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明白。”
他朝她伸出一只手,给她看自己的手掌:“我能从这里推测未来,还有点准呢。”他解释说,他能通过仔细观看任何一个陌生人的手掌,解读出他或她一生未来的进程——能否找到真爱,能否拥有幸福的婚姻,最终会有几个孩子,会有哪些精神上的困扰,以及能否长命百岁等等。“所以,如果你愿意给我几分钟时间,我很乐意向你展示一下我的本领。”
他觉得在她眼中,他一定是个老谋深算的无赖。她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他以为她一定会礼貌地拒绝他,可她并没有——她依然带着困惑的表情,蹲下来,把阳伞和书放在脚边,然后又站起身面对着他。她毫不犹豫地摘下右手手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心向上地把手伸了过来。
“那就帮我看看吧。”她说。
“没问题。”
他握住她的手,可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中,他很难看清楚什么。他弯下腰想看个仔细,却只看到了她手心白皙的皮肤——雪白的肤色也在黄昏的阴影中变得暗淡。手掌上没有什么特色,没有明显的掌纹,也没有深陷的沟路,只有光滑洁白的皮肤。他唯一能从她手掌上看出的就是它还缺乏深度。肉眼看去,它是完美无瑕的,没有任何经历过生活沧桑的痕迹,就好像她从来不曾出生在这世界上。他想,应该是光线造成的错觉。是光线造成的错觉罢了。但他内心深处传出的一个声音却扰乱了他的思绪:这个女人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老太太,永远也不会满脸皱纹、步履蹒跚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
可她的手掌上还是清楚地显示出别的讯息,既包含了过去,也包含了未来。“你的父母都不在了,”他说,“你还很小的时候,你父亲就去世了,而你母亲是最近才过世的。”她没有动,也没有回答。他又说到了她未出生的孩子、她丈夫对她的关心。他告诉她,有人深深爱着她,她会重新找回希望,重新找到生命的快乐。“你相信自己属于一种更伟大的力量,你是正确的,”他说,“一种仁慈博爱的力量,比如,上帝。”
就在那儿,在公园与花树的影子下,她找到了她要的确定答案。她在那儿是自由的,她远离了车水马龙的喧嚣大街,远离了处处潜伏着死亡的危险,远离了昂首阔步向前、把模糊的长长身影丢在后面的人群。是的,他从她的皮肤上就能看出来,当她置身大自然时,她感觉自己是最有活力的、最安全的。
“现在天色太暗,我也说不出更多了,但我很乐意改天再帮你看看。”
她的手开始颤抖,她惊慌失措地摇着头,出乎意料地把手抽了回去,仿佛是被火灼到了手指。“不,不好意思,”她一边慌张地回答,一边蹲下去收拾自己的东西,“我得走了,真得走了。谢谢你。”
她迅速转过身,匆忙沿着主道走了,仿佛身边压根就没他这个人。可她手掌的温度还残留在他手里,她身上的香水味还飘散在空气中。他没有喊她,也没有随她而去。她是应该独自离开的。那天晚上,他对她如果还有别的期待,都是愚蠢的。他想,看着她飘然离去,越走越远,这样才是最好。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简直不敢相信;他后来一直坚信,事情的真相并非是他记忆中的样子,而应该是他想象出来的。因为,就在他的眼前,她突然在走道上消失了,融入了最洁白的一片云朵中。她之前曾经捧过蜜蜂的手套却留了下来,像片落叶,在一瞬间飘落。他惊讶地跑到她消失的地点,弯腰去捡手套。等他再次回到贝克街的时候,开始质疑自己记忆的准确性,因为就连那只手套也似幻影般消失了——从他的手中滑落,再也找不到了。
很快,斯蒂芬·皮特森也和凯勒太太以及她的手套一样消失了,当他活动身体、改变面部妆容、脱掉并收好衣服后,他也就从这个世界上永远退出了。当他彻底退出后,我感觉肩上好似卸下了千斤重担。可我并没有满足,因为这个女人仍然让我无法释怀。每当我冥思苦想一件事时,我总是几天都睡不着觉,我会反复思考证据,从每个可能的角度分析它。而当凯勒太太占据了我的整个脑海后,我想,我可能好一阵子都别想休息了。
