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手冢他……在我们来大津的前一天对我说了一些话。”大石有些犹豫地开口。
“诶?”不二有点诧异地看着大石的一脸严肃。
“他拜托我像守护他一样尽力地守护不二平安回到京都。”
“大石桑……”
“第一次被手冢那样拜托,那天晚上他焦急不安的神色我到现在还难以忘记啊。你知道吗,对手冢来说,不二是多么重要的人?除了手冢之外,你会成为这个世界上第二个比我生命重要的存在,那是因为如果失去了不二,他可能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怎么了,突然用这样的,近乎责问的语气。不二微一皱眉——突然落在他肩头的手加了重重的力道,似乎急着要把他从熟睡中唤醒般用力地摇晃了一下。
“所以……所以……你怎么可以满脸都是想要把他从记忆里抹去的表情,不二!”
在全国各地的“山王”神社中,位于比睿山脚下的日吉大社被尊为神社之首,祭奉的是比睿山涎历寺的镇守之神“山王权现”。五十年前的战火中,包括日吉社在内的比睿二十一社曾经被付之一炬,而如今前来参拜的人依然如潮水般涌向重建过的鸟居。对于附近倚靠田地和捕鱼为生的人们来说,坚信着动荡的时代早已远离是生存下去的最大信念吧。
出发之前听驿馆的人说起每年春季在这座神社举行的山王祭,也是附近的人们祈祷丰收的节日,自奈良朝以来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节日活动中最精彩的,要数宵宫落的前夜祭——轿夫们抬着大神轿剧烈摇晃,以至于神轿落在地面上。此外,还将把神轿抬到船上,举行神轿渡琵琶湖的祭典。虽然同为神祭,和只园会相比却是完全不同的盛会。
不二很想亲眼看一看,那些挂满灯笼的神轿在水面上必定是非常壮观的。
“不二,在正殿边等我,那里人比较少。记得,千万不要走开。”大石看了看祭祀所周围密集的人流,说道。刚才不二谢绝了和他一起去求签和买御守。
“大石桑要带着大吉回来哦。”笑眯眯地朝大石挥手,一直到他被淹没进前来参拜的人群当中再也看不见为止。
退回到正殿旁边,从手水舍的池水里,不二看到站在日光下的自己。衣衫是清新的天蓝色,表情却很模糊,就如同被波光粼粼的水面拒绝着一般,让他无法看清自己的脸。他想知道那个刺痛大石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样子,可是这座用来洁净心灵的池子不愿意告诉他答案。
有人用木勺舀起清水时,耀眼的水光变成一片破碎的光影。被它们弄花了视线,不二后退了一步。
“那边的大人,站得那么靠近,会被池水弄湿衣服的哦!”一个带着关东口音的温和声线在身侧响起的时候,不二恍然地抬起头,看到一个头戴着祭祀乌帽子的年轻人。手捧着一只白木托盘,整齐地排满了一叠一叠的纸签和御守符。
“对不起,突然讲话吓到您了吗?”年轻的祭祀有一张洁净和煦的笑脸,还有与他温文尔雅的声音不太相符的高大身形。
“不会,是我不该站在这里发呆的。”不二定了定神。
“在下是这座神社的祭祀,凤长太郎。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地方吗?”说罢,恭敬地弯下身去。
御神木下斑驳的树影之中,纯色的长袍和干净有如白纸的笑容,这是初遇凤的时候被不二牢记下来的印象。对面前这个足足高出自己一个头且较于年长的人,他却想要用孩子去称呼。
“实在很唐突,但是在下看到大人脸上很不舒服的神色,就忍不住走过来了。如果打扰到您的话很抱歉……”祭祀用的是很标准的敬语,缀词也都很妥帖漂亮,显然是经过很好的教育的关系。不二那天穿着正装,腰里也佩戴着长剑和肋差,全然是上层武士的打扮,而这位祭祀不但没有丝毫畏惧之色,反而很自然而然地走过来打招呼,这本来就是很出乎意料的情景。
“你是从东国来的吗?”能在近畿之地听到的江户口音,不是武士便是四处游走的商人。而祭祀显然不属于以上的任何一种类型。
“是的,在下两年前从江户搬到这座神社里定居。从大人的口音和穿着来看,一定是京都人吧?虽然在下从来没有去过京城。”
“但是你很了解呢。”不二微笑。
“是因为京都来的武士大人们都很擅长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的缘故。”祭祀很由衷地说道。不过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能把蓝色穿得那么好看呢。“您一个人来的吗?”
