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你了。”刘鹤寿看过来。
阮良这时候又知道怕了,像是被人隔空抽了一鞭,吓得就地坐倒,把自己缩拢成一团。
高坚伸手解了武袍,淡然道:“我来吧。”
“你来?”刘鹤寿挑眉。
“我来。”高坚道:“看他这样子,也挨不了几下,若真是打死了,大人也难交待。”
暑日天热,高坚只着一层单衣,便尽数脱下,露出一身武人的肌肉。天光落在布满汗水的肩背上,铜色的肌肤像是抹了一层油,更显得肩宽腰窄,肌肉结实匀称。
高坚走到刑架下面,双手握住垂下的绳索,漠然道:“来吧!”
行刑的家丁茫然看向刘鹤寿,见老爷指尖一弹,便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抡足了手臂甩下一记重鞭。行刑讲究一个声威势猛,前十下杀威,即便是活打,也得要一个狠字。
高坚闷哼一声,牙齿咬住下唇,嘴角已经绽出血来。
是疼,有如利刃割体。
然而,不及他缓过神,第二鞭又追到,胸前,背后,落地没个准处,鞭鞭见血。
高坚牙关紧咬,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响,恍惚间,只见一个人影扑上来,随即一声惨叫,含着泪带着血,仿佛十层炼狱的苦都让他一个人受了。高坚下意识把人捞进怀里,随手接了追过来的鞭子,把鞭梢握在手里,竟像是生了根。
阮良缩在他怀里抽搐似的抖,痛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泪滚了满脸。
高坚不知道这算是怎样的一笔债,他要替他挨一百鞭,他也不觉得如何;他为他挡了这一下,他却觉着心疼得都要碎了。
毕竟,那是多么疲懒怕疼的一个人。
“怎么?”刘鹤寿厉声喝道。
高坚把阮良抱到一边放下,指了随从过来按住他,便转身握住刑架上绳索,咬牙道:“再来。”
家丁搓了搓手,为雪方才之耻,把长鞭舞得如风轮一般。
阮良哭得止不住,一声声惨叫,倒像挨打的人是他。他素来不是个膝下有黄金的男子汉,自然什么形状都做得,跪地磕头哭叫求饶,只说再也不敢,又想冲过去拦,却被人按住,哭得语无伦次。
阮良这一生轻浮放荡,做了不少错事,却是第一次觉出什么叫后悔。
刘鹤寿毕竟不好活活打死一名朝庭命官,重鞭抽到二十往上,也只得懈了,可饶是如此,一百鞭抽下去血痕交错,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胸前身后已没有一点好皮肉。点点鲜血滴上月白的亵裤,淋淋漓漓地,自腰洒到裤脚,染作朱砂色。
阮良连哭带吓,累得脱了力,竟要让高坚扶着他才能站起。高坚略定了定神,自随从手上接了武袍穿上,结扣一一系起,将血痕掩去,便又是风姿挺拔的一员武将。
“大人。”高坚双手抱拳,看向刘鹤寿。
“你倒是条汉子,却怎么结识了这么一个无赖?”刘鹤寿冷哼。
高坚回身看了一眼,淡然道:“我少时受过这无赖的恩惠,便结识了。”
刘鹤寿摆摆手:“老夫今天是看你的脸面。”
高坚跪地谢礼,衣料贴到背上,扯得伤口绽裂,如凌迟般疼痛。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便只默默行了个礼,着人架了阮良离去。
高坚纵然能忍,火痛攻心的滋味也着实难熬,回到车上已然有些糊涂,抬手解了衣袍,破碎的皮肉被血粘在布料上一并撕下,高坚睁大眼睛,口中泄出第一声痛呼。
阮良只觉满目鲜血,红得一天一地,不知往何处着手。
高坚恍惚间听阮良哭得伤心,抬手抚了抚他的面颊问道:“打疼你了?”
