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了未凉的杯盏,却是笑道:“皆是处理庄内事物到如今,闻到了无繇煮茶的香气,才有今日一游。无繇可莫要小气,看在师兄弟的情分上,也当请师兄喝一杯才是。”
“师兄这又是说到哪里去了,要喝茶,即便是月上中天,师兄来寻我,我也定为师兄煮上一壶好茶。”笑着一个错手夺过了伏念手中的杯盏,“不过这用过的杯盏,师兄可莫要再用了。”
手一倾,轻盈的红色茶汤便流泻到了杨柳树旁的干土地上。用放在檀木盘子里的小扇子轻轻扇起了炉中的炭火,颜路抬手取了茶壶,忽而抬眼问道:“师兄可饮花茶?”
“无繇怎的有此问?”坐在了石桌边饶有兴味地看着颜路煮茶时专注的身影,伏念忽然仔细闻了闻空气中隐隐缠绕于普洱之中的香气。
“喔?”笑了笑,伏念面上带了些忧恍的颜色,“可是千日红?今日可是身体不适,难以入眠?”
“非也。”轻笑摇首,颜路斟了一杯茶水递到了伏念的面前,“守默,近些天来为了小圣贤庄招收新弟子的事,该是累了吧。”
接过,抿了一口是茶的香,千日红的丝丝苦涩还有,蜂蜜的甘甜,惊讶抬头,却见那人白衣凌风,笑得温雅如玉,没有一丝棱角,漆黑的墨眸在流光中微微闪动,“我却不知无繇原本喜好茶的一个简字,今日为何平添了这些许繁琐步子?”
“茶为知己者,近日无繇好友皆或舟车劳顿,或心思过重,或俗事缠身。无繇翛然事外,无所可为,自然只能摆弄些花草茶水,权当是为友之责。更何况,茶简,不在步骤工序,而在于心。我无可挂怀,既便是工序繁复,也终究还是一个简字。师兄,便宽心饮茶便是。”
“如此这般,便好。”举杯,掩袖,看不见对面的人影。伏念慢慢饮完了这一杯茶水,低下头来,细细凝望着这个始终浅笑着看着自己的人,“无牵,无繇果然是甚得魏先生之意,才能得这一代名琴秋远。”抚掌,看着月下青年浅笑拂过琴弦的样子,神思散漫。
——你,果不再是当年赵国初遇时,那个曾言少年人只知少年事的少年了。
“无繇,你可有悔?”思绪杂乱间,问话陡然出口,已是覆水难收。
月下青年清雅一笑,而后拨了几个滑音,“人生诸多不如意之事。我等凡人,所求但当是一个无悔,至于无憾,则是世间少有了罢。且,我曾闻少年人只知少年事,明日之事犹未可知,昨日之事无悔有憾,何妨?如此可否说得一个无悔?”
回首,月下清泠,月下琴音,月下少年。
一低首,一叹,一笑。
“你果然还是那个我曾识得的无繇。”兀自低语,转身欲走之时,方才回神,心下纠结万遍,才道:“子房今日见了你之后,连夜出庄了,你可知?”
纤瘦的身子猛然一颤,眉目间的神色借月影敛去,白色的单薄衣摆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了下,露出了苍白细瘦的脚踝。而后是一如从前的从容转身、轻笑。
“师兄,说笑了。”微微侧了侧身子,颜路勾起了嘴角,“子房向来有自己的思量,何必去担忧呢?到了合适的时候,怕是自会回来的。”
“这倒也是。”深深看了在微风中轻轻抖动着的细瘦身躯,那清泠苍白的容颜,伏念的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停下,“无繇,守默惟愿你安好。”
“守默,你又如何不知,我,恰是惟愿君安呢?”转身走到了那方才还有人藏身的树下,轻轻弯下一支细柳,拂了拂,微微睨了那挖开的土地一眼,方才道:“慕容,这该是,如何是好……”
细白的手指沿着衣缝摸到了一直挂在身侧的锦囊,轻轻捏了捏,从锦囊中取出了一个暗色的银指环,指环之内镌刻着几个字——
“死生契阔……”已然不知是第几次重复抚摸这暗色的指环,而这一次,却是不由自主地说出了那上面镌刻的新约。轻轻拿起那指环,却再一次见证了那指环滑落时清脆的声响。
“叮咚——”,任由那指环跌落在地面上划出浅色的弧度,纤长的手指却死死揪住了胸口的衣衫,心肺一阵阵撕裂般的绞痛,伴随着眼前时而昏黑,时而明亮的景象,喉头一甜,蓦地,一口血洒在了素色的衣衫之上。
触目惊心。
摇摇欲坠的身躯,借着最后一分神智扶住了身前的柳树,又是一口残血吐出,眼前的光影终于变成了寂静的黑色,伴着和风送来浅浅的竹叶香气。
梦,成。
白云浮华十年奉,青衫一炬荣与共。笑问不语默回首,当年解剑立东风。
青衫不语默成言,辗转浮华尽成空。
神思尽处,幽幽惶惶,便是那一抹摇曳的灯花,还有那一点冰凉的触感,随着流水微微掠过思绪。
一不留神,便是往思如潮。
灯下人,青衫客。
又是一年伶俜处。
狭长的凤目微微一挑,便是那风流凉薄的颜色。嘴角勾起,却是笑如哭色,风过,昏黄的灯光又摇了摇,那人却依然是当时容色。
——无悲无喜,无恨无怨。
唯独那幽深的墨眸,晦涩黯然的目光,写尽了那一场平平相识,那一曲空空相知,那一日了了相忘……
略凉的手背轻轻附在了那人滚烫的额头上,细细描摹了那人浅淡的眉目。
云成织锦,越女成纱。细雨渺渺,琴音袅袅,纸伞微倾。
手,一颤。便想起了那日盈墨楼上,那人琴音落下时,浅淡的一瞥。
“不曾倾人,不曾倾城,不曾倾天,但却倾我。或曾留人,或曾留城,或曾留天,却不曾留得住故我之思。”手一颤,微微在那人的眉心处停留些许,才幽幽一叹,“无繇……你……可知我?”
