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象征去欲修真、出世成仙的三丰祖师,在当代的武当弟子眼中,却成为了护佑武林霸业的武神。
未等桂丹雷吩咐,侯英志已然撩起衣袍下摆,双膝下跪,向着神像叩了三个点地响头。
桂丹雷和樊宗也各自叩了头。樊宗在神坛上取了三根清香燃点,交予侯英志上香。侯英志上香后又再跪下叩了三响。
“这就行了。”桂丹雷扶起侯英志。“既然叶副掌门已经在四川收了你进门,一切从简就行。”他笑了笑又说:“反正这二十几年来,我们武当派已经不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
侯英志这时看见,在“真仙殿”道场内另有三人。三个看来都是三十来四十岁年纪,其中两人穿的是跟桂丹雷一样的“镇龟道”墨绿武服,一人则穿“兵鸦道”的黑衣。三人里只有其中一个“镇龟道”弟子,胸口没有绣“太极”标记,他正默默盘膝而坐,看着另外两名同门练习。那两人手臂交迭,身姿步法浑圆,互相推挤消卸着劲力,正在练习“太极拳”著名的“推手”
第一次看见武当派弟子练武,侯英志虽看不懂这“推手”的究竟,也甚感兴奋。但他又知道在这“真仙殿”重地,传习的必然是非常高级的武技,自己这个初入门弟子绝对不宜偷看,也就没敢再细瞧一眼。
樊宗看出他的心意,微笑说:“不打紧。想看就尽管看。学得到的,也尽管学。武当派里,没有禁止“偷学”这种无聊的戒条。”
“只要是有天分和能耐的弟子,我们不怕倾囊相授,只怕你学得不够快。”桂丹雷也在旁解释。“没能耐的,让你再看一百遍,你也未必学得来。”
侯英志听见,心头一热。没能跟燕横一起升为青城派的“道传弟子”,他一直感到不忿气——他不相信有什么武功,是燕横学得来,而他学不来的。此刻得知武当派传习之风竟是如此自由开放——而武当派又彻彻底底击败了青城派——侯英志觉得,这就好像印证了他的想法才正确。
“不过……”桂丹雷又说:““真仙殿”是清静的道场,平日只有掌门和副掌门才可以在这儿修练,我们还是不要流连。何况我们还要去另一个地方。”说着就带侯英志离去。
◇◇◇◇
三人出了“遇真宫”,走上铺石的拜山神道。
侯英志感觉这两位师兄都异常诚恳亲切,大出他的意料。他见远征四川的“兵鸦道”弟子都一脸高傲肃杀,像江云澜和锡昭屏更是口舌不饶人,心里以为武当派内气氛也是一样,不想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这时他才敢开口问:“桂师兄,刚才你说,“真仙殿”只有掌门和副掌门才可以在里面修练……那刚才三位……”
“他们不同。”桂丹雷说时收起了笑容。“那三个人,是“殿备”。”
““殿备”?”
桂丹雷停下步来。他仰视上方,那半隐云际的天柱峰山势。
“武当选立掌门,不讲德行,不排辈份,只论一样东西。”桂丹雷握起他那硕大的拳头,指节满布日积月累的厚茧。
“实力。”
他向天高举拳头。
“武当掌门。最强的武当派里,最强的一人。就是这么简单。”
侯英志想了想:“那是说……只要出现比他更强的人,掌门就会……换人?”
桂丹雷点头。“我派立了三大副掌门。副掌门除了身份地位及负责主理派内事务之外,更重要的是获得一个资格:每一年他们都可以向掌门挑战一次。”
樊宗接着说:“而“殿备”,就是准备挑战副掌门地位的弟子。一旦宣布成为“殿备”,他们就要在一年内与任何一位副掌门比试。这一年里,我们武当全派上下,会全力协助“殿备”,给他最好的锻炼。”
侯英志兴奋得身躯在微微颤动。
“那么……要怎样才能成为“殿备”呢?”
“没有怎样。”樊宗说。“任何一个武当弟子,随时都可以。你要是有信心,明天也可以宣布要成为“殿备”。”
说得稀松平常。但亲眼目睹过叶辰渊神技的侯英志,清楚理解当“殿备”要具有多么巨大的自信与胆气。他回想刚才“真仙殿”里那三个师兄,不禁对他们由衷佩服。
“这也就是说……”桂丹雷说:“武当派里的任何一个人,随时也有成为掌门的机会。”
他指向那高耸的天柱峰。
“成为“天下无敌”的武当派里,真正“天下无敌”的第一人。”
这句豪壮的说话,有如一记重重的铁锤,击在侯英志的心胸。他感到眼眶湿润,喉头哽塞,一时答不上话。
樊宗留意到了,不禁笑着拍拍他肩膊:“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听见这句话,也跟你现在一样。”
侯英志深深呼吸,默默随着两位师兄继续上山。
走着时他又细想:成为挑战者“殿备”,自然要求极高的胆量与自信;但武当派的领袖,建立和维持一个这样开放的挑战制度,却显示了更不凡的气度和信心——身在高峰,仍得精进不懈,随时迎接下面任何一人的挑战,这不是每个掌握权力者都乐意接受的。
——武当之强大,绝无偶然或侥幸。
“桂师兄……”侯英志问:“直到今天……有成功战胜过副掌门的“殿备”吗?”