高坚方才那一巴掌没容情,把阮良抽得半张脸生生大了一圈。阮良握着他的手掌摇头,哭得昏天黑地,他的天地一向美人如玉,美酒当歌,从未见过这样的凶险,更未见过这样的凶险杀到身前。
着实是吓坏了。
阮家请了扬州城里最好的大夫,烧汤炼药,样样都是最好的。十几个小厮、使女流水般的伺候,把屋前屋后扫的干干净净,四处都用滚水烫过,不让高坚沾上半点污秽。
高坚这一身伤虽看着吓人,但毕竟是外伤,他有内力护住心脉,实则伤得不算太重。只是那日血人似的被抬进门,把阮父阮夫人唬得不轻。阮良知道自己此番大错特错,不消人训斥已经守在高坚床边看顾。高坚几次让他回去,他也不肯,反倒挤上青席要与高坚同睡。
高坚虽伤得不重,却无奈胸前背后都是血口,俯卧皆不能,终日只能坐着,十分辛苦。
三伏天热,阮良让人取了窖里的藏冰出来给高坚消暑,绿豆汤扳在冰水里,用银匙子搅散了,一口一口喂。阮良生性怜香惜玉,在女人面前做小伏低的本事一等一,更兼得心思柔腻,一肚子风流官司,真要伺候起人来,即便是从小就让人使唤着过活的丫头小子都比不上他。
天热,高坚身上热毒发作,火上加油,烧得唇上干裂。阮良用布巾沾了冰水给他擦,高坚静静看着他忙。
这人天生是个公子,即使脏过,瘦了,洗洗干净换身衣服也还是一个清俊公子。他身上的每一寸都是活的,眉眼像是会流动,天然含情,眼波流转间,幽幽暗暗的春水便涨满了堤岸。
阮良见他盯着自己看,左右望了望,找不到什么错漏,眼珠子一转,便跪到高坚身前申辩道:“这事儿不能怨我。”
高坚漠然哦了一声。
“是那女子先招我的。”阮良十分委屈:“那个刘鹤寿,忒不是个东西,七十老汉娶十七小娇娘,偏生什么都干不了,夜夜整治人。那小娘长得那般标致,却被卖与那样一个老头,怎的守得住。”
阮良这话说得非常之无耻,一推四五六,所有的错处都在人。高坚却还是愿意相信。一个女人若先是嫁给刘鹤寿那样的老头,再遇上阮良这样的浪子,大约是很难会没什么想头的,即便最后为这点想头送了命去,也总有人要冒这个险。
刘鹤寿放话要阮良离开扬州,这城里便是不能呆了。阮家虽然在苏杭各地都有产业,但这孽子在老父的眼皮子底下都要生事,再孤身放到花花世界里,却不知还能惹出多少祸端来。
阮父有心让高坚把人带走,边境贫寒,天高皇帝远,阮良若呆在那里,玩到再出格,也不过是睡了猎户的妻女,一些些银两就能解决的事,便不叫事。
高坚没有拒绝。
高坚身上有伤,阮良更骑不得快马,千里远途,也只能坐着马车慢慢赶路。阮母心疼儿子,体已的首饰、银两生生攒了两个大盒,另外给带了一个老成的家人,两个年长的小厮。驾得是上好的高头大马,坐得是余家铺子顶好的马车,里面铺了当年新制的青席,通透凉爽。
阮良是个没心没肺的人,身上的肉吃回来,旧事便忘了个精光,倒把逃难当成游赏,若不是高坚赶着回去复职,他能绕到京师去嫖个花魁。好在高坚待他恩重,阮良也知道愧疚,说话做事都看他脸色,只要高坚垂目不言,便马上笑嘻嘻的把话头绕过去,不敢再多做痴缠。
高坚渐渐觉出阮良的乖觉,便十分无措,总觉无处着力,不知道该拿这人怎样才好。
阮良虽然心里明白,也不想惹事,偏偏生就一双桃花眼,眉目流动间全是情,一路沾花问柳,与酒家女打眉眼官司,惹得人人侧目。他是从来都没有离过女人的,眼下陡然失了温柔去处,简直夜夜孤枕难眠,心中饥渴万分,但凡看到一个平头整脸些的姑娘就恨不得贴上去敷衍,没肉,闻个香也好。
高坚实在无计,生怕再这么下去阮良会睡了店家的老婆,只能托人传了消息回去,找牙婆给买个姑娘回来。阮家肯出价,又不要黄花女子,只求十分颜色,没多久,就有人用快马送了一个标致小娘追上来。
阮良大喜过望,双手搂着高坚,恨不能马上跪下来结义。
高坚无奈道:“我早已拜过你父亲做干爹。”
阮良连连拍手,说:“对对对,我又忘了。”
高坚淡然一笑,不再多言。
阮良急火火赶着要去度春宵,走到木梯转角,却不自觉的往回望,只看见高坚独自一人站在天井里,笔直颀长的一道背影,不知怎么的,竟给人一种悲伤的感觉。阮良愣了一愣,只觉世事真真难料,当年一时兴起捡回来的少年,居然也长得这般大了,竟比自己还生生高去半头。
阮良在楼上挥手,喊道:“良玉!”