那天晚上,我穿着宽大的蓝色睡袍,在屋里闲逛。我把床上的枕头、沙发上和椅子上的靠垫全收集在一起,在客厅里用它们堆出了一张东方人用的睡榻。我拿着刚打开的一盒香烟、火柴和那个女人的照片,躺到了上面。在闪烁的灯光中,我终于见到了她。她从缥缈的蓝色烟雾中走来,向我伸出双手,紧盯着我。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嘴里叼着正在冒烟的香烟,看着灯光照在她柔和的脸上。她的出现仿佛化解了所有困扰我的复杂情绪;她来了,她抚摸着我的肌肤,在她面前,我很轻松地陷入了沉睡。过了一会儿,我醒过来,发现春日的阳光已经照亮了整个房间。香烟都被我抽完了,烟雾还飘浮在天花板附近——但除了照片上那张迷茫而略带忧伤的脸庞,房间四处都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她的痕迹。
17
清晨来临。
他的笔快要没有墨水了,空白的稿纸也已经用完,桌上堆满了福尔摩斯彻夜疯狂努力的成果。不过和无意识的涂涂写写不同,精神集中的工作更能让他一刻不停歇地写到天亮。这个尚未完成的故事写的是他在几十年前曾经与之有过一面之缘的一个女人,而她不知道为何,总在夜深人静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当他坐在书桌旁休息,用大拇指紧压着合上的双眼时,她总会像个幽灵般来找他,那么栩栩如生,那么活灵活现:“你还没有忘记我吧?”这位早已不在人世的凯勒太太说。
“没有。”他轻声回答。
“我也没有忘记你。”
“是吗?”他抬起头问,“怎么会呢?”
她也和年轻的罗杰一样,曾与他并肩同行在花丛中、在碎石小道上,她很少说话(她的注意力也经常被路上见到的这样或那样的新奇事物所吸引);和罗杰一样,她在他生命中的存在也是短暂的,在离别之后,也让他心神不宁、不知所措。当然,她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她完全不会想到这样一位著名的大侦探会乔装打扮来跟踪她;她永远只会把他当作腼腆的藏书家,和她一样喜爱花卉和俄国文学的羞涩男人——这个在花园里偶遇的陌生人很亲切、很善良,当她坐在长椅上时,他紧张地走近她,礼貌地问起她正在看的小说:“不好意思,不过我忍不住注意到,你看的那本是缅绍夫的《秋日晚祷》吗?”
“正是。”她冷静地回答。
“这本书写得相当好,你觉得呢?”他继续热情地说,似乎是要掩盖自己的尴尬,“当然,也不是完美无缺,不过既然是译本,我想错误是在所难免的,所以也可以谅解吧。”
“我还没有看呢。实际上,我才刚刚开始——”
“不管怎么说,你肯定已经看到了,”他说,“只是还没有留意——不留神很容易错过的。”
她警惕地看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她的眉毛很粗,甚至算得上是浓密,这让她蓝色的大眼睛显出一种严肃的气质。她似乎有点不高兴,是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出现,还是一个谨慎内向的女人固有的含蓄?
“可以借我看一看吗?”他对着她手中的书点点头。片刻沉默后,她把书递给了他。他用食指压着她刚刚看的一页,翻到书的最前面,说:“你看,就拿这里举例——在故事的一开始,练习体操的学生们是没有穿上衣的,因为缅绍夫这样写道:‘那个强壮的男人叫赤裸着胸膛的男孩们站成一排,弗拉迪米尔和安德烈、塞吉站在一起,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便把长长的手臂挡在身体两侧。’可是到了后面——第二页上,他又这样写:‘听到这人是将军后,弗拉迪米尔悄悄地在背后把袖口扣好,又挺直了纤瘦的肩膀。’在缅绍夫的作品中,你能找到很多这样的例子——或者,至少在他作品的译本里是这样的。”
