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坐下,同太后说起去八仙山的事,无非是多有嘱咐太后一定要注意安危。此行宣帝派了一千禁军护送,另有服侍的宫人若干,加上车马行李,已是个不小的队伍。
太后忍不住道:“皇上本就为朝事担忧,还要操心哀家的事,切记要注意身子,前儿听安德福说你又没用午膳?”
宣帝立刻不轻不重朝安德福瞥去一眼,安德福只能谄笑。
“儿子一时忘了,再不会了。”
信王妃见状,立刻会心对太后道要去殿后看看两个孩子。
待她离去,太后伸手拍宣帝手背,“母后无能,早先没能在先帝和骊妃手下护着你,也……不知你那段时日经历了什么事。只是先帝和骊妃都已作古,你也切莫再因两个死人整日将事憋在心中。”
太后换了语气,转而道:“母后……母后也不指望你做什么宣朝的中兴之主,是不是圣君明君于母后也没有干系。母后只希望,只希望我儿……后半生能顺遂无忧,再无灾祸。”
说着,她似被什么哽住,以手遮面挡住快要流下的眼泪,“是母后无能……”
殿内一片寂静,随侍的安德福和原嬷嬷低着头,屏息敛气。
宣帝动容,扶住太后,轻声道:“不能怪您,也是儿子无用。”
无人注意到他身体不自觉地绷紧,衣袍遮掩下的左手几度成拳又松开,饶是如此,还是尽量放柔了声音和力度安慰太后。
许久后,太后缓缓点头,再露出面容时神情已恢复如常,“此去少则半月,你可别再因朝事耽搁了自己身子,免得让哀家担心。”
宣帝颔首,“日后……再不会让母后担忧了。”
住持的另眼相待让太后心中添了丝疑惑,于祈福上香时忍不住向他询问知漪的事。住持只道了声佛偈,慈目微闭,双掌合十道:“了讳前日云游方归,此时正在后院松木房中清修,与太后也算有缘。太后若有疑惑,不防去一寻了讳。”
高僧了讳,乃八仙山中九位高僧之一,平日难得一见。太后得了点拨,自然立刻着人带上知漪一同去松木房中。
松木房却并非是一间房,只为一片泥土平地,南侧立有大石,大石上书“松木房”三字。体态圆润的高僧正背对众人,坐于正中石凳上。
还未转回身,了讳先道一句,“了讳向太后问安,一别多年,太后娘娘可安好?”
太后沉稳道:“无好无不好,只有些许迷惘,需大师点化。”
太后想要问的,自然不仅是知漪的事。她更想知道宣帝到底何时能娶妻,是否能打破多年前慧觉大师的批言,为其改命。
了讳声中含了笑意,“了讳已知太后来意,请让那位小施主回吧,只太后您一人便可。”
此处地形空旷,周围有山石相护,若让几个嬷嬷和侍卫立在远处看着,倒也不可。
让徐嬷嬷带知漪离开,太后只身走去。只可惜了一路偷偷跟来的景旻,本想听听这些和尚到底会说什么,没想到妹妹被带回来了,皇祖母还不让其他人靠近。
他牵过知漪问道:“妹妹,刚才那人说什么了啊?”
知漪懵懂地看他,哪里记得清刚才太后和了讳那番弯弯绕绕的对话,连意思都没弄懂呢。不过她还是手脚并用,连比带划咿咿呀呀地解释,半天过去连徐嬷嬷也没听懂小主子到底在说个什么。
景旻开始还努力听着,嗯嗯点脑袋,到后面就晕乎乎的了,末了听知漪奶声声道了句“哥哥”,连忙道:“妹妹真厉害。”
其实根本什么都没听明白,景旻蔫蔫地牵着知漪到方才太后祈福的大殿中,此时殿里只有一个看着香火的小僧弥,见了他们便双手合十友好一笑。
知漪好奇地也合起小手弯下腰,有模有样地说了句,“额米,多佛。”
景旻不禁偷笑,想起以前娘亲带他去寺庙上香时做的事,仰头道:“大师,你们这里可以抽签吗?”
