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嬷嬷相视一眼,心底俱是叹息。
知漪被牵着慢走,不时望向远处的冰湖和梅树,满是好奇。
“酣宝儿。”静太妃弯腰逗她,“你的猫儿呢?”
“雪宝坏。”知漪告状了,“打湿,被子,徐嬷嬷生气。”
徐嬷嬷笑着解释,“让姑娘喝姜汤呢,姑娘不情不愿的,老奴还道是姑娘不愿喝故意打翻的,没成想委屈姑娘了。”
知漪点点头,若有其事,“委屈。”
这话叫一众嬷嬷笑起来,静太妃乐不可支地揉揉她的小毡帽,“雪宝儿坏,咱们要不把它送走?”
想了想,知漪还是摇头,护着猫儿,“不要。”
走着,她忽然停住,蹬蹬迈着小短腿跑去边儿上的花丛中,摇摇晃晃的身子叫静太妃看了揪心,“快去扶着。”
带回一朵含苞待放的粉色花儿,知漪满眼期待地递给静太妃,“阿嬷戴。”
“小宫女们都爱在髻上插花,想必姑娘是记着了。”
云嬷嬷笑,“大冷的天儿花都还未开,还是姑娘眼力好,一眼瞧见这难得的花苞。”
静太妃接过,点了点她的小鼻子,“阿嬷老了,戴这些可不合适,也不好看。”
知漪歪头,似乎不理解,“好看。”
“姑娘觉得好看,主子何必自谦。”云嬷嬷替静太妃戴上,“谁不知咱们主子可是当初的京城第一美人儿,哪会不合适呢。”
“正是呢,奴婢瞧着姑娘竟和主子十分相似,日后想必也是个极可人的美人儿。”陶嬷嬷小意劝导,“若非奴婢心里明白,只怕要把姑娘当成主子嫡亲的孙女儿了。”
“尽会说些好话哄我。”静太妃嗔她,让徐嬷嬷牵过知漪,瞧了瞧,忽而轻笑,“被你这么一说,我瞧着竟也有几分像了。”
知漪看了会儿她们,只顾着点头,实际什么都没听懂,小模样儿憨憨的。
几人于小院内石凳上坐下,随行宫女忙铺上软垫,奉上手炉,立在风向处挡着偶尔吹来的丝丝凉风。
知漪没让徐嬷嬷抱,自己努力坐上凳子,爬了几次都滑下来,回头见静太妃和嬷嬷们都盯着自己,想了想道:“站。”
还知道给自己找理由,静太妃难得见她这有些机灵调皮的模样,欣慰道:“好好,咱们酣宝儿不喜欢坐。”
当初小姑娘被抱来静慈宫时木讷胆怯,一点儿孩童该有的模样都没,静太妃还担心自己养不好这孩子,如今这般已足够让她喜出望外。
一条冰棱自院内桂树上坠落,发出清脆断裂声,把知漪吓了一跳,被徐嬷嬷捂着捏了会儿耳朵。
“前边儿云清湖上可还有冰?”静太妃忽然出声。
“是有一层薄冰。”陶嬷嬷为她掩紧披风,“不过已能看清湖下了,主子可是惦记着‘金簪’呢?”
金簪是静太妃十几年前亲自放进去的一尾锦鲤,通体洁白,唯有头部添了一抹璀璨金色,如戴了一支金色的簪子,故取名‘金簪’。
每年静太妃隔段日子就要去瞧它一回,若没瞧见,心中便空落落的。
静太妃点头,“是有些想它了,不知这时能不能瞧见呢。”
“金簪就爱往静慈宫这边儿上一带游,他处少去,主子去了必定能瞧见的。”陶嬷嬷扶着她,边道,“路上滑,主子可小心。”
知漪一同来到湖边,汉白玉制的栏杆比她个子还高,她便是踮起脚也见不着湖面,徐嬷嬷将她抱起,小心离了栏杆有一步远。
“鱼,鱼。”知漪雀跃地指着冰下,那些鲜艳的颜色很是讨她喜欢。
“是鱼。”静太妃点头,偏头对她笑,“阿嬷前儿才教了你这是什么鱼,酣宝儿可还记得?”
