准确推测出他们有多少个同伙。
母亲看完四周以后,脸色十分难看,准备同李爷商量重新安葬的事,却被对方断然拒绝。
“尸体在外面晾着毕竟不好,现在已快正午了阳气重,正是入土的好时辰,倘若错过怕会……”
“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这么草率了事,”李爷声泪俱下道:“侄媳妇,我知道你们周家人有本事,求求你帮帮老头子,将那些逍遥法外的禽兽败类找出来……不然等我百年之后,怎么有脸去见泉下祖宗!”
“李叔,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
“侄媳妇,将心比心啊,早年你和承泽刚结婚的时候,也曾受过我家老爷子的接济,但凭此点也不该看着他老人家受此大辱啊!”
母亲在众人的注视下沉默良久,眼中透出罕见的坚毅,“尸骨入土不能拖延,后续的事就交给我罢。”
事情商议后,现场的人便被指定去取寿被、麻绳和祭品等下葬东西。
见所有人都在忙碌,我尝试几加入,却被他们婉拒,“这些都是粗活,不适应你这读书人做,如果感觉闲得慌,不如帮念几遍地藏菩萨本愿经。”
接下来当真有人送书且搬来梨花木椅,让我坐在附近念诵。
“暮生诵经真好听,就好在像唱歌。”
“让你早些年不读书,如今看到学问人后悔了吧?”
“就算读书,我也未必能和他念的一样好。”
“这孩子跟承泽一样有慧根,说起来……长的比他爹还要文气俊秀呢,听周婶说读书给耽误了,到现在还没有对象,让大家留着着点好姑娘。”
……
念经被打扰,一不小心就错了几处,我不由感慨道,大概天底下所有的母亲,都希望自己儿子早早成家立业,然后生个白白胖胖的孙子抱。
可惜的是,我大概是永不能如母亲所愿了。
人多办事快,中途时又来了几个热心的近亲,下葬进行的很迅速,祭拜后众人便陆续散去。
回家时已经两点多,阳光不再如正午时强烈,天色也罩着种雾蒙蒙的奇特阴暗。
母亲似乎存了心事,一路眉头不展眼神忧虑。
善水坐在院子里,面前石桌上摆着红漆竹篮,里面包着油饼和包子,摸上去还带有余温。
“这是谁拿来的?”母亲纳闷的询问。
善水捏着包子摇头,“一个很爱笑的老爷爷,说是我太爷爷。”
太爷爷?我跟母亲对视后,不约而同想起方才在坟上,给李老太爷准备的祭品就有肉包子和油饼。
我迟疑道:“这些东西,当真……能吃吗?”
“心中坦荡,近鬼无恙。”母亲顺手拿了个包子给我,“饿了吧?先吃些垫垫饥。”
我犹豫不决的接过来,鼓起勇气咬了两口,却未尝出什么味道,面不甜肉不香,就像是在吃空气,不过吃完后却又真切的感觉到了饱。
下午在院子靠墙的地方翻了片土地,因为母亲说来年想要亲自种些蔬菜。
在我挖土刨沟的时候,善水就在旁边帮忙,母亲捧了热茶在太阳底下坐着,我们就像一个普通的三代之家似的温暖和谐。
可我知道,这些都是错觉。
晚上在善水休息后,母亲从床头柜中捧出一个暗红色的枣木盒子。
枣木又名雷劈木和辟邪木,邪气不浸,污秽不近,向来被视为神圣之木,通常用来做法器或镇宅。
这个盒子对我来说并不陌生,里面住着很多久违的亲密玩伴。
母亲将其打开后,叹气道:“你现在应该知道,在墓地我为什么百般推托了吧?”
我脸上的表情由期待转为错愕,“为什么?”
本应布满的十二个格子,如今却空了十个,仅存的两尊玩偶娃娃,也都是残肢断臂,整缚在身上的青色麻布破破烂烂布满伤口,只有代表眼睛的两粒眼睛,还是那么黑,那么亮。
母亲理了下垂下来的长发,悲伤道:“自你父亲……去后,就再也没有人能做出像样的玩偶,这些年来,若非是极为重要的事件,我都舍不得将它们拿出来使唤。”
我难以置信道:“它们……全都不在了吗?”
母亲没有吱声,只有吡啵的灯花悄悄的回应我。
很久后,我才重新收拾好情绪,“今晚剩下的这两尊也要用吗?”