小僧弥目光平和地看着二人,亦弯腰,“唤贫僧心诚即可,小施主要抽什么签?”
想了会儿景旻什么也没记起,只得道:“什么都行。”
徐嬷嬷全当这位小少爷无聊闹着玩儿,便精心守在旁边,不发一言。
签筒比较大,小僧弥拿来时景旻都要双手捧着才能包圆,更别说他随后还把签筒给了知漪。知漪眨了眨眼睛,小短手勉力抱着签筒,“重~”
“妹妹摇一摇,摇出一个签就好啦。”景旻帮她抱住一半,怂恿知漪抽签。
知漪抱着它,努力摇了摇,差点没把自己摔倒在地,终于蹦出一个木签来,小僧弥弯腰拾起,只瞧了一眼便笑道:“小施主好运,此乃上签。”
景旻踮脚瞧了瞧,好奇道:“上面写的什么?”
“得其所哉,得其所哉得其所。这本该是姻缘签,既是小施主摇出,当为亲缘签。意为亲缘莫强求,该所得时自是得其所在也。”
两个小家伙自是听得一头雾水,唯有徐嬷嬷眼皮一跳,当真信了八分。这亲缘签说的……可不就是姑娘的爹娘之事么?她想到知漪父母,再思及静太妃和太后,心中颇觉了然,看来姑娘与主子和太后才是真的有缘。
第104章 奉茶
“主子,皇上和皇后娘娘来了。”原嬷嬷自窗边往回,满脸喜气。
太后正坐于首位,闻言略一点头。不多时殿外响起宫人行礼声,清亮的少女声先至,“阿嬷——”
太后唇角刚浮出一丝笑容,便见宣帝捏了下知漪的手,小姑娘立刻改口道:“母后——”
林嬷嬷轻咳出声,防止知漪又像往常般依过去,直接令小宫女奉上茶盘,提醒道:“皇后娘娘,该奉茶了。”
另有小宫女小心递上,知漪笑盈盈奉去。太后虽是正色肃目,但眸中温和早已逸于言外,一手接过茶盏,端杯啜饮,待放下时杯中茶水已去了一半。
“好。”命人将盖着红布的托盘呈上,取过一对羊脂玉红宝石金簪,太后终于敛下威仪,含笑亲自为知漪插上一支,“帝后和睦,恩爱不移,便是哀家最想见到的,你们可明白了?”
“儿子(知漪)明白。”
二人按制继续走完该有的礼序,知漪才终于得以放松,坐到太后身边抱臂道:“母后。”
太后轻点她额头,“可算是知道改口,方才在殿外那一声,差点没吓着哀家。”
“下次再不会了。”知漪不好意思一笑,宣帝坐于旁侧笑看自家母后和小皇后喁喁私语。
略说了几句,宣帝起身暂时去往别处,殿内陆续进了众多女官和内侍总管,身侧的人各端着托盘,齐声向三人行礼。
太后望了一眼,转头拍知漪的手,“金册金印,可是都命人收好了?”
“嗯。”知漪转眸逡巡一圈,心中有了猜测,不由讶异,“母后?”