知漪收回手,戳着肉肉的脸颊,冥思苦想,片刻后口齿清晰道:“是锦~鲤。”
“对。”静太妃高兴地亲了亲她,“咱们酣宝儿真聪明。”
知漪也笑起来,正此时陶嬷嬷惊喜声响起,“主子,是金簪,就在下边呢。”
“哪儿呢?”静太妃探头望去,目光搜寻几息,果然在正下方看见一尾单独游着的锦鲤,与其他不同,它正是浑身雪色,唯上方有道横穿的金色,很是显眼。悠闲地游着,粗尾轻摆,意态尽显。
“这些小公公机灵,知道主子您重视这湖里的鱼儿,怕冰把它们闷着,冬日里也会敲开一些让它们出来透透气,到如今都还生龙活虎着呢。”陶嬷嬷拍了拍静太妃背部,防止她咳得厉害。
“好,好。”静太妃看着金簪闲适的模样,竟激动地眼底冒出泪花儿,“如此,我也安心了。”
“我当初还以为它长久不了,没想如今竟是比我要有福的多。”静太妃长舒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看了会儿,“你们日后,可也要帮我看着它,莫让它被不懂事的勾去了。”
“主子放心,奴婢们都瞧着呢。”
“嗯。”
静太妃心满意足,回程路上都在不住叫好,神色间隐有心事尽了之感。
见她开心,知漪也乐呵呵的,有时还跟着小跑起来,却不知徐嬷嬷看着她的眼中尽是点点忧色。
到了夜间,知漪小脸上敷着热乎乎的软巾,半刻后拿开,跑去静太妃榻前,“阿嬷,睡。”
“今夜阿嬷想一个人睡。”静太妃温柔道,“酣宝儿去旁侧暖房,让徐嬷嬷带你睡一夜可好?”
知漪疑惑地看了看她,然后乖乖点头,“好。”
“夜间可莫踢被子,起夜时记得叫徐嬷嬷。”静太妃轻声嘱咐,抚上她温热的脸颊,“别再病了,阿嬷可要担心。”
“嗯。”
“有什么不懂的不会的,也要记得问这几个嬷嬷,若被人欺负了,就叫她们帮你做主。”静太妃神色愈发柔和,“还有之前见过的太后娘娘,她也是咱们酣宝儿的‘阿嬷’,酣宝儿可要亲近她,像对阿嬷一样孝顺她。”
知漪偏着头,半晌依然乖顺应声,“嗯。”
“好了。”静太妃拍拍她,“阿嬷困了,酣宝儿也去睡吧。”
知漪依言转身,刚要踏出门槛被静太妃叫住,“酣宝儿。”
回头望去,便见静太妃泪光闪烁的眼眸,“再叫声‘阿嬷’听听。”
“阿嬷,阿嬷,阿嬷~”知漪叫得愈发绵软,抬脚就要往回走,“阿嬷不哭。”
“不哭。”静太妃拭泪,“别过来了,快去睡吧。”
见知漪不大愿意,徐嬷嬷便直接上前将她抱走。
“徐嬷嬷。”知漪在她怀里还轻声说,“陪阿嬷。”
闻言徐嬷嬷步伐却是愈发快了,声音都变得奇怪起来,似有呜咽,“老奴…老奴明儿一早就去陪,现在还得伺候姑娘睡呢。”
“嗯。”知漪躺下,任徐嬷嬷给自己盖好粉色的小锦被,“明天一早,看阿嬷。”
“好。”
带着甜甜的笑,知漪沉进梦乡中去。
第二日清晨,天边尤带暗色,静慈宫寝殿内传来一声瓷碗碎裂声,紧接是尖锐厉喊,“静太妃娘娘,甍了——”
静慈宫顿时哀声大作,宫女嬷嬷们哭成一片。
第5章 送别
宣帝得了消息第一时间赶去静慈宫,路途偶有薄冰,差点没叫人摔着,安德福扶住他,担忧出声,“皇上当心。”
“母后呢?”