曾愿以一人之力,逐鹿问鼎。曾愿史书留名,青史成诵。曾愿天下海晏河清,挥手间,指点江山。
但,那一夜,那一场微凉夜雨,那一个人,那一眼惊鸿。却转瞬成痴。
为君,曾愿负韩国上下;为君,曾愿躬身耕稼;为君,曾愿终老山林。
“你我平平相识,空空相知,可否了了相忘?”一叹,衣袖挥转间,扑灭了昏黄的油灯。暗处端坐,眼前却不受控制地抚摸着那还有些湿意的衣衫。
触目的殷红,刺眼得紧。
原本附在床榻上那人额上的手轻轻收回,回身换了一条新的巾子敷在额上。却见昏暗中,那一泓清泉般的眼微微睁了开来。
冰凉的手指抵住了自己的眉心,力道比平日任何一次都来得大些。一点,而后就有一个带了病后沙哑的声音,低低道了:“既已决意,莫悔,莫问。”
一愣,一急,在反应过来之前,手已然死死握住了那人伸过来的指尖。却见床榻上的人,只是一僵,便放松了身子,只睁着眼静静看着坐在床边的青衫之人。
“子房当是去了,合该是大梦一场罢……守默……”
心,一凛。暖意顿成空。此番纠结何解,何能解之,又待如何说?
完
焚琴期
合将梦里丝竹唱,醒时却离别,信陵邀约纵有期,又怎料,人不在,何处去把信约缔?
“守默……”微微呢喃了一句之后,缓缓睁开了眼睛,墨黑的水眸中映照出的却不是往日的青衫,“子房可有归?”
“无繇你分明知晓,又何必要问?”伏念顿了顿,试了试颜路额上的温度方才道:“三师弟决定了的事情,纵然是师尊相阻也是无用。”
“这倒也是。”颜路笑了笑,抬手微微遮住眼睛,午后的阳光沿着墙爬过窗棂恰巧照到了颜路的脸上,不经意间,便似乎是那般许久之前才见到过的场景。
也是这么一个静静的小屋子,喔,不!又似乎是在一株杨柳树下,四周有着些微的水声,还有那放眼望去永远不会散去的雾气。
颜路愣了愣,却似乎听到耳旁一个少女泠然的笑声,“颜先生,你便再来尝一尝泠儿煮的茶水罢!”
“人都说茶不过七,泠儿,你可知你今日已然煮了多少壶茶水,又浪费了多少好茶了?”另一个略带些凉薄的声音浅浅说道,话语间还夹杂着少女低低的笑声和埋汰声。
“有心为茶者,便不负茶。泠儿,你可觉得?”絮语声声,雾气缓缓,恍惚间。便觉得那该是柳树下,那萦绕鼻尖的淡淡的茶香,雾气的湿重,还有那个人身上淡淡的……
“吱呀——”原本投射在自己脸上的阳光突然被移开,一袭凉意慢慢顺着额间徘徊到了心头,移开覆在面上的宽袖,颜路起身便见到默然站立在窗边的伏念。
“守默……”万般思绪皆抛,见着眼前之人,想说的,能说的,愿说的,却惟有这淡淡的两个字。
“无繇,这窗子移开了些,可好?”伏念微微带着些熟稔的笑意,走到了颜路的身前,为颜路束起了窗边的幔帐,“你昨晚发着烧,今日便不须去授课了。”
起身拦住伏念,把另一边的幔帐束好,颜路拿起了外衫,仔细穿好了才道:“不必了,这天下乱势已始。无端杂思不可乱圣贤之举,子……”
顿了顿,方才道:“可有收到那方消息?”
