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有时梅花间竹,有时连喊六、七记都是一边,节奏又忽快忽慢,每次出剑更要顾着准确击打那鞭杆,比先前燕横自由挥舞的剑花要艰难许多倍。
——但是要练到双兵器能一心二用,犹如各有脑袋指挥,这是必经的锻炼。
燕横运剑时必须全神贯注,耳听口令,目盯标的,体力消耗跟实战相差其实不远。他双剑翻飞之间,已经格打了六、七十招,渐渐气喘起来,有两记鞭杆错过了击打的时机。
练飞虹抽回鞭杆跳开,燕横的双剑才停下来。
今天练到这儿差不多了。练飞虹微笑说。他虽只是轻松半力出杆,但一头大汗,似乎也有点疲倦——始终是因为年纪的关系。
燕横身上衣服都湿透了,但脸上没有半点难受的表情,反而非常兴奋,仍然在缓缓比划着招式。
这是看见自己进步的喜悦。
他们一行人离开西安,至今已经有四个多月,一直东行游历修练,不经不觉已经走到湖广省东北来,此地乃是汉阳城郊,官道旁的一片野地山坡。
这几个月来,燕横除了继续跟荆裂学习外,又得到了崆峒派练飞虹和心意门戴魁的指点,尤其是从飞虹先生身上得益最甚,只因崆峒派武技本来就擅长各种双兵器,以左右交替变换的花法,令敌人眼目心神生惑而致胜。燕横跟他学了好些全新的技巧,再加上在西安时,累积了许多实战心得,双剑技艺进步神速——虽然跟真正的雌雄龙虎剑还有很大距离。
练得不错。练飞虹把鞭杆拄在地上,上前拍拍燕横肩头。
多谢前辈!燕横倒提一双木剑抱拳。一想到眼前这位武林名宿,是师父何自圣生前好友,痛失师门的燕横,对练飞虹更多了一分亲切和敬重。
这时练飞虹的笑容却变得狡猾,伸臂揽着燕横的肩:好……那么轮到你去教她了……他说着时瞄一瞄站在远处的童静。记着……要把我教你的都教给她……
是的……燕横带点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发。练飞虹手臂松开,拍拍燕横的屁股催他上前。
燕横红着脸,干咳一声,装起一个严肃的样子,朝童静勾了勾手指。
童静鼓起腮走过来,同时眼睛带着不服气地瞧向练飞虹。
顽童似的练飞虹却故意装作看不见她的目光,连跑带跳走到荆裂跟戴魁那头去了。
快来。开始学新的剑招了。燕横催促说着,用汗巾抹抹脸。
童静狐疑地问:你教我的,都是你自己青城派的剑法吧?
你忘记了在成都时,荆大哥收你的第一天吩咐过什么吗?我们教你什么,你就学什么,不许问,不喜欢学的话,你可以走。
童静怒瞪燕横,咬着下唇强忍不反驳,然后开始学习他教的新招。练习不久,她就渐渐忘记了这股不快,专心演练剑招了。
在西安盈花馆的屋顶上,那刺伤了武当派高手焦红叶的一记快剑,令在场所有武林人士震惊,童静至今对此事还是回味无穷。她也不明所以:自己当时怎么自然而然就刺出了那恰到好处的一剑?之后一直努力练习,她都没能够再打出一样的剑招。
即使如此,她仍无法抑制心里的巨大喜悦:一个武道的全新境界,曾经在前方短暂打开过一扇窗子,让她确知那神奇的境地就在前头——而且自己确实有走往那儿的潜质。
——只要我比以前更拼命修练,总有一天能够再一次刺出那样的剑。接着是两次。三次。然后随心所欲地出招。
有了这股动力驱使,童静几个月来既努力又快乐地练剑,甚至连跟燕横吵嘴的时间都减少了。
唯一令她感到有些烦厌的,是那个自称叫先生的老头。
童静此刻正练着燕横新教的剑招——其实是崆峒派的入门剑法十五练手剑——一边瞧着练飞虹,心里很不是味儿。
童静毕竟聪明,早就看透了练飞虹跟荆裂和燕横的阴谋。她离开爹爹,跟着荆裂等人走到这么远,就是为了追求走自己的路的自由,很讨厌被人摆布;但现在对她来说,没有比学剑更重要的事情。她无从反抗。
——好!剑法我会照样学!可是别指望有生之年,我会叫你一声师父!
练飞虹正在与荆裂研练飞刀的法门。崆峒派暗器手法出众,奇招甚多。荆裂上次略胜锡晓岩,也是靠投掷兵刃抢得先机,自然很有兴趣学习,希望研究出更上一层楼的战术;另一旁的戴魁也在用心听着,心意门虽无暗器飞刀等武功,但难保将来不会碰上用暗器的敌人(他没有忘记,武当派就有那个叫樊宗的飞剑高手),多了解暗器手法,要防范就有把握得多了。
上次在盈花馆,荆裂已见过练飞虹的铁爪飞挝跟飞刀,出手如何轻松漂亮,早就很想学学。他得到练飞虹指点不过几次,已然掌握其中窍门,用上那鸳鸯钺镖刀和链子枪头时,大有进境。
只见荆裂手腕一抖,沉重的枪头就直射而出,直插数尺外的树干。出镖手法缩小了,自然大大减少让敌人察觉的预兆。
戴魁看了不禁拍手说:荆兄的学武天分,真令人佩服!
