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扫过地上的一个棋桌,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棋子。黑白两棋,相互纠葛,缠绕不休,到了最后,竟成了一局死棋。
又抬头想要看看荀子身在何方,却不料荀子却一直在自己的身边,只是静静沉思,而他看的对象自是——地上那一局,不解之棋。
“不知,我可否一试?”良久方言,一个俯身,拿起一颗子,落在了棋盘之上。
“好!”唇角泛起微微的笑意,颜路轻轻转过身,看着楼外的一川烟雨,再也没有什么过多的烟雨。没有对相国的浮名给予过多的关注,也没有因他们之间的身份之别,有什么不满亦或是自卑。
依旧是淡然如斯。如同韩国这一场,不知为何,却是一直接连不断的雨,竟有些奇异地相和。如同那人本就是这屋外空明的雨丝,虽是无色透明,却叫人永远也看不真切。
张良眼睛微微眯起,泛起了一丝古怪的笑容,却又是如同平时一般的蛊惑人心。没有再和颜路说些什么,只是转过头,对着一脸沉思的张平轻轻说道:“父亲,觉得这位颜姓琴师如何?可是合了您的心意?”眨眨眼,似乎又是调皮地孩童撒娇似的表情,可是张平却看得出,其中鲜有的认真。
自己的儿子,黑色的眼眸中,很少会有单纯的颜色。小小年纪,生在相国府,自然也不会单纯到哪里去。有些悲哀,做为人父,谁不想看到自己的孩子,有一个单纯快乐的童年呢?如果仅仅是作为张平的儿子,或许可以,可是……
作为韩国的相国之子,在这纷乱的官场沉浮,怎么可以……
又怎么可以奢望有一个单纯的童年存在呢?
乱世之中,为了保命。或许,什么都可以舍弃。
不经意间,把眼神投到了那个背对自己而立的白衣少年,方才那一缕琴音的确是情思入骨,令人不禁也感到了其中的哀思,不忍。如同这帘外的雨,绵绵不绝,似诉似泣。不仅仅是琴音倾人……而且……
细细回忆了初见少年时的惊鸿之感,不由感叹,“琴音妙绝,倾人倾城!良儿果然挑得好,为父满意的很!”
“果然如此么?”张良微微一笑,伸手取了酒杯,斟满一杯酒,起身到了盈墨的身前。黑眸淡淡扫过了盈墨的眼睛,似是漫不经心,却又是犀利异常,完全没有了平时表现出的单纯幼稚。
“盈墨愚钝,不知公子所指。”盈墨,欠了欠身子,“还请公子明示。”
“我是说,盈墨可舍得让颜琴师到我处教导我学习琴艺?”挑眉一笑,侧眼看了盈墨一眼,稚嫩的脸上,却是掩不住的风情。
“那自然不会”盈墨不由得暗暗看了颜路一眼,方道,“这八位琴师本就是为公子而挑选出来的,公子选中了颜琴师,自是他的荣幸。况且……”语气忽转,“颜琴师,并非我盈墨楼中的琴师,这……似乎也轮不到盈墨多言。”说完这些,也不敢看张良,只想着可以用自己的微薄之力,尽量帮一帮颜路,至少,如果他不愿意的话,也可以离开。
“如此便好。”张良轻轻笑了笑,把手中的酒杯递到了盈墨的手中,既然如此,“我就谢谢盈墨小姐了,清酒一杯不成敬意,万勿推辞哟!”转身,又回到了桌边,静静坐下。
眼神,却是放到了不远处那个寂静的人儿。
那个曾用寂寞的琴音打动了自己的人,曾和自己有着一样的心情的人。寂寞如彼,寂寞如我。两者深深相吸,只是……
想在这乱世之中,找寻一些心灵的慰藉吧。
用以温暖彼此,用以忘却忧愁,用以寻找寄托,用以……
张良的眼神也没有在颜路的身上停留很久,只是轻轻捧起一杯酒,慢慢饮下。觥筹交错间,仿佛听到了那人轻轻的话语,“公子请慢用,我想要去与故人道一声别。”
随即看到的就是那疏离的背影,凄清,哀伤。满目的白色,似乎充斥了整个世界。刺得双目如绞,疼痛异常。也没有说什么。就是如此写意潇洒,似乎……
尘世间,再没有什么可以绊住他的双脚。
一惊,半口酒踉跄下喉,引得一串轻咳,张良苦笑,默默不语。
再后来,盈墨也借故离开,只剩下张氏父子两人自斟自酌,还有数位善舞女子,几个琴师留下相伴。
张良眨了眨眼,也不知想些什么。张平看着自己的儿子如此,也无可奈何。只是无奈的笑笑,想着何时该把自己的儿子交给个有学之士,好好管教一番。
“吱呀——”推开门,便见到了那个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现在却似笑非笑坐在桌边看着自己的慕容青。
颜路的心理顿时明了,却也只是温和的笑了,“慕容先生,医术高超,果然不是几杯酒就可以醉倒的呢。倒是,蒙骗了束子,真不知,这是不是所谓高人爱干的事情呢?”说罢,带着笑意的眼,轻轻看向了慕容青,倒也不是责备。只是……
只是朋友间的那一种,玩笑?亦或是,知交之间的,笑语?
