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顿时一片漆黑。
她刚小心藏好,易中天已跃了进来。
灯光亮起,易中天色变,目光从撕碎的画像移到案头美人先生的画像仿佛痴了。他顿了顿足,不顾风雨往外走。
永夜小心地跟随着他。她打不过,却对自己的轻功极有信心。风雨交加的夜晚,易中天心神已乱,要注意到永夜实在困难。
易中天跃上马,策马急奔。
永夜瞧准方向不顾一切地追了过去。她的美人先生和青衣师父难道都在陈国?游离谷真是陈国人所建?蔷薇与月魄在何处?她一定要知道这个答案。
一个时辰后她来到郊外。雨更大了,天似开了缝,无穷无尽地往下泼水。三丈开外已是暴雨如注,瞧不见任何人影。
永夜站在雨中,调用了全身的感知去寻找。风中隐约传来一声马嘶,她大喜,脚尖一点,人飞快地奔去。
片刻之后,视线中出现一点儿光明,再近点儿,竟是一处规模甚大的院落,临湖的水榭灯火通明。
永夜想也不想便跃入湖中游了过去。她悄悄从水底冒出来,抱着柱子抬起了头。
细碎的声音被风雨割得支零破碎。
“……你出的好主意!”
“为……这么些年……”
永夜听不清楚,心一横,借着竹帘半卷,已贴在水榭一角的柱子上,透过竹帘与帷幕的缝隙瞧了个清清楚楚。
屋内榻上坐的可不正是她的美人先生!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二十七章 冰凉的事实(7)
八年未见,美人先生的容貌似乎没有多少改变,但眉宇间却多了几分沧桑,那双眼睛让永夜心痛。这是一双饱含痴情的眼眸,只要是男人瞧了就会心生怜惜。
易中天站在她面前,将她的画狠狠掷在脚边,“为什么?你要将她送进安国?她才十六岁!”
美人先生拾起画瞧了瞧,“这是陈王的主意,公主也心甘情愿。”
“难道我要杀李谷还需要别人动手?李谷的武功能比得上我?真的需要她下嫁去行刺?就她那点儿道行也想刺杀李谷?我真怀疑,天下闻名的游离谷会想出这么个馊主意!这门亲事我绝不会同意!我会杀了永安侯!就算安国要起兵,难道我陈国还怕了他们?!”
别说易中天,连永夜都怀疑这么白痴的主意会是游离谷出的。可是李言年却甚是盼望玉袖嫁入安国,裕嘉帝也盼望。这,又是怎么回事?
“十三年前,我也是十六岁。你舍得将未婚妻子送进游离谷,如今却舍不得她了,是吗?”美人先生仿佛是被大雨冲刷的花朵,凄美无助,“我离开时,她才三岁,我竟输给一个三岁的女娃?是我没她漂亮?是我不够温柔?还是,我不是公主?!”
美人先生看到那幅画肯定会知道是自己动了手脚。她会向易中天说出这件事来吗?难道游离谷没有告诉他们自己的身份?永夜紧张地思索着,想到青衣师父,心里戒备更重。唯一能发现她行踪的人,这世上可能就只有青衣师父了。
易中天看了程蝶衣许久,语气终于变得柔和,“蝶衣,我们青梅竹马,我不能骗你。我心里只有她一个。就算你牺牲得再多,我也不可能回心转意。”
“当初,你可不是这样说的。”美人先生笑了笑,一身白色轻纱将她衬得格外美丽。她的动作永远都这么优美,连伤心蹙眉也人见犹怜。
易中天坦然地承认:“我变心了。就算你是为了我入游离谷,借游离谷的势力扰乱安国内政,甚至借刀杀人除了端王李谷,让我陈国的兵马能长驱直入散玉关,让我易中天能为皇上一统三国,扬名天下。如今我却只能说,你是陈国子民,你当为王效忠。”
美人先生笑了起来,眼泪都笑了出来。
永夜见过女人疯狂,也见过女人伤心。跳楼割脉、坐在大街上放声痛哭都见过,唯独没有见过美人先生这种笑法,像才看了《猫和老鼠》或是《憨豆先生》似的,笑得开心极了。若不是那脸上被烛光映出的点点泪痕,她几乎不以为美人先生是在伤心。
“咱俩的婚约当放屁,好吗?”
永夜张大嘴无声地笑了,雨水冲进嘴里,她一口咽了下去。美人先生说这话时哪像个弃妇?她的声音甜美迷人,仿佛在向情郎撒娇。
易中天定定地看着她道:“蝶衣,我负了你,来生再报。”
美人先生慵懒地伸出玉雕似的双足,趿上绣花鞋,站在易中天对面。
眼前这个男人比当年更成熟、更可怕,那些歉疚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么理所当然。这些年山中寂寞,她是如何过的?就只为了一个他,一个梦。
她轻抿了下嘴唇微笑,“我等这一天,等得人都憔悴了……要永安侯娶公主只不过是幌子,要的是她入陈。你只要控制住永安侯,李谷就不敢妄动。安国的天就快变了,裕嘉帝得了绝症,撑不过这个月了。太子即位也好,大皇子气不过要抢也罢,安国都会大乱。”
易中天身躯一震,惊诧地问道:“皇上知道?”