“莫急。”太后温和止住她,“哀家以前也从未教过你这些,自然不会一次放手。但哀家总不能一直帮你管着,从今日起,无论如何,也得学着认一些,偶尔也该管管。若是有人敢因你年幼便欺上瞒下或故意疏忽,不必告诉皇上和哀家,直接处置了便是。”
众人瞩目之下,太后这话显然不是说给知漪听,而在敲打殿中俯首的那些女官和内侍总管。得太后和皇上宠爱和自己有权势毕竟不同,旁人会因知漪受宠而讨好她,却不一定会真正敬重听从于她。
以前太后没想过自小搂在怀中娇宠的小姑娘有一日会成为大宣皇后,所以并未有意教导过这方面。而如今这第一步,总要慢慢迈出来。
知漪点头,却道:“执掌宫务是儿媳应尽之责,不过这些宫人们毕竟习惯了母后管制,而且儿媳于此道也尚不熟稔。到时偶尔有人疏忽也无可避免,还该先查明原因再分责处罚才是,不然本在母后手中管得好好的后宫,到了儿媳这儿反倒人人惶恐,便是儿媳的失职了。”
欣慰应声,太后知道知漪是领会了自己的意思。
立威和收买人心一事,最简单的法子莫过于一人白脸一人红脸,棒子和糖皆不可少。
偏头嘱咐两句,身侧原嬷嬷立刻抬眉扬目,朗声道:“各位都将名册按以往次序一一呈上吧,莫忘了向皇后娘娘报出名字宫职。”
众人齐声应是,随后井然有序依次上前。
“皇后娘娘,奴婢名应棋,掌司衣局。”
“皇后娘娘,奴婢名晓梦,掌储秀宫。”
“皇后娘娘,奴婢名乐玲,掌舞乐司。”
……
知漪沉眉凝神,将众女官和内侍的话与其面容一一对应,然后铭记在心。
如此持续了约莫一刻,林嬷嬷将名册同摆好,呈给太后查阅。太后唤过知漪,再一一教她如何辨别这各司各局的宫务往来联系,每逢节日祭祀又该调配哪些宫人,教得极为耐心仔细,让下面呈列站好的一众宫人都忍不住吃惊。
太后娘娘当真是将这位皇后疼到了骨子里,以往但凡有交接宫务权之时,总会有一方贪恋权势先将部分握在手中。他们太后娘娘倒好,若非因为皇后娘娘不熟,看这架势怕是都要直接放手了。
岂知若非因为宣帝后宫久久无人,必须要有人打理宫务,太后连这些年都不想管。要知道她前半生早就当够了皇后之位,便是为着宫权同后宫嫔妃你争我夺,如今知漪为后,她便只等着小姑娘羽翼丰满,便去享清闲了。
此举让众宫人知晓,今后虽说是由太后和皇后共掌宫权,恐怕今后时日一长,便该完全是由皇后娘娘做主了。这也代表着她们今后真正该服从效忠的主子,已然易位。
“可记清了?”又重复了一遍,太后温声道。
知漪略一回想,“记熟了。”
“哦?”太后知道小姑娘向来背书厉害,但也有点怀疑不过听了两遍便能将这些牢记于心的效果,有心考校一番,待挥退这些宫人后才轻声询问。
知漪思绪飞转,往往太后问题才说出一半,便已将答案道出,最后叫太后高兴又好笑道:“哀家的小酣宝儿就是聪敏。”
“咳咳”提醒的是林嬷嬷,她最是谨慎。
太后意识到自己一时忘形也说岔了嘴,顿了顿与知漪对视一眼,升级成婆媳的二人齐齐笑出声来。
其实称呼再如何变化对她们来说差别也不大,不过是习惯问题而已。
回避良久,宣帝终于回了大殿。帝后大婚,朝臣集体休沐十日,也不许上奏折,所以最近他都会十分清闲。
径直在知漪身旁落座,十分自然地握住小姑娘垂在身侧的手,毫不避讳的模样让太后微不可见挑眉。
“皇上去哪儿了?”知漪顺口问道。
“宫内四处随意走了走。”因着大婚,宣帝眉眼间染上的柔意一直未褪,那些宫人私下都道最近皇上似乎没有以往那么可怕了。
太后似想起道:“说起来,近日宫中的桂花似乎也开了,昨夜哀家都还闻着不知何处飘来的桂香。”