“你怎知我是装醉呢?”慕容青轻轻倾了倾手里的酒壶,“再说在你面前我似乎也从未用什么前辈的身份压迫过你什么吧!你说是也不是?”斜睨着颜路,慕容青的表情实在是让人难以明了。
“那倒的确是如此。”颜路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你很在意子衿殇对不对。”眼神却突然变得犀利,直直的,似乎要看进慕容青的内心深处。
然而慕容青倒也没有被这眼神震慑住,只是眯起双眼,带着笑意,回望过了颜路,舌头还不忘舔尽了最后一滴酒。神色如常地说了声:“是。”斜过头,看了看早已收敛了神情,又是一派温和沉静的颜路笑道,“那你觉得是不是呢?”
静静思索,颜路的眼前突然闪过韩修文的面容,以及初见时的他与后来的他之间惊人的不同。还有那多情的少女,心里暗暗有了些头绪,却也不说出口,只是依旧如常微笑,如常温声道,“我信你。”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就只有这么一句我信你。颜路眼里闪动的是,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的信任。只是感觉……感觉到那个人并没有恶意。
“呵呵,信我?”闻言,慕容青愣了愣,神色复杂地看了颜路许久,才笑着道,“你这样子相信我,我反倒……我反倒不忍心欺骗你了呢,你说该如何是好?”随即从一丝丝动容,又变得潇洒不羁,慕容青是不想为自己所困。
这世上,能困得住肉体的东西,何止千万。可是,能困得住,这暂居身体之内的灵魂的怕只有那一缕情丝吧。千年万年,你越是知道情这一字害人非浅,就越是会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多情似无情,无情恰是多情。说来,也是讽刺,倒不如不说也罢。
“呵呵,我只是单纯把慕容先生当做知交好友,所以……”缓缓看向了慕容青,“我相信。虽然近乎盲目,但是……”转念间,颜路又道,“即使慕容先生日后真的欺我,我也只能怪自己识人不清,又怎么能怪得到先生头上来呢?”
“呵呵。”慕容青这一笑,笑中却带了些许自己都无法察觉的苦涩,怪自己识人不清么?或许,今日我未骗你,明日我未骗你,但是自古美食难以两全,也许哪一天,我就会用谎言把你套住了。这点你可曾想过?然是,慕容青,心里想得不痛快,虽没有酒,倒是茶水喝了一杯又是一杯。
“慕容先生,可否告知?”看了看慕容青的神色,突然想起了什么,轻轻说道。
“何事,你有问,我必答!”放下茶杯,心里稍定,隐隐的不快却盘旋不去,慕容青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却随即舒展开来,面露不羁,快人快语。
“服了子衿殇,是否必定得断情?”看了看慕容青,颜路突然笑了一下,然后接着说道,“我想你该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说真话呢?”慕容青一挑眉,表情忽然呆滞,只是愣愣的看着门外一抹白衣飘过,留下一阵只有自己才察觉的到的空谷幽香。
神色蓦然复杂,隐隐感觉到屋顶似乎有人。捏紧了衣袖,轻道:“的确如此,中了子衿殇的人,动了情,便会……”话说到这里,又是一阵迟疑,眼神也不知放在了何处。最终在颜路的一声轻咳下,缓缓道出了一个字:“死——”
“喔,果真是如此啊……”颜路轻笑了一下,斟了一杯茶,倒像是有些释然,轻轻颔首,“如此我便敬慕容先生一杯,当做道别了。”说罢,倒也豪爽地把茶一饮而尽,全不顾了所谓的品茶之道。
“呵呵,好!”慕容青暗暗内疚,表上却不露分毫,只是斟了一杯茶,一饮而尽。两人相视而笑。随即,拿起了搁在柜上的青色纸伞,颜路转身便走,在关上门的刹那,慕容青才道:“愿与君后会有期。”
谁道,颜路一脸却是玩味的表情,随即回到:“与君相见,不如不见。谁人没事去找医者呢?医者,救人无数,却是也被无数人所怀恨啊。”
点点头,慕容青还来不及说上什么,就清晰地听到了,那人离开的脚步声。才刚说了相信我,我就骗了你,看来你还真是识人不清呢!