美人先生点点头,“这本来就是游离谷与陈王陛下的交易,不然怎么会想方设法在和谈时让玉袖和亲?这是做给裕嘉帝看的。让他以为,公主大婚去安国,才是动手的时机。而那时才能将我游离谷在安国势力一举铲除,将公主握于掌中为质。趁机废了皇后、太子,让他心爱的大皇子安登帝位!”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十七章 冰凉的事实(8)
听到这里,永夜才恍然大悟。所有的一切,什么借公主嫁入王府行刺,什么让她前来贺寿,一切都不过是忌惮她父王一人。
十八年前,有人掳了她想要威胁端王。十八年后,将她诓入陈国擒以为质,同样也是要让安国两位皇子争权造成内乱,让端王不得插手。以两位皇子的势力,若无端王压住,安国只有一个乱字。
裕嘉帝病重,难道父王会不知晓?难道父王就没有防着皇上突然病逝可能造成的危机?裕嘉帝也想不到这点?
永夜心里突然觉得悲哀。
她只是一颗棋。端王对她再亲,还是把她当成了一颗举足轻重的棋。再舍不得她,再护着她,她还是被他放到了棋盘上。
她难道还不明白?哪家做父亲的会舍得让女儿一直男装打扮,只为瞒过游离谷的眼睛?他不仅要瞒,更是因为裕嘉帝病重,安国皇权之争越演越烈,他必须要瞒!
好一个忠心爱国的端王!永夜闭上眼,雨水淋湿了面颊,冲进了脖子,直凉进了心。好吧,就当是尽孝了。我不会让自己成为能威胁你的人质!
她主意打定,就要离开。这时听到美人先生轻柔地说:“中天,这十几年我心甘情愿,你变了心,我也无力回天,我当是为国尽忠了。我只求你一件事情。”
“你说。”
美人先生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地说:“莫要伤永安侯性命!”
永夜真想放声大笑,她的美人先生还顾及她的性命!她是该谢谢她的这位师父,还是该得意自己居然在美人先生心中有如此地位?
易中天抛弃她,她没有求过他,却求他放过自己,还不肯告诉易中天自己是游离谷的刺客星魂!
易中天笑了笑,“你放心,李永夜虽不会武功,身子又弱,却不是个好对付的人,我已有三百人死在他手中。不仅如此,他还请了风扬兮做保镖,我就算想杀他,还得先问问风扬兮的剑!”
“我只要你答应,不要杀他!”
易中天奇怪地看着她,“为什么?”
“这是谷主的意思。留着他有用。”
“好,我答应你。却不是因为游离谷主,而是因为你。”
永夜明白了。她觉得自己太天真,才还为美人先生的求情感动,此时又迎头浇来一桶冰水。真是凉啊,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大雨浇在身上,都不及她今夜听到的话更让人心寒。
差点儿忘了,游离谷以为她中了蛊毒。将来安国内乱,他们行刺父王之后,自己仍是堂堂正正的端王继承人,还能安插在安国继续替游离谷卖命!
她不再停留,鱼一般滑进湖里,游到河边,施展轻功拼命奔回驿站。
雨如水柱冲打着她的身体,这一刻,永夜的心已凝成寒冰。她睁大眼睛在黑暗中奔跑。四周一片漆黑,她看不到半点儿光。
人说下雨是老天爷在伤心落泪。今晚,真是个悲伤的夜。
这个世界是多么陌生,连支烟都找不到。
这里的人是多么可怕,连我这个前世的杀手都感觉孤单。
月魄,你的平安医馆一定要开在阳光之下,那里的阳光一定要足够烈足够暖,才能将我结了冰碴儿的心融化!
你的医馆一定要办得很好,你才能平安富足,才能对着我笑。你的笑容一定要够温柔够灿烂,才能将我的悲伤全部吞噬。
如果还有一个心愿,永夜希望月魄平安,希望他能真的有座平安医馆。他说过,如果有一天她想过平静日子,他能收留她。
然而,蔷薇的簪子在易中天手中,月魄能平安离开吗?他还能在大太阳底下开他的平安医馆吗?
心里一口气提着,永夜以她前所未有的速度奔回驿站。
倚红靠在桌边睡了,睡得甚是香甜。她只是单纯地侍候自己,听从父王娘亲的话保护自己。只有最单纯的人才会有这么香甜的梦。
永夜冰冷的手抚上倚红的脸。
“啊!”倚红惊得醒了,见永夜脸色苍白站在床头,翻身坐起,开始帮她*服,“少爷,赶紧换衣,千万别凉着了。”
永夜木然地由她把衣服脱了,又拿了干布擦拭。
“倚红,为什么你对父王这么忠心?”她的声音涩得像是锯木头发出的声音。
倚红一愣,这是永夜今天第二次问她。她忙碌着低声回答:“没有王爷就没有我。”
“你难道不愿意和林都尉平安幸福地过一生?”