“一个都没有。”
“那么……”侯英志皱眉。“他们之后怎么样?”
桂丹雷脸容肃穆。
“我现在正是要带你去见他们。”
◇◇◇◇
那墓地就在“元和观”西侧,一片草色苍翠的平缓山坡之上。放眼望去,碑石林立,少说也有两三百座。
侯英志踏上草地,但觉触感软绵,垂头看看,修剪得十分短平,再看墓碑皆无一点杂草蔓藤乱生,看来日夕都有人殷勤打理。
他随意细看其中一片碑刻。墓碑的主人名叫“甘盈珠”,忌日是九年前的。算算生卒日子,死时才只有二十三岁。
桂丹雷没有解释。但侯英志早已明白,这些坟墓何来。
——全都是在武当派的酷烈修练和比试中失去性命的人。
“当武当派的弟子,不是好玩的事情。”
侯英志记起,叶辰渊收他入门那一天,就说过这样的话。
桂丹雷走过来,伸手轻抚那“甘盈珠”的石碑。碑上刻的除了死者姓名和生卒日期,上面还有一个代表武当派的“太极”徽纹。
“这些人当中,有的入门很浅,甚至连少许武功也没练到。”桂丹雷说:“但是躺在这里的人,每一个都永远是武当弟子。”
他仰头看看太阳。那头散乱的褐色枯发在飞扬。
“为了铸炼出最强的武者军团,这是必要的牺牲。他们付出的鲜血和生命,将来也会记在武当派的无敌传奇里。”
“不只是他们。”樊宗在旁又说:“还有几十个因伤致残,不能再练武的门人,他们也没有离开,仍在为本派贡献。有的负责铸造刀剑兵刃,有的修整锻炼用的器械,甚至缝制道袍武服。”
“即使不能够做任何事……”桂丹雷补充:“即使没有了两手两腿,没有了眼舌耳鼻……只要他进了这山门,就可以留下来。我们从来不会赶走任何一个弟子。”
他轻拍手底下那碑石,又说:“但是,进得这山门,当上了武当弟子,也就得准备随时会躺在这里。”
“我得首先当自己已经死了。”侯英志点点头说:“叶副掌门收我的时候,就已经说过。”
“那就好了。”桂丹雷笑笑。“那么你明天开始吧。”
“太阳还很高。”侯英志指一指天空。“如果可以,我想今天就开始。”
桂丹雷和樊宗相视一笑。
这时一个身影远从山路那头奔跑过来,那踏步声重得他们清楚听见。
那人不一会儿就跑到墓地里来。是个看来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却已经穿着“镇龟道”的墨绿制服,身形矮壮,浑身上下有一股野兽般的悍气。他一条右臂,不知道是否因为受伤,没有穿上袍袖,而是屈藏在衣袍底下,好像抱着自己的肚皮,外面还用黑布带绕缠。
他胸口绣有半边“太极”,白身黑眼的“阳鱼”图案。
侯英志看这年轻男子的容貌身姿,似觉有点儿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男子脸色红透,额上满是汗珠,身体还微微冒出霞气,看来不只是因为刚才奔跑所致,之前必然正在练功。
“是不是有人从四川回来了?”他口中问,眼睛盯着站在中间的侯英志。
“是叶副掌门新收的弟子……”樊宗正要介绍。
但那男子性情甚急躁,不等樊宗介绍,就径自问侯英志:“你从四川有什么消息带回来?打青城派那一仗漂亮吗?我哥哥打得怎么样?杀了多少个?”
哥哥。侯英志恍然。难怪一看就有点似曾相识……
“晓岩……”桂丹雷失笑:“人家怎么知道谁是你哥哥……”
“我知道。”侯英志说。“是锡昭屏师兄吧?”
那锡晓岩大喜:“对呀!我们长得像吧?来说,我哥哥在四川怎么样?”