高坚转过身去,面上露出讶色。
“虽则,他们都说我没白捡了你,然……爷当初带你回家,却不是为了这个,当年不是,现在也不是。”阮良一双微弯的笑眼里流动着波光,点点喜色,脉脉含情。
“那是为何?”高坚问道。
“那自然是因为爷喜欢你!”阮良笑的得意,仿佛讨人喜欢的不是高坚,而是他自己。
高坚蓦然睁大眼,嘴角像是为难般扯出一丝笑,便成了个似哭似笑的样子,哭笑皆是不得。
那女子刚刚来时惨白着一张脸,好像随时要去赴死。却不想,只一夜工夫就像三月的桃花开出灼灼艳色,眼角眉梢都柔下来,化作水滴滴的一个美娇娘。阮良得意得不行,拢了一身风流意气,于这十月深秋之际,显出十里春风之意。
喜婆把人卖过来时没说过缘由,可是在阮良面前,怎么还有女人能藏得住心事,没几日就向他倒了个干净。才知道这女子名叫丁兰,竟是金陵一个侯府家里的通房丫环,在家招了主家婆的忌讳,被人卖出来作践。她是家生子,从小生得标致,被选在园子里伺候少爷,养得心高气傲。本以为要卖给外面龌龊的下人糟蹋,又恼恨那个男人薄情,不肯帮自己说半句好话,一时万念俱灰,怀里藏着利剪过来,却再没有拿出来使过。
阮良对女人一向是最温柔不过的,尤其跟是他好过的女子,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没口子的好姐姐好妹妹,恨不能捧在手疼爱。丁兰因祸得福,只觉得前遭遇的劫,大约就是为了碰上这么个人,一颗心绕绕缠缠全系在阮良身上,掏心掏肺,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7。
辽边苦寒,十月底已经冷过扬州的三九天,阮良被寒风煞住,成天价守着一盆炭火度日,懒洋洋几乎不想下坑,抱着丁兰在屋里白日宣淫。
但这样很好,这样清静,不生事非,高坚对阮良从来没有更多要求。但阮良既生在世家,从小到大的每一口饭食,每一件衣裳都是精心配好的,过日子自然不能得像高坚那般马虎,饶是他无心管事,单为了自己过得舒服,也把高坚合府上下理了个顺,高坚便借光过上了好日子,平时里好菜好饭,热水热坑,衣裳浆得洁净,一件件薰出淡雅的兰花香。
阮良手上有钱,气度风华,能镇得住下人,丁兰原本是侯府的丫环,更是管家的一把好手,里里外外收拾得妥妥当当。同僚们追着高坚打趣,说这等送钱的表哥来得真是福气。
高坚脸上不显,其实心里高兴,每日从衙门回来,看到阮良裹在雪白狐裘里弯眉笑眼地看着自己,喜滋滋的一张脸,永远都不见烦忧。高坚被他这样看着,便觉得若能这样过完一生也好。
阮良生凭所学,莫过于“享受”二字,在螺蛳壳里也能做出道场来,把自己养得舒舒服服。只是眼下狐朋狗友一个不剩,就只能拉着高坚作陪。他用梅花浸酒,着人从猎户手上买来新鲜的鹿腿,盯着厨子下刀,片出肥瘦相济的薄片,用椒麻、海盐和秋油腌制入味,在坑上支起红泥小炉,架上黑陶大盘炙烤。
高坚不胜酒力,三杯两盏就染得微醺,他这人喝过了酒就分外活泛,眼眉间显出淡红的晕色,瞳膜漆黑潋滟,像是含了两点晨星。有一次兴起,竟解了外袍从窗口纵出仗剑而舞,俯仰间卷起漫天细雪。