“未曾,不过三师弟此去,这原本好不容易平衡的大势,不知这次又该向何处倾斜?”见颜路执意起身,伏念终究还是皱着眉头,回到了桌边缓缓坐下。
“暴秦以暴治天下,虽有统一度量,改驰道这等善举在前,但行事不以仁义为根。百姓怨声载道,恐怕这平衡即使这时师弟不去打破,也维持不了许久……师兄……我儒家……”起身收拾好床榻,走到早就备好的铜盆前略作洗漱,一回身却陡然对上伏念无波的眸子。
“无繇,威道之剑已传于我手。”深邃的眸子静静看着眼前白衫儒雅端静的人,伏念淡然一笑,转头眉目间分明是一分感慨,两分不忍,七分……
成竹在胸。
“那,便好。既已决意,便莫悔,莫问。”喃喃低语了几句,终究散乱在了水流倾泻的声音中,不复可知。
“他是谁?”睁大了好奇地眼睛,带着些栗色的发因为在水中湿透,而耷拉在了一起,一丝一丝,夹杂在澄净的眸子之间,像极了……
微微用竹蒿撑了撑水底下的积石,借了力。竹筏便向着那一群或坐,或站,或悠游自得,或警惕四望的人之间缓缓飘掠而去。
还不到那陆地,方才那发问的男孩便猴急地一个箭步想要跨上在水中漂浮的竹筏,却被他身后默然沉思的少年提住了衣领,向后随意一甩。
暗嗤一声,“天明,别胡闹!”
“呵呵。”青色的衣袖合着半束的长发掩住了竹筏上那人浅笑的容姿,被摔在后面的天明却依旧是冒冒失失地蹿将上来,一把本要抓住那个沉静少年的后领,却被那少年轻轻一闪,躲了过去。
一张脸闹了个通红,四下看看竟没一个出手或者出言帮他。心,一气,一急,便是一个跺脚,嘴里高喊着:“我可是剑圣盖聂的徒弟!你你你……”扑向了那沉静的少年作撕斗状。那沉静少年倒是没有理睬,一时间玉环作响,便见一人白发如雪,蓝衣如梦,眉目似幻,嗓音如泉。
依旧是轻轻提住了少年的后领,低低迂回的声线浅浅道:“你若再动,我便……”
话,没有后继,少年却是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似乎应了一声,便在没有什么动作。
“横剑不出鞘,自有三分势。故来剑客皆寂寞,唯有煮酒与剑吟。红颜易碎,剑意难舍,不知可有两全?”又在水流中划过一道浅浅的波纹,声音不疾不徐。
那一群人中,唯有那灰衣人身子微微一颤,复而静默。而其余几人,却终究把这视线投向了不知是敌是友的青衣之人。
“素闻墨家雪女一舞可倾城,今日一见,当是人艺双绝,在下佩服。又闻墨家高渐离水寒剑,一出,萧瑟如冰,果然也是百闻不如一见。机关术,博浪沙……墨家各位今日可算是齐全了,唯有……”说到此,声音确是一顿,“素闻但凡医者不自医……”
“敢问这位先生到底何人?”身材壮硕的大铁锤终于听不下去了,一手掏了掏耳朵,大声道:“废话说个没完没了,有话直说,有屁快放。夫子没教过你么?要都如你这般,说个事要到何事?”
“铁锤兄倒是自以我不是恶人。”尾调微微上扬,那人又说,却仍旧是不疾不徐的调子,引得大铁锤把手中的铁锤捏得“吱吱”作响,却终究只回得出那么一句话:“你怎得知晓我不当你是恶人?”
“呵呵,铁锤兄虽是勇武过人,也不知脑中废草之人。见左右墨家当家对我敌意似有似无,自然知道几位墨家当家也不知我到底是敌是友,而我却迟迟不动手……”凉薄浅淡的声音带着些浸过流水似的湿意,青衣一顿,轻轻抬手,抵住了大铁锤一瞬间打过来的铁锤。温雅一笑,映着微微的光,那一刻明如春山。
“管你娘的是好人坏人,大铁锤不管,打了再说!”大铁锤一瞪眼,半撇过脸去,看着自己的攻势被化解,就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上去。
“老子不信压不垮你!”
“大铁锤!”声音如珠玉坠地,层次零落,却是雪女,雪发若流光掠过,一手把天明扔给了身侧的高渐离,手中白绫如练蛇飞射转眼便绕了大铁锤好几圈,才要发力,眉间却是一皱。
青衣人一推一挡间,已然把大铁锤送回了岸边。
“不知先生所来到底何意?”不理会天明在身后的暗暗惊呼,雪女示意大铁锤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