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安听了就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手上还沾着洗涤剂的泡沫,可还是温柔的笑开了,说你喜欢就好,隔天塞给左亦五千块钱,让她去找驾校。
左亦看看眼前的钱,说用不上,她不打算找驾校,江节换了辆新车,已经打好招呼跟着他学就成,也方便。
苏安愣了一下,木讷的收回钱,哦了一声,就像丢了魂似的坐在沙发上,左亦看她这样,说你要是不愿意,这事就算了。
苏安又换上了温柔的表情,真的没关系,只要你高兴就好。又小声说了句话,比蚊子声还小,左亦啊了一声,想问问她说什么,转念就换了想法,什么都不想问了,猜心思是件累人的事,最近她常常有古怪的念头,觉着苏安表情特别假,像带了层面具,始终温柔体贴,你看不清她心里到底想些什么,喜怒不形于色,这么一想心里特别扭。
左亦注意到苏安最近烟瘾特大,得着空就烟不离手,人也没以前精神,除了这个其他倒是照常,看不出什么不对劲,也就没深想。
左亦学车的时候,苏安自己呆在家里,捧着茶杯放映碟片,电影游园惊梦里的云中问翠花,你最想要什么,她说,最想要有个人关怀我,惦着我,念着我。苏安的心就微微疼一下,这趟大的世界,汲汲营营的碌碌苍生中谁又真正惦着她。
苏安最近失眠症更严重了,浑浊的记忆就如死鱼一样清晰从水面上浮起,散发出腐烂的气息让人窒息。总是佯装熟睡等左亦睡沉之后,赤脚贴近冰凉的地面,在昏暗的灯下急速奔跑,暗夜里的呼吸合着胸腔里剧烈心跳声,逼迫的窒息让她感到疼痛,以为能在这样的路途中平静下来,这时她才觉得自己活着。
苏安越来越沉默,脸上时常没有表情,唯一的表情就是微笑,对于所有,没有知觉,没有疼痛。没人察觉到这些,左亦忙着生活,忙着学车,忙着防范李唯森,忙着隐藏她心底最黑暗的念头。
左亦很喜欢开车,所以缠江节缠得紧,一天的功夫大半都是在外面,苏安总会在窗前看着他们不在踪影,男人找上门的时候,她正在清理枯萎的米兰花叶,男人的头发很短露出青色头皮,过于清瘦的脸上表情多是麻木,不确定的开口:“苏逸住在这吗?”
“你是谁?”
“陈子墨。”
苏安面无表情的看着身前的男人,她沉默体会着自己的心在某种疼痛中缩小成坚硬的石头,好像已经走到了某个边界,一切恐惧也不复存在,亦如那些不在分明的爱与恨。
她带他去苏逸的墓园,陈子墨上投着淡淡的阴影,阳光下墓碑上笑着的脸,像一个留着血的疤,照射在眼里,有些刺痛,苏安感到眼里的温热,却不肯让它流下来。
这些年她始终不肯来这里,因为她害怕面对心底曾有过的残忍与人性里的苍凉,她害怕看见在尘土里模糊不清的冰冷面容。
陈子墨的脸上没有泪水,可苏安看穿他明亮眼后大片大片的阴暗里尖锐的痛苦。物是人非事事休,可这一天,这一瞬间,他们开始有了相同的绝望。
在这座萎靡的城市里她监守着苏逸未兑现的诺言,苏逸说她哪也不会去,她唯一能做就是等待,等待陈子墨的出现,等待她的爱情。苏安已经忘记自己等了多少年,她内心每日期盼打开门扉后站着平和温情的男人说他要带苏逸离开,她会向他忏悔,她会全盘而出自己的罪行,可她不试图原谅,她只想为自己的灵魂找个出口。
阳光和风无声地在空荡荡的天空穿行,她对陈子墨说了很多,说了那些陈子墨本该不去了解的不明真相,堕胎,吸毒,自杀,以及等待,但她始终没有提到父亲,苏安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的那些信件,是我偷偷扔掉,不要怨恨她。苏逸爱你,一直爱你。
56
56、第五十六章 …
(107)
左亦掏出钥匙打开门,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视机里投射出光亮忽明忽暗的打在苏安身上,隐匿而苍白。她喜欢明亮的地方,但仍然先去俯身亲吻苏安的嘴角说,我回来了。
苏安拉过左亦在阴暗的光线里亲吻着,温柔缠绵,她亲吻左亦的手指,一寸一寸,十指交扣,“我们会在一起多久?”