“太后娘娘离得近,想必已经到了静慈宫。”安德福叹一声,“昨日看着还好好的,不想太妃娘娘今日就……”
他并非不知有“回光返照”的说法,只静太妃昨日午膳时的模样,看着分明就是要大好了,哪能料想转眼便仙去了呢。
经过一片梅林,一阵寒风袭来,点点红梅飘落在宽大綉袍,洋洋洒洒,几乎要同雪花般尽数落下,似乎是在给谁送行。宣帝一怔,想起静太妃极爱这片梅林,以往身子健朗时冬日都会在林中烹雪煮茶,赏尽红梅。
“皇上,皇上?”安德福唤回他思绪,“静慈宫到了。”
“嗯。”宣帝颔首,大步迈上殿阶,第一眼瞧见的便是站在寝殿外的知漪。
寒风飒飒,小姑娘站在那里对内遥望,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也不像平常孩童般嚎啕大哭,只在那小声抽泣,雪白的小脸被泪水浸湿。她被徐嬷嬷死死按着,一双小手朝里伸,嘴中不停喊着“阿嬷,阿嬷”。
“姑娘,去不得,去不得啊。”徐嬷嬷神色悲痛,她记得昨夜主子的话,莫让姑娘见了她的死状,免得吓着她。
徐嬷嬷不禁心道:若是放心不下姑娘,主子您又何故早早离去呢!
“见阿嬷。”知漪着急地仰头看徐嬷嬷,她不会捶打徐嬷嬷,只用恳求的眼神望着她,里面满是一个孩子最深切的渴望。但正是这种懂事才让旁人为之心酸,若小姑娘大闹一场还好,偏偏她仍是这般乖巧,只是想要她的阿嬷而已。
寝殿里传来太后和几个嬷嬷的哭声,宣帝脚步一顿,让徐嬷嬷把小姑娘带去侧殿的房中,自己一并同去。
徐嬷嬷用热巾擦过知漪满是泪痕的小脸,安德福忙前忙后地命人生炭盆点暖炉。
知漪坐在高凳上,宣帝站在她面前,神色微缓,“朕记得,你是叫知漪?”
小姑娘还在哭,打着嗝儿仰头看他,可仍乖乖回话,“叫,酣宝儿……”
徐嬷嬷忙补充,“回皇上,这是主子给姑娘取的小名,大名是知漪。”
“还记得朕是谁吗?”
“是,皇上……”知漪渐渐停了抽噎,见他在面前,慢慢伸出小手抓住他腰间绦带,头仰得更高些,“皇上,看阿嬷。”
她在央求宣帝带她去看静太妃。
知漪并不知道静太妃怎么了,以她的年纪也很难理解“甍”“死”等字眼,只是瞧着周围的人都在哭嘴里喊着娘娘主子,受到感染,她觉得静太妃肯定像自己之前那样,病得很痛,所以急着要去见她的阿嬷。
宣帝缓缓蹲下身,和小姑娘对视,“阿嬷去玩儿了,很久才会回来。”
他本不是这种温和的性子,只是静太妃陡然逝去,叫宣帝忆起当初静太妃温柔待他的模样,再看到这娇娇小小的知漪,便不自觉生出恻隐之心。
“去玩儿?”知漪眨了下眼,眼睫的一颗泪珠被抖下来,“阿嬷,带我去。”
“你还太小了。”宣帝略一犹豫,将小姑娘的手包在掌中,“待你再大些,才可以。”
泪珠滴到嘴角,知漪抿着唇,十分委屈地看他,并不明白为什么阿嬷去玩儿不能带自己。
宣帝握着她小得不可思议的手,感受到掌心的柔软,心中又何尝不哀痛,只是他惯来喜怒不形于色,除去在极亲近的人面前,很少会将情绪摆在明面上。
离开片刻的安德福匆匆赶回,弯腰小声回禀,“皇上,太妃娘娘去得安详,走时脸上带着笑呢。”
闻言,宣帝握着知漪的手顿住很久,半晌点头。
知漪懵懂地听他们这番对话,又打了个小嗝,磕磕绊绊道:“再,再见阿嬷,一次。”
“……好。”宣帝应了,声音听着自然,但熟悉他的安德福瞬间便察觉出主子此刻的心情,亦不由垂泪。
静太妃为人和善,即使待他这般不完整的阉人也不会有丝毫不同,让安德福早在心中尊崇有加。
可惜了,唉……
五日后。
知漪被敬敏太后牵着,站在高高的宫楼上,俯视下方素服哀乐的长队,队伍间有庄家的几个老夫人,被丫鬟搀扶着不住抹泪,雪白的纸钱漫天飘洒,哭声一片。他们已出了皇宫,此时正在送静太妃前往皇陵安葬。
知漪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下面,没人告诉她这是恭送静太妃出殡的队伍,但她已下意识将这漫天纸钱飞舞哭声震天的场景记在了心间。
敬敏太后紧紧牵着她,似乎怕她察觉出什么要跑下去,又似只是站不稳。
等队尾的人也不见踪影,太后终于率身后众位宫人走下西城门楼,她没有乘辇,而是带知漪缓缓走回敬和宫。
“酣酣。”敬敏太后向来严肃,但对上小姑娘也只能柔和了语气,“以后跟着阿嬷好不好?”