宣帝应是,“正是云清湖边梅花中夹的几株桂树,母后喜爱桂花糕,正好此时桂花最为鲜嫩,朕方才已着人吩咐了御膳房。”
太后好笑道:“皇上这话儿,倒像哀家平日有多贪嘴一般,叫人听了笑话。”
知漪仰眸才想帮宣帝说什么,就被太后含笑作势轻轻一推,往旁边斜去,正好被一双宽厚手掌接住,“今日天儿好,你们可别窝在哀家这敬和宫中,多出去走走。”
“母后嫌弃我们了……”知漪委委屈屈道。
太后边摆手佯装赶人,“可不是,两个这么大的人了,还杵在哀家这里像什么样子。奉过茶便散了吧,哀家昨夜没歇好,这时正乏着呢。”
再欲开口,眨眼间人都已经到了殿外了。
立在庑廊下,知漪小小望了眼宣帝,目光复杂,“原来是皇上一人被母后嫌弃,现在连累得知漪也被嫌弃了。”
安德福忍笑,皇后娘娘这话说的……他们皇上可真委屈。
一路行至宫中各园,为帝后大婚特制的各处装饰还未取下,就连那几株最先开花的桂花树上也挂了一串串同心铃,淡黄的小花儿随风轻摇,细碎的铃声和成一片。
这是一月前宫中便挂上的,听说还有许多宫女暗地到这些树下祈祷,期待能有个好姻缘。
“听说皇上命人在宫外摆了流水宴?”
宣帝颔首,手心多了一片落下的桂花瓣,本想拂下,却鬼使神差般同知漪那支羊脂玉簪放在了一起。
安德福补充道:“回皇后娘娘,正是呢。皇上命人大摆流水宴,从咱们东直门穿过三条街,径直摆到了京城的西城门,连续摆六日六夜,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普通百姓,皆可前去。”
“我和皇上也可去吗?”
安德福咧嘴,“皇后娘娘说笑了,您和皇上千金之躯万金之体,怎么好去呢。”
知漪也就说说,想也知道那一条长道必定是人声鼎沸、乱得很。
“想出宫?”宣帝倒没什么意见,反正他这十日无事,都会一直陪着他的小皇后。小皇后想去哪儿,他自然便跟去哪儿。
看出知漪顾虑,他淡笑道:“避过那几条街便可。”
语罢知漪也不再纠结,只有周围一圈宫人瞠目结舌。
这才大婚第一日,皇上就带着皇后娘娘偷溜出宫,这……这合适吗?
无可奈何,还是各自呈上便服,伺候帝后二人换上。
既然成婚了,知漪自然就改了髻。三千青丝挽起,配上各式华丽珠钗,小巧耳垂上是宣帝亲自为她选的红珊瑚耳坠,与昨日的庄重大气之美不同,今日更还原了小女儿的娇色清丽。
出宫去的第一处,自是信王府,途径几条热闹的街道,叫卖声不绝于耳,让知漪想起几年前的场景,不禁笑出声。
宣帝转眸用目光询问过去,知漪便歪头俏皮道:“皇上可还记得那次带知漪出宫,结果没带银子的事?”
怎么可能忘记,这简直能算是宣帝前半生生涯中为数不多的几次尴尬之一,而每次这种场景发生,往往都是有身旁的小姑娘在场。宣帝无奈扬唇,“自是忘不了。”
“皇上这次可带银子了?”
宣帝一瞥安德福,知漪随之望去,安德福立刻识趣道:“带了,银票碎银都有,二位主子放心。”
他暗暗抹汗,心道这回若再忘了,自己丢脸事小,让皇上失了颜面才是罪无可恕啊。
几人身后照例跟了一队带刀侍卫,寻常百姓见着都会主动远远躲开。但便是这种情景,知漪回身同宣帝说话时,还是有一人匆匆忙忙自前方行来,也未看清这边场面,径直往知漪身边撞了过来。若非宣帝反应极快地搂过知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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