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那样做。”我有些难受,“不需要这样的,我从来没有想让你这样。”在所有的报道里,我作为一个重要人物自然浸染整个故事,可新闻里却从来没出现过我的正面描述或者私人信息和照片。我知道媒体一直在查,最好能采访到我这个当事人,让我来一段带了血与泪的哭诉或者诅咒般的仇恨演说才更拉动新闻吸引度,但他们无论如何奔走,都没有如愿。我知道这都是宋铭元在保护我。他把自己置于舆论的反面,遭受白眼和口水,却还是把背对准了我。
宋铭元却是笑了:“这是应得的,草草。能看到你现在担心我,我也很高兴。”他的声音带了温暖的力量,仿佛自己经受的不过是小意思,但我知道,如今他出行都很难,车子和门上都被人用油漆涂满了辱骂的字眼。总有这么些人,以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肆意去干涉,去自以为是的惩戒“恶人”,然而带了阴暗心理去揣测他们,也或者仅仅只是需要发泄怒气和怨气的不得志暴民罢了,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去宣泄自己的情绪,其实并没有比做恶人高尚多少。
从新闻里听说,宋铭元一次会议回来,甚至在黑暗的地下停车场里挨了窜出来的人的一蒙棍,幸而对方很快就逃了,宋铭元只是伤了背。
而如今作为局外人来听这些,却并不让我快乐。这个处于巅峰的男人,自己把自己送下泥潭了。
“你的背还好么?你为什么要公布和小佳的婚讯?不是很早前,你就和我说过解除了么。”
“不用在意,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草草,我不至于你想的那样蠢。我这样做只是觉得自己该受到一点教训,但并没有想过真的要和小佳结婚,然后用这场失败的婚姻去惩罚我们彼此一生。婚讯只是个手段,把事情推到观众最喜闻乐见的平台而已,事后我便会解除的。”然后宋铭元顿了顿,似乎提了极大的勇气般,“我自己是个坏人,但我还是希望我的另一半是个善良的好人。很多坏人可以变好的,只是没有那些愿意给机会的好人罢了。”
我艰涩的说了句:“你会遇到好人的。”便挂了电话。
这场对话似乎用尽了我的力气,我只能依靠着墙壁才勉强站立起来。电视机里正放着一个爆笑的肥皂剧,我却看着看着不禁流下眼泪来。
第三十八章
之后一个星期我都闭门不出,吴秦很担心,来看了我几次,但都吃了闭门羹,倒不是我不想见他,只不过有点不知道用何种面目去面对别人。
舆论果然如宋铭元预计的一般以压倒性的势头倾轧的倒向一边,相比下,吴洁兰和我的父亲受到的影响和波及更大。巨力的股份大跌,完全控制不住颓势,而持股大股东纷纷责难,怨声载道,吴洁兰就是再只手遮天也没法在这种境地里马上作出好的应对,而巨力因为家族企业的问题,管理层多裙带关系,本身内部已经有腐朽崩塌的趋势,坏账烂账财务一塌糊涂,在如此的冲击下便是摇摇欲坠。巨力的问题大约之前吴洁兰和我父亲就意识到了,靠着多出席慈善活动和各种财经会议来博取眼球,造成一种财力充沛的假象,也凭借着人脉关系到处借了一大笔钱维持营运,本身就眼巴巴等着投产以后能把债务和之前的亏损窟窿填上,如今却是进退维谷相当难堪了。
对于一个家族企业,信誉是非常重要的,掌权人公众形象全毁,无论如何都难以补救,媒体又痛打落水狗般的紧追不舍。甚至在前几天的早上,吴洁兰因为在楼道里被记者围堵,急忙逃脱中不慎摔落,磕掉了半颗门牙,腰椎似乎也受了伤,新闻焦点上刊登了我的父亲抱着她送进救护车的场景,评论却很犀利“狼狈为奸,伉俪情深”,照片上的吴洁兰也不再是我印象里那个矜持有度高高在上的女人,而只是个因为断了门牙狼狈的满脸是血,慌张又气急败坏的人罢了。她磕破的嘴唇还微微张着,手舞足蹈着面露一点虚张的凶恶,似乎是想吓退记者。但是已经没有人怕她了,甚至也没有人再给她尊重,记者只是蜂拥而上,把话筒凑到她的脸上,或者拼命抓拍她狼狈不堪的丑态。
我的父亲便无奈的被围困起来,他手上还抱着吴洁兰,但是神态再没了那些慈善晚会上的纵横飞扬,此刻老态也爬上了他的眉头,在记者的推搡中差点站不住脚,脸上是汗和灰败。
他也老了。
这几天愤怒的持股者和因为被拖欠工资而恼怒的员工已经堵住了他的住所,漂亮的奔驰汽车被砸掉了,他除了要安抚这些民众,还需要去抚慰不懂事的小佳照顾在医院的吴洁兰,确实是疲惫的。
我坐在电视前,看着他们上演这样的闹剧,一时间却并没发现有报复的快感。即便闭门,新闻报纸都是会看的,而不停专注一件事情的后果便是自己的精神在高度亢奋中一直没有得到舒缓。在渐渐到来的暮色里,我泡了一杯方便面,辛辣浓重的味道却让我有点反胃,这几天上网看网友对吴洁兰事件的评论,去主流媒体门户看报道基本占据了我全部时间,多年的忍耐之后,总想知道这个事件会如何收尾,血液里也带了激动。却也自动忽略,不想去关注宋铭元,刻意的回避着,只是每天看着吴洁兰如何更加倒霉,如何自食恶果。三餐都吃方便面,日夜颠倒,如今站起来整个人都要打恶心,只觉得有点要昏厥。