练飞虹一边看荆裂练镖,自己双手则拿着鞭杆当作双手长刀把玩,正在复习早前荆裂教过他的日本刀法——练飞虹毕竟是武痴,但凡看见新鲜武艺,不管是中原还是海外的都想学,荆裂亦未私藏,诚心地跟他交换武技。
荆裂收回枪头的链子,走到练飞虹跟前。
先生,你看。他指一指燕横和童静那头。练飞虹看过去,见童静正用心练习崆峒剑术,眼里都是笑意。
先生你认为燕横这小子如何?荆裂又问。
这家伙直肚直肠,学东西专心致志,好。练飞虹翻动着杆棒说:可是他要是想练好双剑,那就得改一改性子。双剑讲究一心二用,或攻守同时压制对手,或左右变换迷惑敌人,心思要细巧些、复杂些才能练得到家。
所以前辈就一直教他那些舞动双剑的花法?戴魁问。
练飞虹点点头:那些花招,占了大半其实在对战时很难派上用场。我这是在锻炼、打开他的心。
荆裂瞧着练飞虹,心里想:
——这位飞虹先生,的确有当名师的资格。
荆裂你跟他就刚好相反。练飞虹突然又说:你学习天分的确很高,而且游历的经验丰富,所学非常博杂广泛。可是你没有能将学得的技艺彻底融会,又不断好奇去学新的东西,长此下去就成了贪多务得,难将武功提升到另一层次,成为真正的绝世高手。他苦笑,又补充一句:就好像我一样。
荆裂收起平日的笑容,严肃地看着他不语。
练飞虹的话,不禁令他想起早前遇过的强敌锡晓岩。
锡晓岩正是专心致志,将一招阳极刀练到极处,当天荆裂要破他这招,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上各样战术和地形才能稍胜他;数年后,锡晓岩的阳极刀威力定必更上层楼,其时用奇招还破不破得了,荆裂真的全无把握。
——说不定,就会像当年的练飞虹遇上何自圣一样。
别走我的老路。练飞虹收起鞭杆,向荆裂告诫:将你所学的东西,贯通为真正属于你自己的一套武技。这是跻身往更高境地的唯一法门。唉,可惜,我自己也是到了这个年纪,才明白这道理,什么都已太迟了……
荆裂垂头,左手按住腰间那柄裴仕英所赠的雁翎刀。
练飞虹是继裴师叔后,荆裂遇过最好的老师。刚才练飞虹所说一番话,表面似乎跟裴仕英生前教诲相反,但其实并无矛盾。
只因十年后的荆裂,要开始踏上武道的另一阶段了。
练飞虹这时却又抓住戴魁:来!在跟你分手之前,快再教我你们心意门那出拳发劲的法门!他刚刚才叹息,自责因贪图多学武艺而误了造诣,转头老毛病又改不了,对新的武技跃跃欲试。
荆裂自行走开了,心里在琢磨练飞虹的启示。
这时他看见,虎玲兰仍在呼喝着不断挥刀,她看来已颇是疲累,刀招有些散乱。
荆裂于是走过去,蹲在一块石头上。
休息一下吧。他微笑用日语向虎玲兰说:勉强练会受伤的呀。
不用你管!
虎玲兰猛烈地叫着,野太刀反手一招,青岸横斩向荆裂的脸!
——自从西安之战,在力量上彻底败了给锡晓岩后,虎玲兰几个月来都无法摆脱他的阴影,日夕以他为假想敌,誓要练出能凌驾阳极刀的刀招。
这青岸猝然来袭,速度又比荆裂想象中更快,他只能及时仰头闪避——
血花溅起之际,虎玲兰心神激荡。
其他四人都因为虎玲兰那叫喊回过头来,同时看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荆裂仰身从石上倒落草坡地上。
虎玲兰的野太刀凝止在前方。双手剧烈颤震。
好一会儿荆裂才终于爬起来。他右边眼肚下方划开了一道寸许的破口,鲜血涔涔而下,染满了整半边脸。
荆裂的神情却出奇的没有半点愤怒,只是重重地呼吸着,以不解的眼神瞧着虎玲兰。
虎玲兰双目如蒙上了雾。不久,泪水开始从眼眶流下来。
——这是荆裂第一次看见她哭。
虎玲兰只是无言将野太刀搁在肩头,转身步去。
◇◇◇◇
当天午后六人就入了汉阳府城,先找了家客店停歇,安顿了马匹行装后就上了城街。
这汉阳乃是长江中游商旅必经的集散之地,街道甚是繁华,两旁商店卖的手工衣饰甚多。童静看见许多新鲜玩意儿,禁不住就驻足观看把玩。
众人看见她那天真烂漫的模样,不禁好笑,也不多催促她。
平日这种时候,童静总是拉着虎玲兰一起赏玩。但此刻虎玲兰铁青着脸孔,远远留在最后头,失却了往昔那爽朗的气息。童静见了也不敢去唤她。
燕横与童静在这商店街并肩而行,一时回想起从前在青城山,与宋梨在山脚味江镇上游玩的情景。宋梨每次总是哄得他买些什么小玩意儿送她。
——她现在过得好吗?……
你看!童静拉拉燕横的衣袖,另一只手指着街上一个小摊子,插满都是七彩的面团人偶,有各种神仙人物和武将造型,手工很是细巧。
这个!像我吗?童静笑着指向其中一个人偶,是个全身披挂战甲的女子,手执宝剑。
这是谁?燕横想不通怎么会有女孩子打仗。
小兄弟,这个你也不知道?卖人偶的大叔咧着牙齿笑说:代父从军的木兰呀!