“一起来的朋友去求签了,我正在等他。”以大石的个性,就算没有人拜托他,他也会周到地为番所里的每个人买好御守当作回程的礼物。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祭祀从托盘里取出一枚御守符,“这个是缘分御守,希望可以守护大人的心愿。”
不二看着躺在自己手心里的御守,粉蓝色的缎面用金线绣着神社的名字,绳结中央系着两枚小小的银铃。再度抬起头的时候,祭祀向他深深地欠下腰,转身隐没在神殿的转角处。而不二的那句感谢,注定要被留在下一次见面时才能诉说了。
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是供奉着什么样的神明,每个神社都会有专门为爱情准备的御守。而祭祀偏偏挑了这样一枚御守给他,是因为天下的人大都难以得到圆满情缘的原因,还是说他的心情已经被一个初次蒙面的人看清楚了呢?
这时大石满脸焦急地回到了正殿前面,大喊淋淋的他果然抱着满满一纸袋的御守符抱歉地对不二笑着。“对不起啊不二,等急了吗?”
不二摇头,从怀里取出了手绢帮他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大石桑,结果怎么样?”
“啊,托不二的吉言,真的是大吉呢。”
“太好了。”看大石高兴得脸上放光,不二知道他祈求的一定是诸如手冢平安健康,大家都顺心如意之类的愿望。没有打算把凤的相遇告诉他,是怕多余的担忧打扰了他此刻全心全意的快乐。只要身边的人全都好好的,自己也就别无他求——说大石是天下最善良的人,一点也不过分吧。
于是今天不二站在奉纳箱前面许的愿是希望这个总是为别人祈祷的家伙有一天可以得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
“哦?这么说您见到凤君了吗,不二大人?”听不二无意间提及日吉大社里的年轻祭祀时,驿馆老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不二则是好奇地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这位祭祀是日吉大社最年轻的一位,两年前刚到这里来的时候就吸引了不少追求者呢。可惜他对任何人都很冷淡,所有人的邀请一律谢绝,休息时间也闭门不出,于是日子久了之后那些爱慕者也就渐渐泄气了。听知情的人说他原本是出生江户的旗本,和一个下级武士坠入爱河。而他的爱人也为他拒绝了家里安排的亲事。结果两人准备一起逃走的那天,对方却没有能赴约……”
“老板,你知道得很清楚呢。”
“在小道消息这一方面,除了忍者恐怕没有人可以跟驿馆这行相比的吧。不过……”老板话题一转,“凤君平时从来不跟陌生人打交道的,果然不愧是不二殿啊。”
“那么……”没有等到对方的他,为什么不回去家里呢?不二想了想,终于还是没能问出口。
听老板用无关的口吻讲述这个故事之后,不二的心像被什么敲击过了一样隐隐作痛。对一个武士来说,抛弃家人和前途的决定是比什么都要艰难的吧。然而这样的努力落空之后,这种怨恨是就算逃避到天涯海角也是没办法淡忘的吧。
就像那枚系着银铃的御守每次取出来看的时候都会发出细小清脆的响声。有些事情,有些人,就是会这样不断不断地出现在眼前。
但是依然对那个孩子一般洁净的人耿耿于怀。那种表情,真的是念念不忘仇恨的人会有的吗?
作为御守相赠的谢礼,第二天不二拜托驿馆的跑腿送去一盒熏香。信笺上只写了“凤长太郎样 不二周助敬拜”这寥寥的几个字,但是在封口的时候系上了一根萱草。橙色的花瓣以及墨绿茎叶,跟米色的和纸很相配。只是他的字能像手冢的一样漂亮就好了……不二目送着礼物被装进包裹里的时候这样想到。
几天过后,驿馆迎来了一位稀客。
当凤再次出现在眼前时不二的震惊绝对不会亚于驿馆老板,而不明就里的大石则彻底地被众人无视了。驿馆的女侍们像那天不二初到的时候一样,全体乱了阵脚。不二关上房门之后,还能听到老板在走廊上呵斥打翻了茶杯的人。
从他们的反应来看,凤在这一带真的是很受欢迎的。甚至有不少女子就是慕他的名而去神社参拜。——今天还是一身祭祀长袍的凤君没有戴帽子,于是不二看到他一头被剪的很短的银发。这样的他看起来反而更像是一个未经成人礼的孩子了。
“呐,凤君,不用那么客气。”凤又准备向他行礼的时候,被不二轻声制止了,“我不习惯被同样是武士,又和自己年纪相仿的人用敬语和大礼来对待呢。”
“在下……我的事情已经听说了吗?”凤的眼睛暗淡了下去。
“呵呵,我们这边有位无所不知的‘忍者’。”当然,不二说的是驿馆老板。
“其实不二桑是我来这里之后遇到的第一个可以交谈的对象呢。我的事情本来就没有想过要对你隐瞒。”
“凤君只和我见过一面,就能确定我不是那些对你有企图的人么?”
“当然。”
“为什么呢?”