阮良裹了狐裘趴在窗边看,只看到剑光如虹,冲破天地幽冥,美得壮阔。
北地冬长,熬到春暖花开时已经去了半年。阮良被闷到生霉,急不可耐的要往外跑,就连高坚要带他出去围猎都应了。只是他浪荡公子一名,骑不得快马坐不了硬车。高坚无奈,只能带着他共骑一乘,一日要换三、四匹马,才赶得上别人的脚程,可饶是如此,高坚仍然不觉厌烦。
只因阮良实在是个妙人!
明明一场围猎而已,他也要带齐了美酒、作料,夜夜着人生出篝火,将新打的猎物炙烤得焦脆金黄。众人团团围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阮良又通音律,江南的小曲,塞上的羌笛样样都来得,把高坚那一干同僚、下属、随从哄得个个欢喜不已。
只是夜里春寒,阮良体弱畏冷,睡得抖抖豁豁,第二日起来一脸的憔悴。旁人打趣说阮公子果然富贵中人,离了温柔乡便睡不得。阮良也没力气反驳,抱着胳膊缩在高坚怀里晒太阳,晒了半日才活转。
那日时运颇佳,高坚几乎百发百中,射得十几只黄羊,并三只狐狸,下人追过去放血剥皮割肉,忙得不亦乐乎。又有人猎得雄鹿一头,斟了鹿血出来交与众人痛饮,高坚不知厉害,连饮数杯,丹田烧出一团火热。
阮良与他并骑一马,感觉到背后暖融融的热意,舒服得四体通泰,到夜里再也不肯独眠,非要抓着高坚同睡。高坚无法,只得允了。
阮良睡到半夜被硬物硌醒,朦胧间随手一握,却乐了。他这么一折腾,高坚更是瞬间清醒,闪身想躲,却被阮良按下。
“你呀你,那鹿血岂是好随便喝的?”阮良手上握着不放,眸间俱是戏谑的笑意。
高坚呼吸一窒,凝眸看着他,帐外火光熊熊,映得阮良面如暖玉。
阮良只觉得有趣,解了高坚的亵裤探手去量,竟是比自己的还要大上一圈,登时嘘唏不已:“真是作孽,有这等大好的本钱却不晓得使,天下的女人都要哭死了。”
高坚喘得隐忍,勉强分辩道:“朝庭不许武官带家眷。”
“那皇帝老儿自家后宫三千,本钱用得几乎要折掉,却生出这种歹毒主意来整治你们,亏你还奉若神明。”
“不许瞎说。”高坚无奈。
“告诉爷,有多久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了?”阮良凑得极近,桃花笑眼里像是汪了一汪水,活泼泼的笑意一星星溅出来。就连这般荒唐的举动,让他做来,也是一派自然的。
高坚无言以对。
候了半晌,阮良猛然醒悟,指着高坚惊道:“你,你你……莫不会,还是个童男吧?”
“闭嘴!”高坚忍无可忍,手指搭到阮良腕上正要把人扯开……阮良的指尖一颤,五个指头都像是活了一般,游鱼般在高坚掌下滑动。
高坚一时头晕目眩,灵台最后一点清明也只让他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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