左亦感觉到她的手指冰凉,她没有任何犹豫的脱口而出:“一辈子。”
“一辈子很长也很短。”苏安温柔而苍凉的笑着,两人靠得很近,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左亦发现,苏安有了那种让她感觉陌生的笑容,独自浮现出某种隐约的微笑,空洞匮乏。
阴沉的暮色四处弥漫,窗外有猛烈的风声,左亦感到一阵空虚,那些从她嘴里说的誓言如同浮萍四散,听听便作罢,信不得。
她开始抱着左亦不厌其烦的说爱她,直白的没有丝毫隐晦,似温热的沼泽要把温情吞噬,苏安某天照着镜子发现右眼角长了棕色的泪痣,她总是把左亦搂在胸口,去触摸自己的脸,干燥而冰冷,她以为会有什么。
苏安总是维持一个姿势坐在阳台,她敞开所有的窗户,清冽的风呼啸而至,长发散乱飞扬,左亦觉着这样的苏安看起来很伤感,骨子里透出寂寞的姿势。她试图靠近,可除了身体一无所获。
她们很久没有做ai,只是亲吻着入睡,没有任何语言。左亦想,等学好车子,要好好陪着苏安,两个人总好过一个人。
明媚的阳光,湛蓝的天空,温煦的海风,那天与往常任何一天同样,左亦吃过苏安准备好的白粥,煎蛋。同江节去学车,她在楼下忍不住抬头看,苏安站在阳台上露出半个身子,身上黑色毛衣被风吹得空荡荡,凌乱的长发披在背上,苏安在阳光下对她挥挥手臂,让她快些走,眼神明亮温柔的对她笑,像要溺出水。左亦勉强回笑,挥挥手,转身去追已走出一段距离的江节。
苏安转身一个人着对安静到寂寥的屋子苦笑,从书架中挑出一本已经看过的小说,但早已忘记内容,她喜欢纸张的触感,让人踏实。
苏安起身去应门,陈子墨脸色苍白的站在门口,阴郁着半响开口:“我要走了,想看看她生活过的地方。”
“那是苏逸的房间。”苏安指指邻近的房间,陈子墨点头说谢谢,关上门独自在里面呆了很久,出来的时候嘴角不受控制的哆嗦。苏安递过一杯泡好的茶水,枯萎的褐色茶叶因水温在杯中舒展开,一片一片的沉寂在杯底。
“你能给我几张她的照片吗。”屋子里沉默的压抑像要把他们湮没,陈子墨开口央求。苏安拒绝也没有回答,起身离开座位,回来的时候手里握着几张发黄的相片,那时苏逸还没失去孩子,她说要多拍些照片,高高兴兴的,等宝宝长大告诉她,妈妈怀她的时候有多幸福,照片里苏逸笑得纯白,像所有十七岁的孩子一样一脸稚气,只是眼睛里有着与年纪不符的忧伤,还有那直指人心的脆弱与执着。
陈子墨伸手接过照片就像碰触到空洞的泥土,汹涌的将他淹没,他看见桌上的刀子,他不知自己的欲望从何而来,突然拿起刀扑上去,扎向苏安的身躯,一下,一下,又一下冰冷的刀刃进入她身体的时候,他听到肤与肉分裂的响声,鲜红的血顺着她的身体往下流,他眼里的泪落在苏安的脸上,表情因为过分扭曲变得狰狞,他只是不想一个人疼痛,这种感觉太绝望。
他随着记忆里苏逸曾对他说过的地址一路寻过来,他以为她过的很好,好到忘记他,他想过她会工作恋爱结婚,有敦厚或英俊的丈夫,有像她一样漂亮的女儿,他以为她的生活会因没有自己,可以按部就班的天长地久下去,他被关了十年,得到自由后唯一想做的,想远远的看她一眼,看看这个记忆里给他最明亮幸福的姑娘,可是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的是永远躺在那冰冷的泥土里,不会笑不会哭不会爱的苏逸,只剩下墓碑上的姓氏。那些日久年深的片段,快乐的、痛苦的,在他的生命里变得无迹可寻。
陈子墨看着倒在地上的苏逸,看着自己身上四溅的温热液体,内心寒冷凛冽。
左亦握着方向盘,前方路口有个红绿灯,本该踩住刹车,可加了油门就开过去,险些撞在安全栓上,江节踩住刹车,在一旁破口大骂。可她不知怎么忽然心神不宁起来,没着没落的发慌,江节把她换回副驾驶,她让江节开车回家,她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重,手指冰凉抓住江节的胳膊说,开快点。江节脸色很难看的说我不是飞车党。
左亦因为急切声音变得扭曲,第一次低眉顺眼的央求着说:“我感觉不太好。”江节的眉头可以夹死一只苍蝇,粗声问,身体不舒服?