“韩先生,藏身屋顶,实非君子所为。不如下来一叙如何?”手中的空杯子轻轻从手中掷出,却是一下子穿透了屋顶,在空中翻了几翻又回到了慕容青的手上。一个身影自窗外飞入,紫衣潇洒,堪堪站定。
定定神,韩修文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两人对视片刻,慕容青方道:“当时我还觉得奇怪。可是今日才明白,竟然是你——”
“无繇。”颜路慢慢走在廊中不期然便遇见了盈墨。这个多情的少女,对此颜路虽有时感到头疼,但终究是庆幸,盈墨乃是盈墨。并不是一个寻常的女子。多情,却绝不滥情,分寸得益。不会让自己有过多的挂碍。一拱手,颜路道:“盈墨,不知……?”
神色复杂地看了颜路一眼,盈墨的语气近乎凄哀,“无繇,你并不适合官场。”
点点头,颜路对此并没有反驳。又把视线放在了盈墨身上。
“你不会逢迎,虚以委蛇之术,在这相府。”话说到这里,又看了看楼下,“相府虽不是王宫,却也是复杂凶险之地,世道无常,人心难测。你这样子,总有一天会被欺凌的。”暗暗叹了口气,“我知道,无繇,你的傲骨是埋在骨子里的,掩藏在不卑不亢中的。但是,有时候,不要对敌人太仁慈,答应我好吗?”
颜路敛了敛眸子,也没有做什么,只是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住了那细腻的伞柄,似乎摸着那木质的纹路就可以安下心来。然后说道,“恩,我答应你。不过,也许有一天当你发现我从不是你记忆当中的那个人的时候,你会大失所望的。”淡淡的嘲讽的笑。
想要存活下去,谁不会在自己的脸上戴上面具呢?也许,如今的颜路,也并非是真正的颜路呢!
“不!”盈墨坚定地拉住了颜路的手,“只要能活下去,便好了。活下去……我相信,你不会变。”
“你相信么?”颜路喃喃重复了这几个字,只换得盈墨紧握的双手,还有清泪满脸。
“后会有期……”缓缓放开了盈墨的手,颜路一步步往楼下走去,往着那一川蒙蒙烟雨中,为自己送上雨伞的人走去。
“你的琴很寂寞呢!”
是啊,是寂寞呢!
手中的青色油纸伞,似乎还泛着当日流淌下来的雨水,浸润了整个身心。漫天的似乎都不再是透明的雨丝了,而是那深蓝色的飞絮,飘满了天空,迷迷蒙蒙,看也看不真切。
唯一的真实便是心底那寂寞的声音。清晰而明确地知道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没有迟疑,也没有害怕。
只是想要抓住,一双在沉沦中,可以拯救自己的手。
张良看到颜路下来,随即对着楼上一拱手,“盈墨小姐,多谢了!”随即转过身子对颜路说,“你可还有要带的东西么?”
颜路表情淡然地摇了摇头。只是在看向盈墨的时候,微微勾起些许安抚的笑。
“那么,你用的琴呢?”
“不必了。”颜路答道,“这琴本就不是我的,况且用什么琴不都是一样么?都是吹奏音律的工具,何必拘泥?”
“恩!”张良点点头,带着狡黠的目光看着颜路,随即转身对张平道:“天色已晚,不如早些回去如何?不然母亲该等的急了!”说罢,对着张平眨眨眼。
“良儿……”张平笑着走到张良身前,轻轻弹了一下张良的额头,“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张良笑道,“这可不是鬼主意,可是为了让母亲不为父亲担忧的孝举,父亲怎可如此看待孩儿?”
“恩?”张平和颜悦色中,轻瞪了张良一眼,却是满满的爱护,“那为父就先回去了,你这孩子,别玩疯了连家也不知道回。”
“是是是!”张良拼命点头的样子,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表情,看着马车渐渐远离,颜路有些惘然。
“走吧!”张良站在盈墨楼前,扬了扬与颜路手中一样的青色纸伞,撑开伞,便融入了人群之中。
眼眸微敛,颜路随即也撑开伞,融入了这凄迷的细雨中。
“呐,我是张良,你知道的吧,但是我字子房,以后就如此叫我吧。”
“那你便叫我一声无繇,或者先生?”颜路轻轻笑了,戏谑地看着张良。
“那还是无繇吧。走了,去集市转一圈吧!”随即,人声远离。颜路只得苦笑着根上去。
人群中,只有两柄青色的油纸伞,一高一低,缓缓穿行。
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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