燕横在青城派长大,这些民间传说故事从没听过,自然不知。
他看见童静瞧着这人偶时双眼发亮,又再忆起宋梨,一时感触,就温柔地问她:买给你好吗?
童静没想到燕横竟会这样说,只是呆呆点了点头。燕横也就掏出铜钱付了,将那木兰人偶拔起,交到童静的小手上。
童静爱惜地拿着人偶,含笑问燕横:为什么送给我?
因为我看见你喜欢嘛。燕横耸耸肩回答。
童静转着手中人偶,别过头不再看他。燕横以为她又在闹什么别扭,不解地搔搔脸。
快走吧。天要黑了。半边脸包扎着的荆裂终于忍不住催促:快找吃饭的地方。
他们六人衣饰奇怪,身上又带着用布包裹的兵器,大剌剌在街上走着。但汉阳毕竟是个大商埠,人们早就见惯往来的江湖人物和武林人士,也未侧目。
荆裂向途人打听,直到了城内最贵的一家馆子鸿雁楼所在,也就领着众人走去。
他们今夜要摆一桌饯别酒。
◇◇◇◇
燕横将杯中酒干了,只感一股热流冲上了鼻子和脑际。他强忍着,闭气好一会儿,才能够开口:
戴兄,想不到这么快要分别。
戴魁微笑着也干了一杯。桌上摆满都是童静叫来的大鱼大肉。可是分离在即,六人都无法开怀大嚼。
当天西安一场血战,我心意门死伤惨重……戴魁说时收起了笑容:我身为辈份最长的『内弟子』,没有亲自将众师弟的遗体带回去,又未向师尊交待事情始末,就跟着几位游历练武,其实于师门有欠,这颗心始终放不下来……
你这也是为了师门的将来呀。童静说时一脸愁容。她跟这位豪迈直性的叔叔相处几个月,早已生起友情。我想你的师父不会怪你的。
走到这儿也够了。戴魁说:再向南走,就不知何年何月才回山西了。我这次出来,不是单为了追求我一人的造诣,而是要将所学带回去,帮助本门他日对抗武当。这几个月得蒙练前辈、荆兄你们的指点,真是受益良多。与武当开战之期说远不远,我还要花时间思考,将所学融入本门武技,并且将这些新技艺教给同门,因此也是时候回去了。
我也得感谢你。荆裂亦举杯。他说话有点儿含糊,只因脸上刀伤才刚止血,怕脸容动得太多,伤口又再破裂。得你传授心意门『三合刀』的功法,我在用刀运劲上又有更深体会。说不定下次再碰上那个姓锡的怪家伙,能够正面将他的刀打掉。他说时忘形一笑,刀伤刺痛,不禁皱眉。
众人一看他包扎的脸,不禁沉默,瞧向虎玲兰那边。
虎玲兰只吃过一点饭菜,就独自离席,架起一边腿半倚窗台而坐,野太刀抱在怀里,脸朝着窗外夜街的点点灯火。
只有练飞虹没有理会,仍对戴魁说:对!心意门讲究意劲一体,朴实浑厚,确是上乘武学!他说时嘴巴里还在嚼着牛肉,又同时呷了一口酒,嘴边的花白胡子都沾着饭粒酱油,童静看见露出嫌恶的表情。
戴魁听见这位鼎鼎有名的老前辈,对心意门如此推许,很是欢喜。在西安损兵折将,曾教他对本门武功的信心大受挫折。
荆兄,此后你们要往何处去呢?戴魁问。
荆裂没能回答。自从立了那个停战约定,武当派不再出兵征讨,荆裂也就没有了追踪打击的目标,这四个来月确是有些惘然,带着众人出了关中,就只是一直向东南而行,途中一起努力修练,却未有什么目的地。荆裂十年来都是游子,从没想过要在哪儿长久停留。燕横更是对家门以外的天地充满好奇,因此也没反对这漫无目的的旅途。
倒有一件事未办。荆裂突然想起来,将搁在桌旁的雁翎刀提起,解开布包拔出鞘来。
那已经哑色的刀身上到处是斑驳的痕迹,锋口更有十来处微卷和崩缺。
也不止这一柄。经过连场战斗,我们手边的兵刃,或多或少都有缺损,不找个师傅磨磨,难保哪次不会整柄坏掉。可是又不放心交给一般寻常的磨刀师傅。
——淬磨刀剑实是一门大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