“他被杀死了。”侯英志冷静地说。“在青城山上。”
锡晓岩一个疾步上前,左手擒住了侯英志的衣襟,把脸凑到他的鼻子跟前。
“你……”锡晓岩惊怒的声音从齿缝之间发出:“……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原本是青城派的弟子。”侯英志面不改容。
锡晓岩左手腕一记绞劲,侯英志上身衣衫都拉紧了。侯英志身材虽比锡晓岩要高,但锡晓岩的手臂向上一伸,把他扯得仅仅足尖触地。
“晓岩!”桂丹雷在旁高呼喝止。
锡晓岩充耳不闻。“是谁杀的?”他再次把侯英志拉近自己。
“不知道。但决不是青城派的人。”侯英志脸容不为所动。“我听叶副掌门和江云澜师兄说话,称呼那个凶手作“猎人”……”
“猎人!”桂丹雷、樊宗和锡晓岩同时呼叫。锡晓岩慢慢把侯英志放了下来。
“不!”锡晓岩脸容悲愤。“以哥哥的武功,不会……”
“那“猎人”异常狡猾,也许昭屏是中伏才会……”樊宗说着便沉默下来。
——对这“猎人”的武功看来得重新估计。
“晓岩。”桂丹雷说:“你先带这位侯师弟去“苍云武场”,让他开始练功。这事情我得和樊师弟禀明掌门。”
——武当弟子众多,因此武当派在山上各处开辟了多个教习武场,“苍云武场”乃是最初级的一个。
锡晓岩再次怒视侯英志。他哥哥虽然不是青城派的人所杀,但毕竟也是因为攻打青城而遇害,他不免对侯英志看不顺眼。
“劳烦锡师兄带路。”侯英志忍受着这目光,恭敬地拱手。
现在武当派毕竟由桂丹雷代理打点,锡晓岩不敢不从,悻悻然带着侯英志离开墓地。
“樊师弟,这可奇怪了。”桂丹雷皱眉说:“在四川出了这事情,何以叶副掌门不马上送个信回来?”
樊宗也是不解。他们不知道的是:成都血战之后,江云澜离开了远征军,正是由他负责把有关“猎人”荆裂的消息亲身带回来。
——江云澜熟知回武当山的路途,理应比只早了一天出发的侯英志更快回来,却不知是什么原因,至今未返。
“让我上金顶请掌门出关,下来商议吧。”樊宗说。金顶即天柱峰顶,全武当山的最高峰。樊宗身为“首蛇道”精锐,轻功奔跑了得,由他上去自然最快。
“马上去。”桂丹雷点点头。
樊宗行个礼,一双长腿即拔步奔起,往上山的路走去。
桂丹雷看着那如林的碑石在沉思。
得了一个像侯英志这样的弟子,他本应感到高兴——虽然还没有见过侯英志的身手,但叶辰渊很少看错人。
然而他心里却有不好的预感。
——不会是因为那“猎人”呀……就算他杀得了锡昭屏,也算不得什么。不可能撼动武当派的……
桂丹雷抬头,仰视聚在天柱峰顶上的云雾。
◇◇◇◇
到得那位于“回龙观”西面的“苍云武场”,侯英志眼界为之大开。
这“苍云武场”依西边山壁而辟造,用了偌大的工夫,在山岩间开凿了一大片平整的石地。围绕武场三边和遮盖了半边天空的积岩,层层有如云朵,故此得名。武场后方还排列着各有丈多高、形貌威猛的六甲护法神将塑像。
可是再壮丽的练武场,最重要的,还是人。
侯英志隔远就感受到,那场中许多人体共同散发的热力。石地上密密麻麻都是年轻男子,其中大半赤着上身,各占一片空间,不是独自演习拳腿兵器,就是在跟同门对拆招式;又或猛烈地击打沙袋、木桩、假人,亦有以石锁、杆棒、木制刀剑等锻炼打熬气力。随处都见到有身上敷着药缠着绷带的弟子,正在毫不在意地带伤修练。
侯英志没能数算,但放眼望去,怕也有近二百人。
——武当派,单是这个初阶的练武场,人数就比得上整个青城派。
那此起彼落的吐气叱喝声,粗浊的呼吸声,加上那二百具精壮躯体共同散发的逼人热力,这“苍云武场”,就让人想象到有如一座不断鼓风的大洪炉。
——这洪炉,正在铸炼打造世上最强的武道。
侯英志很想马上就脱去上衣,也投身进这炉火里。自从离开青城山,他已经超过两个月没有正式练武了(虽然一路上自己也有练练剑法)。看见如此情景,他身体里的武者之血不由得沸腾起来。
“锡师兄,我要怎么开始?”侯英志焦急地问锡晓岩。
刚得到兄长死讯,锡晓岩自然还没平复,胸腔满是怒气。要不是桂丹雷亲口嘱咐,他早就一拳擂在这个青城派的臭小子脸上。
锡晓岩没有理会他,一跃进入练武场,在场中奔跑起来。众弟子看见是“镇龟道”的师兄,自然往两边退开让路。
“晓岩,你干嘛?”一个也是穿墨绿武服,正负责今天指导弟子的“镇龟道”师兄从旁呼叫。
锡晓岩却没答理,径自跑到那排木桩跟前。
“这是什么娘娘腔的打法?”他怒叫,一个左肘砸在其中一名正在练桩的初阶弟子肩头。那弟子身材也不比锡晓岩瘦,但吃这一肘,身体登时往横离地飞开数尺,要另外两人扶着才能站稳。那两人也料不到这飞来身躯所带的劲力,一扶之下竟也各自退了两步。
“打木桩,要这样打!”锡晓岩往侧一个杀掌,猛切在木桩突出的桩手上,那相当手腕粗细的桩手登时断裂,半截向横飞出;他左手一出复向内一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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