“为什么不用呢,”母亲轻声道:“这就是当初创造它们的意义啊。”
我有些难以接受,紧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中读出一丝怜悯和不舍,“可这是父亲留给我们最后的东西!”
然而母亲却垂下头,削瘦的身形与阴影融出一片残忍的温柔。
我该知道,她性子其实无比软弱,也不知道……在做这个决定之前在心里哭了多少次。
二十年前,我没有继承父亲的意愿接受这些玩偶,二十年后,亦没有任何立场却干涉它们的去留。
天色很暗,月亮发着清亮的光,满天星星就像被水洗过一样,璀璨又闪亮。
母亲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泥泞小路上,几次差点跌倒,想起小时候她背着我在雪地里健步如飞,我才再次意识到她真的老了。
到了白天封好的坟墓前,她从我手中接过盒子将其打开,两尊布偶慢悠悠的坐了起来。
我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扶它们一把,却又在触及他们的时候僵住。
“承泽?”一个细细的声音道:“是你回来了吗?”
“不,我是周暮生。”
两个娃娃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道:“是我们的朋友暮生吗?”
“是我。”真庆幸这么多年它们居然还记得我。
“你都长这么大了啊。”
“你们……”我声音突然哑住,说不下去了。
“我们变破旧了,”其中一个抱住我的手指,将脸贴上蹭了蹭,“真高兴还能见到你。”
“我也是。”
另一个娃娃扶了根树枝勉强用单腿站起来,“别忙着叙旧了,开始做正事吧!等结束了任务,暮生要记得请我们喝茶。”
“还有我亲手做的点心。”
“就这么说好了哦。”
两个娃娃开始绕着坟墓慢慢行走起来,一瘸一拐的样子可怜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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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故人
在绕了一整圈后,两个娃娃登上坟墓的顶端,抬起一只手臂做出举目眺望的样子。
“我闻到西方传来贪婪和污秽的气息……”
“不错,我也看到了一些模糊的残像,那些人似乎停留在十里外的片坟地。”
它们彼此对视后,相互搀扶着走下来,“我们需要过去看看。”
我拎起马灯叫住它们,“能不能说出具体方位让我自己过去?”
“不可以,那些人……很危险,无论在什么时候,我们都要走在最前面。”其中一个娃娃摇了下头,黑钮扣眼睛被灯光照亮,仿佛融入了许多破碎闪耀的星星。
母亲终于用很重的鼻音出声道,“走吧,我们一起去。”
白天溶解的冰雪再次被冻住,野外依旧坎坷难行,尤其是对我的两位朋友而言,简直是无法想象的痛苦折磨。
它们的体积很小,身高比起我们的手指大不了多少,尽量打起了精神奋力前行,却依旧无法跟上人类的步幅。
意识到这种差距后,它们的步子逐渐停了下来。
单腿的娃娃道:“我们这样的速度,估计到天亮都追不上他们。”
另一个娃娃低头看了下,说:“我有两条腿,可以背着你走。”
于是它背负起了自己的同伴,从头到尾,它们都像是极有默契的老朋友,没有说过任何类似感激的话语。
月亮被乌云掩盖了起来,夜风冷嗖嗖的寻着缝隙往人身体里钻,马灯只能照亮一米左右的范围,我跟母亲跟在两个玩偶的身后,脚步走的很轻,很慢。
“等等,”我突然发现自己鞋子上好像缠着些什么,连忙叫住我的朋友们。
仔细看才发现,那是一根极细的线,一端沾着泥土缠在我的靴带上,而另一端则指向被背负的玩偶。
它们迟钝的回头,不解的看着我。
“暮生,怎么了……”母亲突然间醒悟,小心翼翼的揭开那只断腿玩偶的裤管。被细线束缚的稻草已经迸裂开来,代表着腿骨的桃木枝也早不见了踪影。
“对不起,都怪我没有看仔细,我这就回去找……”
“暮生,”失去了双腿的朋友轻声叫住我,“没关系的,我们不是人类,感觉不到疼痛。”
“可是……”
“再耽误下去,天就要亮了,到时我们就不得不进入盒子里休息,什么事都做不了。”
母亲也变得异常残忍,将细线胡乱绕在它的身上,语气坚定道:“走吧。”
月光悄悄的探出头来,用诡异冰冷的视线俯视着大地。
我握了握拳,在被他们抛弃两分钟后终于抬脚跟了过去。
跟着玩偶走了约四五里后,它们再次停了下来,“有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