“江节,我感觉不太好,像是要出事。”江节看看焦躁不安的左亦,不知怎么心绪也忐忑起来,显示器上的迈数不断增加,也顾不得被电子眼拍下几次要开多少罚单,一心往回赶。
车刚停稳下车,迎面跑过一个神色肃杀的男人,头发很短跟江节撞个满怀,男人没有道歉踉跄着起身仓促离开,江节起身这才发现衣服上粘了暗红的液体,伸手一摸嗅了嗅,脸色瞬间凝重,也顾不得身后的左亦急速往家的方向跑,风声在耳边作响,他忽然感到难过,可却不知为了什么。
57
57、第五十七章 …
(108)
苏安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她看着泛着寒光的刀子进入自己身体,她能听见血液在体内疯狂涌动,身体不受控制的剧烈抽搐,她能触摸到身旁黏稠的液体,和记忆力熟悉的味道。
她听见凌乱的脚步声,还有江节那张慌失措的脸,只是单调的一句话却让她拼尽全力,每说一字,便能感到生命的流逝。
她像个一头扎进冰冷海水里的人,周围的寒冷将她包围起起伏伏的跌宕沉寂,她看见江节挡住左亦的眼,苏安忽然想起左亦说过的话,人要死时便会想起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原来她真的没有骗自己,那些清楚或模糊的面容浮光掠影的踏马而过。苏安听见有人在哭,她努力想看清那轮廓上的眉眼,可她的身体渐渐失去光线和声音。
她曾以为,只要等到陈子墨就可以带着左亦离开,去一座小城,买一座小房子,有大大的落地窗,阳光可以温暖的盖在身上,两个人,厮守一辈子。可是生活会像柔软的棉花让人沉沦,只要不揭穿真相,就没有尖锐的痛苦,她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真的天赋异禀,演技入木三分,苏逸祭日她躲进房间的衣柜里,左亦与江节的话听得无比真切,没人知道她这古怪的习惯,每年这日苏安就会躲在里面,就像躺入棺材的尸体,她极力躲避记忆里剉骨扬灰的疼痛,她不想听不想看害怕睡梦中那双绝望的眼,她害怕面对苏逸对她说的那些话,那些无望的声音。
可那一刻她希望自己在睡梦里,在水中,在陆地上,在假象里,只要睁开眼,她依然可以幸福下去,依然可以不顾伤痛的一路爱下去,她冷眼看左亦给与的深情与欲望,揣测谁在暗地里轻蔑,谁在微笑里伪装。就像看一场盛大华丽的闹剧,看自己在这虚假热闹景象里的滑稽可笑,她走的太远失去退路,她不能揭穿这一切,如果这是场欺骗,她宁愿骗自己一辈子,在谎言中成全自己,因为爱着的心,本就是疼的,她别无选择。
她们在最好的年华里相遇,她生出那么些密密麻麻的刺,只是怕伤害,夜未央,灯光流转,她们曾无意中陶得一对精致的青花瓷碗,说好,日后所有细细碎碎的光阴,都生在这碗里。
一滴冰凉的碎片,青白锐利,像她的爱,惨烈到体无完肤,苏安忽然心里一片清明,她不爱她,所有的未来,都是她一个人编织的城堡,怪不得有那么建立的刺,连花瓣,都像灼灼的刀锋。身体里只剩下密密麻麻的疯狂的刺,爱那么好,又那么冷。
窗外响着回旋的风声,她听到自己血液发出寂寞的声音,还有蚀骨的寒冷,这一刻她原谅所有人,原谅喧嚣而凛冽的伤害,有种爱即是甘愿赴死,有些真相,她宁肯不去知道。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僵硬,她的眼皮失去了力气,她看见苏逸赤着双足踏露而来,身后的海蔓延成覆满雪失去尽头的公路,有一瞬间她试图抓住什么,像海市蜃楼一样,刹那间就消失不见,她最终接受了手里的空虚。
时光轰隆隆的向后退去,一如左亦的脸,在荒凉里尘埃落定。她记起小时候她常常念得那首诗。苏安在笑,抿起的嘴角像藏着谁也不知的秘密,笑凉薄的世间里的她他它,更多的是在笑自己。
第一最好不想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58
58、第五十八章 …
(109)
江节的车子开到米拉山,远方的牧歌已不在嘹亮,任山风猎猎吹乱发线,看脚下云舒云卷,黑色的苍鹰低徊盘旋,那一望无际白云缝隙中露出一些深不可测的黑,细细一看,都是群山中的沟沟壑壑。在一条条山谷中,有一条发亮的弯弯曲曲的江。还有一些细的溪流,在一个地方汇成一个湖,阳光照到水面,忽地一闪,亮得刺眼。
有一次,他从猎猎作响的经幡之下走过,朝阳犹如金色天水,隐约听到法号隐隐响起,青色的桑烟袅袅漂浮过天葬台,心中充满异样的平静,听藏族老阿妈说,在西藏,没人见过秃鹫的尸体,它在濒临死亡之际,也要振翅高飞,拼命朝着太阳深处飞去,直到身体全部消融殆尽,他们相信,秃鹫的尸体是被太阳所吞没,如同他们让自己的身体被秃鹫吞没,他们将它比作比丘的化身,生命不过是一场素颜修,所谓的六道轮回。
江节去拉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