这不是种健康的生活方式。如今我也才体会到母亲当年不选择报复的原因。不仅仅是无法抗衡权势,而是报复太累,就像在心里栽种了一株黑色的植物,总是要用心血去浇灌,生活的重心都要围绕在报复上,确实是个累人的事。
事发后中途父亲来找过我一次,塞了一本存折给我:“把她安置好吧。”他这样说,我想细看他脸上有没有羞愧的表情,却因为灯光太暗最终未果。
“草草,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这件事不可能是你安排出来的,连宋铭元也落水了,必定在你身后有人在操纵利用,听爸爸一句话,人家这是拿你做棋子,看我们两败俱伤的,妈妈已经去了,孩子你要好好过日子,别给别人做刀枪。不然爸爸也不安心的。”他给了我钱,倒是说教起来,抬起头时候我才看清他侧脸有抓痕和耳光的印记。
我一言不发的收了存折,临走时候却还是忍不住朝着他的背影说了一句:“这些年来我和妈妈都很艰难,不过如今看到爸爸,我却心里也平衡了,你在吴家怕也过的不那么如意和顺,比我们都可怜。”
爸爸的背脊直了直,我便叹息般的再加了句:“妈妈最后去的地方是丽江。”
这下父亲似乎有些无力般的用手撑了旁边的墙壁,最后脚步带了点虚浮的才转身离开了。自始至终,我都看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吴洁兰本人就带了富家小姐的脾气,选择父亲这样的大约也带了好掌控的目的,他这个便宜的富家姑爷怕是也做的艰难,在家里连个决定都没法做,低头哈腰每天都要讨好妻子,对外也要经过女方的同意才能动用吴家的权势,事业上完全伸展不开手脚。如今这种丑事一出,除了吴洁兰的责打,吴家家族企业里的倒戈针锋大约也很难处理。为了权势,如此缩手缩脚的度过一生,其实也并没有比贫穷好到哪里。与母亲在一起从一而终,过平安喜乐但也平凡的日子,大约还是没有事业权势来的有吸引力,甚至吴洁兰与之一比,也不过是个踏板。她也不是什么胜利者,男人看上的不过是她的家世。
然而我可以隔岸观火般的评论吴洁兰,却没法正视自己和宋铭元。
我知道我也是卑鄙的,在最后,还利用宋铭元,这对于他也显得不那么公平,即便他仍然喜欢我,我也断然没脸面出现在他眼前了,我们的感情里糅杂了太多其他的东西,不是他对不起我或者我对不起他这样简单的计算问题。
在一切尘埃落定的今天,我才看到我当初的偏颇,我们之间并没有谁有权力惩罚谁的问题,母亲的一切并不是完全因他而起,只是太多的因果交缠。而定下心来回味我们的过去,我才觉得,我也该要感谢宋铭元的。
他的权势曾经让我和母亲坠入地狱,但多年之后我们重新以另一种方式相遇,他的这份权势也让我变成更好的自己。
我记得在我削土豆时候他的鼓励,在我努力时候他的支持。他的这份权势,因为他心中对我感情的不同,而产生了完全不同的效果。那时候,我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我遇到他,他让我有丰厚的工资养活自己,安定下来,也有能力展望未来,把母亲接来养老。而在这之前,我不过是个没有多少技能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年轻人,即便每天想着重新读书改变自己,如若没有他在旁边的助力支持,或许这条路也是坎坷难熬的。
如今我也才看清,我们并没有谁配得上谁的问题。他不是最好的,我也不是最好的,我们都有缺点,他漠视过,我自私过。他付出了代价,同样的,我知道,早晚一天,我也要为自己买单的。在过去,没遇到他之前,我也什么都不是。我其实并没有裁判宋铭元的资格,然而我还是利用了他的感情,化作利刃最终还是伤害了彼此。
然而透支的身体并不允许我再做这样艰深的思考,这几天我便一直觉得头昏眼花,视线模糊不清,看来也是疲乏到不行了,模模糊糊便闭上了眼睛。却没想到这次世界的光亮在我眼前合上帘幕后,第二天便没有再揭开。
冥冥之中的因果,或许便是我该付出的代价。
第三十九章
吴秦看到我的时候,我已经过了最初的惊慌烦躁甚至绝望到想放任自流的过程。因此当他看到即使看不见,还能一脸平静的我时候显然是不可思议的,以为我是吓傻了。甚至都不敢和我多话,只是呐呐的开口:“草草,要不要买点东西给你?医生说你一直不肯吃,而且有点低血糖,身体也很虚弱。”
我躺在病床上,只能看到朦胧的光感,用耳朵循着他的声音才将眼睛望过去:“不用了,刚才有挂葡萄糖,有些犯恶心,已经定了楼下的粥,过会儿就送来的。”
吴秦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大约这种沉默的气氛有点渗人,他还是坚持要下楼帮我拿粥。眼睛看不见以后我变得对时间观念很模糊,但确实其他感觉变得微微敏锐起来,门口再次响起脚步声,而床的一侧再次凹陷下去时候,我便知道来人不是吴秦了,相比吴秦喜欢跳跃的步伐,来人显得更稳重些。
我也抬头去“看”他,而对方显然被我没有聚焦的眼神惊吓到了。他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我的额头便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抚摸,带了点颤抖:“草草……你看不见了么?”