“少爷,我们不能报恩,良心不安。”
永夜怔住。报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需要报答美人先生、青衣师父?这世是她父母的端王与王妃,她就需要报亲恩?
她疲倦地穿好衣裳,低声笑了起来,“马上离开!让林都尉护着你回安国,别的人不能惊动!”
“少爷!”倚红震惊。
永夜沉下了脸,“忘记我白天如何交代的了?”
“让我替了你,少爷!你走,你和林都尉走!”倚红目中泪珠滚落。
永夜看着她,一抹笑容出现在嘴边,“情人的分离也能让人撕心裂肺,我不喜欢分离。你们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她掏出玉佩放在倚红手中,“这是玉袖公主的符印,能让你们平安过关。”
倚红跪下磕头。
永夜转过身去。她已想得明白,她的月魄只要有一分的可能在陈国,她都不会走。
面对一湖风雨她静心煮茶,所有的事情一幕幕在心头映过。
她想起父王曾经对她说:“永夜……你离家十年回来,在王府生活的时间远不如你在外面的时间长,你心里,对我、对你母亲有多少亲情?你做事可会顾及我们?若你不会,你想嫁谁都没有关系。”
我对他们有多少亲情?我可会顾及他们?我可会理解他、认可他?永夜闭目深思。她威武逼人的父王,曾经砍下的人头压垮了坐骑的父王,还有她看似温柔端庄的母亲,宁可抱个别家的婴儿回家当世子,也不肯让父王受人胁迫。
永夜第一次仔细想自己是谁,自己该不该理解。
倚红的话又在耳边回响。她做事从来只考虑自己,她不是怀揣天下的人。可是……永夜长吐一口气,双眼睁开,眸子闪闪发光,笑容浅浅在脸上漾动。她不是父王,她不能用她的思维去要求于他。
她再不孝,满足父亲这个愿望又有何不可?她想起前世爱唱戏的老爹,自己离家闯荡,撞人入狱,竟再没见过他。心中一酸,这一生不想再有朋友,她却已有家人,还有,月魄。
第二十八章 背后一刀(1)
这是她杀了他的绝好机会,没有风扬兮,这世上就少了重威胁。永夜睁眼,掌心一翻,一寸长半分宽的银色柳叶飞刀静静地握在手中。
寅时,雨终于停了。
檐下的水滴落湖面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小,终于只得零星几点。
夜,寂静漆黑。
水面隐隐传来波浪拍击沙洲之声。
永夜吹熄了烛火,静静地等待。
兵贵神速。易中天也该安排得差不多了。这个时间是人一天当中最疲倦的时候,易于突袭。
半个时辰后,一支火箭嗖的一声钉在了木柱上。瞬间湖中冒出数十只小舟,火把星星点点照亮了湖面,团团围住了永夜所住的沙州。
火箭似流星飞射而来,小楼霎时燃起熊熊烈焰。
她用湿布掩住口鼻,退到回廊,不远处的券门火光冲天,已有喊杀之声传来。永夜回头长叹一声,一个不留,如果她是易中天,她会一个不留。除了提前离开的倚红和林都尉,豹骑将全部葬身于此。
她可以冲过去与他们并肩杀敌,拼死一战。永夜摇了摇头,敌众我寡,与其去燃起他们的斗志,死得英烈,不如明哲保身,以图后谋。
她蜷在回廊阴暗处的一角苦笑。她就是这样的人,心硬得不会有热血沸腾的时候。林宏以为她交代不用冲过来受死就是保护了豹骑。他怎么也没想到,她其实也是在下令让他们放弃抵抗,被陈兵杀得一个不留。
松木原是泡过油的,再以漆刷盖掩饰,烧得噼啪作响。
过了片刻,一道黑影从券门冲向小楼。雨帽已取了,看得见他浓眉紧锁,黑衫湿透,满脸胡子还在滴水,向来锐利的眼神已冒出焦灼。
“永夜!你在哪儿?”
风扬兮楼上楼下寻找着永夜的身影,她在不远处的角落望着他。
他真的来了。从驿馆外杀进这里,只为找她、保护她。
冰凉的夜里,他的声音让永夜竟有想流泪的冲动。他为什么会来?只因为他答应了会保护她?难道他不知道这里被围了个严实,不知道易中天有多么阴险?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
永夜望着风扬兮的身影很想冲出去应一声,却闭上眼蜷在角落里。
易中天手中有蔷薇和月魄,易中天要她躲起来拖延时间。
她是风扬兮想杀的人,他威胁着她的生命。现在他的关切,一旦在知道真相之后,就会全然消失。
咔嚓一声,房梁断裂,夹杂着风势往下掉落。
永夜闭着眼想,风扬兮应该拔地跃起,离开这里了。
风扬兮楼上楼下找遍,券门内外喊杀声不绝于耳,淋湿的衣衫已被烤干,他已能感觉热浪腾空扑来。难道她不在这里?他大喝一声用脚扫开一段燃着的木头,长剑往梁上一点,人仿佛一只黑鹤跃出小楼。
身形才露,羽箭闪亮般袭来。
这是她杀了他的绝好机会,没有风扬兮,这世上就少了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