“阿嬷?”知漪疑惑看她,“阿嬷,去玩儿了。”
太后一愣,随后意识到知漪以为她说的是静太妃,眼眶微红,“你原来的阿嬷是去玩儿了,好久才能回来。哀…我也是阿嬷,以后和现在的阿嬷住,好不好?”
知漪在徐嬷嬷的眼神示意下点头,她也记得之前静太妃的嘱咐,要听这个阿嬷的话。
太后微弯唇,摸摸她的头,“酣酣真乖。”
转向身侧的徐嬷嬷等人,叹了口气,“静太妃去了,你们几个也是宫里的老人,想在宫里继续待着还是让哀家给分体面出宫颐养天年,自个儿选吧,哀家不会阻挠。”
要说放心,陶嬷嬷三个肯定是放心不下这小主子的。可她们毕竟年岁大了,陶嬷嬷和云嬷嬷在宫外也有家人在等着,她们虽无亲生子女,但毕竟身份不同,家中有的是小辈等着孝顺她们。
是以犹豫到最后,决定留下来的只有徐嬷嬷一人。
“老奴侍奉了主子大半辈子,除了主子便身无牵挂。”徐嬷嬷深深一揖,“若说出宫,老奴出宫也不知要去哪儿。何况,还有主子临走前放不下的姑娘在,姑娘年幼,尚不知事,老奴不代主子看着,实在无法安心,还望太后娘娘允老奴继续跟在姑娘身边。”
“好。”太后动容,“哀家也正想找个酣酣熟悉的人带着,突然换了地方,怕是她会不习惯。”
徐嬷嬷微微一笑,“姑娘乖巧懂事,只要肯耐心与她说上几句,是不会闹的。”
太后点头,与原嬷嬷道:“待会儿你同徐嬷嬷一道,把东西都带到敬和宫来,若人手不够,便再挑几个大力的内侍。”
原嬷嬷领命,知漪轻轻动了动,太后立刻察觉,“怎么了?”
但她只是摇了摇头不说话,徐嬷嬷看着反应过来,“姑娘怕是走累了,天儿冷,姑娘耐不住寒,也向来走不久。”
“倒是哀家大意了。”太后看徐嬷嬷上前把知漪抱起,小姑娘顺从地把手圈在徐嬷嬷脖间,靠在她怀里,全然一副依赖的模样。只是鼻尖都冻得通红,这么久也不知道同人说。
太后心软成一团,心想这孩子该是和自己还不熟络,所以不亲近呢。
众人步伐不快不慢,一刻钟后敬和宫便映入眼帘。
与静慈宫的朴实无华不同,敬和宫处处透着华美和皇家威仪,巍巍宫墙矗立,脚下草白玉铺成的大道清扫得不染一丝尘土,殿前小顶上的琉璃片瓦闪闪发亮。廊前建有小型花园,园内设有假山与小鹿喷泉,如今天寒,从鹿嘴中喷出的细细泉水早已结冰,宛若冰雕。
只是才离了静太妃,知漪整个人都蔫蔫的,对这些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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