我把头侧了侧,躲避了那只手的追逐,我不大习惯和曾轩有这种亲昵:“谢谢你来看我。”
曾轩显然对我的冷淡有点受伤,但还是很关切的继续问候起来:“我听说了你和宋铭元的事情……”他似乎有点斟酌如何开口,也在尽量回避去谈到我的母亲,“我知道你最近回来了,正准备挑个你不烦心的日子来看看你,却没想到你进了医院。眼睛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什么时候可以治好?”
然而很可惜,对于他这一串问题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生理功能上我很健全,眼睛很好,但是大概这几天压力太大了,精神有点不好,眼睛才会看不见,医生说保持好心情,注意调节,生活的健康点,总要恢复的。”
曾轩有点气急:“什么庸医?!”骂完便来拉我的手,“草草,我带你换一家医院,重新检查一遍,什么心理因素,都瞎扯。”
这之后他也确实常常来看我,还软磨硬泡的要带我去看医生。吴秦见他次数多了,也熟稔起来,倒是口风一致的要我去各种医院看看,偏方也找来了不少,都是苦涩带了诡异味道的草药。然而也都是他们的好意,我都没有拒绝。
可惜几次之后曾轩也有些失落。看遍了医生,口径都很一致,生理上不存在导致看不见的因素。纯心理原因,因此什么时候能恢复是个未知数,说得难听点,要这么一直郁积下去,自己都没有看见的欲望,那么真要一辈子生活在黑暗里。
曾轩听了很受打击,仿佛是他的错误般,不停和我道歉:“对不起,草草,对不起,你会好起来的。不要急,我会给你找更好的医生的,你别灰心,要有自信,只要心情好了,恢复只是时间问题。”他这几天一直在医院报到,吴秦有次偷偷问我:“草草,你和那个曾轩到底怎么回事?”
而还没等我回答,吴秦便又接着道:“虽然他这一路也帮了你不少,也不是个坏人,但是我不赞成你和他谈恋爱,我觉得你们不合适,而且时机也不对,你现在还是把心结理顺了再谈这些吧。”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作为旁人,我可能没这个资格说这样的话,但是我总是希望你能恢复到原来那个活蹦乱跳的草草的。这也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你不爱听也不用理我。”
吴秦最不喜欢管的就是感情的闲事,何况前几天他和曾轩处的也不错,按照他以前的做法,是要拼命游说我抓住的。但此番话虽然不符合他一贯作风,但说的又很在理,我也没多想。只是下次曾轩来的时候我把话讲明白了。经历过所有这些,我才觉得当初和他的那点结仇是多么幼稚。不要把自己的所谓尊严和原则定的太死,没有一个人重要到让别人都迁就和保护的地步。
然而曾轩听完我的那些剖白,竟然一点都不显得高兴,他只是突然阴沉了脸:“草草,你这个时候要和我划清界限么?”一边如此说着,他一边就抓起我的手,力道很大,我有些疼,但抽了几次,都被牢牢的拉了回去。
“曾轩,你以前求的不就是这样一个场景么?我原谅你,是我当初矫情了,其实甚至可以说,你都没有大的错误需要我原谅,这不是原则性的东西,在你的情况下是个人可能都会那样做。我们好好的回到原来平和的状态,大家还是朋友。”
曾轩却并没有放开我的手,而且握的更紧了,他的声音听着有种森然的冷意,“我以前求的是个原谅。可是这一年多来,我一直看着你和宋铭元,心态也就变了。如今求的倒不是原来那点东西了。原谅?这其实是个桥归桥路归路的说辞吧?可是好聚好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