“在手水舍边看到不二桑的时候,你的神情就和两年前的我一摸一样。”
大津的天气就像传说中的难以预料。包围在群山之中的琵琶湖在空气里积蓄了过多的水气,于是常常就像现在这样,前一刻还是万里无云,一转眼就下起大雨来。
然而不二此时是那样专心致志,尽管坐在面朝庭院一边的外廊上,对近在身边的风云变幻完全充耳不闻。他对面的人似乎也是如此……
“不二桑,我的旦那是出生在下级武士家的孩子,他的名字叫作尅Я痢S龅剿氖焙颍窃诹昵暗牧业莱±铩K纳矸菰谀抢锸亲畹拖碌囊桓觯31黄渌伺偶泛统靶Α5堑谝淮魏退皇郑揖屯晖耆夭野芰恕:罄从幸淮危蛭较潞捅鹑司龆凡畹惚涣Ω抵鸪鍪γ牛羌2壳氨才θ八担拍芗绦粝隆!薄�
“迹部?是迹部景吾么?”不二问道。
“嗯。”祭祀紧紧皱在一起的眉毛稍微舒缓了一下,“迹部前辈一直很照顾他。其实他们两个很相像,尅R恢比氯伦乓虬芮氨玻2可>统商彀丫┒嫉氖众9夤以谧毂摺!薄�
不二听到这里,忍不住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凤君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沉浸在往事中的表情越来越沉重。
“但是和出身名门的迹部桑不同的是,尅1匦敫冻龀H四岩韵胂蟮呐Σ拍艿玫饺峡伞N抑荒芸醋潘疵难樱词治薏摺K沧苁前参课宜担鹊剿晌臀乙谎毂荆涂梢杂涝对谝黄稹!狈锷钌畹匚艘豢谄爸钡剿募胰宋伊艘桓龀錾硐怨蟮奈椿槠蕖挥斜鸬陌旆ǎ颐侵荒茉己昧嗽诨槔袂耙惶煲黄鹄肟А5浅龇⒌哪翘欤疵挥欣础薄�
“会不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看着凤隐忍着疼痛的表情,不二在搜索着一切安慰他,也安慰自己的可能。
凤却缓慢地站起身,面向屋檐外沉沉落下的雨水吐出了这样的结局——“我在那里等了整整两天,等到的消息是他已经顺利完婚,并且得到了江户城守备的职位。我独自离开江户之后,漫无目的地走到了琵琶湖,原本想在这里结束生命的时候,被日吉神社的祭祀救了回来。”
一根紧绷的琴弦突然被扯断后发出的刺耳铮响,这就是不二此时从自己的胸口听到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对不起……凤君。尽管如此我还是要问你,你后悔吗?”
“不二桑,下面的话正是初次见面时没有来得及对你说的。”凤转身走近不二的面前,半跪下身替他挡去不断飘进来的雨丝,“那一天,你在池水边的样子,就好像在逼迫自己去遗忘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如果没有人去阻止你,你会像现在的我一样追悔莫及。你知道吗,两年后最让我后悔的事情,是尅Jг嫉氖焙颍椅裁疵挥谐褰募依镒プ∷囊铝煳是宄裁础W钊梦液蠡诘氖虑椋俏椅裁疵荒懿患平弦磺械丶绦嬖谒肀摺!薄�
“凤君……”
不二不会忘记,在狂风骤雨的午后,凤的眼泪像温暖的雨滴一样落在他的肩膀上。
送走凤的时候雨还是钝重地下着,双手奉上一把京和伞,凤连连笑着说连京城的纸伞都是那么不平凡吗?
除了沉默,他不知道该如何陪伴这个伤心的朋友。
只能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呼唤同一个名字。
如果他真的想要忘记,不会每天在同一处湖畔扔下一支开满花朵的枝叶,然后想着它漂向京都的样子。如果他真的想要忘记,不会在辗转难眠的长夜打开房门,守着天空里的月只因为它和京都看到的是同一个。如果他真的想要忘记,为什么当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的记忆还是停留在过去,细数冷暖,吟唱悲欢。
呐,手冢,凤君的故事听起来那么悲伤,可是时过境迁之后,被留存下来的东西,依然只有无穷无尽的思念和那样充满幸福滋味的笑容。
手冢,原来想念的美丽就像鸭川上空的花火一样的悲伤。
不二,原来想念的悲伤就像京都十六夜的圆月一样的美丽。
第十九回 完
之二十 一叶知秋
离开京是在夏花正艳的凉夏,只园会还在轰轰烈烈地上演。
一转眼,在去拜访日吉神社的途中经过手水舍时,有片红叶擦过身体轻轻落入水面。一抬头,夕阳下绯红色的天际里传来几阵雁鸣。
季节更替的感觉,就像从喧闹的河原町一下子进入了幽深的庭院,是一种蓦然之间降临的寂静。
“不二?”大石回头招呼正在池子边发愣的他。
于是微笑着赶上去。
认识凤君之后,这已经是第几趟往返于驿馆和日吉神社之间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