然而,在福尔摩斯对她的记录中,却没有记下他们相遇时谈话的具体内容,只写到了他是如何问起那本书,又是如何被她长时间的注视弄得心慌意乱的(她不对称的脸庞有种奇特的吸引力——她挑起一边的眉毛,露出他已经在照片里见到过的勉强笑容,完全是一副冷漠女主角的模样)。在她的蓝眼睛里、雪白的皮肤里,甚至是她所有的举止神态里,都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她缓慢地移动,整个人像幽灵般在小路上飘然而去。显然,那是一种没有目的,但又泰然自若、神秘莫测的东西,可它对命运是顺从的。
福尔摩斯把笔放到一边,回到了书房中残酷的现实世界。从清早开始,他就没有理会自己的身体需求,可现在,他必须从阁楼走出去了(无论他有多么不情愿)。他要去上个厕所,喝点水,再吃点东西填饱肚子,他还必须趁着白天光线明亮时,去检查养蜂场的情况。他小心地把书桌上的稿子收起来,分门别类,堆成一摞。然后,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他的皮肤和衣服上全是雪茄烟腐臭而刺鼻的味道,经过整夜埋头的工作,他只觉得头重脚轻。他拄好拐杖,推着自己离开座位,慢慢站起来。他转过身,开始朝门口一步步走去,没有在意腿上的骨头咯咯作响,刚刚启动的关节也发出轻微的嘎嘎声。
罗杰和凯勒太太的影子在他脑海中混在一起。他终于离开了烟雾弥漫的工作室,条件反射般地去看走廊里有没有罗杰留下的晚餐盘,可还没跨出门槛,他就知道不会有了。他穿过走廊,前一天晚上,他也正是沿着这条路线满心痛苦地爬上了楼。可是,昨晚的混沌状态已经消失;让他麻木震惊、把愉快午后变成漆黑暗夜的可怕乌云也已经消散,福尔摩斯做好了准备,完成接下来的任务:他要下楼走进一间只有他自己的屋子,换上合适的衣服,走到花园后面去——他会穿上白色的防护服、戴着面纱,像个幽灵般进入养蜂场。
福尔摩斯在楼梯顶端站了很久,就像以前,他会站在这里等罗杰来扶他下楼。他闭上疲惫的双眼,仿佛看到了男孩快步跑上来。接着,男孩还在别的地方也出现了,那些福尔摩斯曾经见到他出现过的地方:他慢慢地把自己的身体没入满潮池,冰冷的海水淹过他的身体,让他的胸口冒出了鸡皮疙瘩;他穿着纯棉的衬衫,衬衫下摆没有扎到裤子里面,袖子挽到胳膊肘,他高举着捕蝴蝶的网,在高高的草丛中奔跑;他把花粉喂食器挂到蜂巢旁边阳光充足的地方,好让他后来深深爱上的小蜜蜂们能更好地吸收营养。奇怪的是,每次见到男孩的瞬间都是在春天或是夏天,可福尔摩斯却只感觉到冬天的寒冷,这总会让他突然想到男孩被埋葬在冰冷漆黑的地下。
这时,他的耳边会响起蒙露太太的话:“他是一个好孩子,”当她接下管家的工作时,曾经这么说过,“喜欢一个人待着,很害羞,很安静,这点更像他爸爸。他不会给您添麻烦的,我保证。”
然而,福尔摩斯现在知道了,那孩子已经成了一个麻烦,一个最令他痛苦的负担。可他告诉自己,无论是罗杰,还是其他任何人,每个生命都有终点,人人都一样。他曾经蹲下来仔细观察过的每一具尸体都曾有过生命。他把目光转向下面的楼梯,开始往下走,心里却在重复着他从年轻时就一直思考却没有找到答案的问题:“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这痛苦的循环到底有什么目的?它应该是有种目的的吧,否则世界岂不是完全被几率所控制了吗?可到底是什么目的呢?”
他走到二楼,上了个厕所,用冷水洗了脸和脖子。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微弱的嗡嗡声,他觉得可能是昆虫或鸟儿在歌唱,反正窗外浓密的树枝会把它们挡在外面。可无论是树枝还是昆虫,都不会参与人类的悲伤,他想,也许这正是它们为什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生,和人类不同的原因所在吧。等他走到一楼时,他才发觉,那嗡鸣声竟然来自于室内。它温柔而低沉,断断续续,但肯定是人的声音,是女人或者小孩的声音,让厨房有了生气——不过,显然不会是蒙露太太的声音,更不会是罗杰的声音。
福尔摩斯灵活地走了六七步,来到厨房门口,看见炉子上的锅里正冒着腾腾的热气。他走进厨房,看到她就站在切菜板前,背对着他,正切着一只马铃薯,漫不经心地哼着歌。她又黑又长的头发让他立马就心神不宁起来——那飘逸的长发、手臂上又白又粉的皮肤、娇小玲珑的身材都让他联想到了不幸的凯勒太太。他哑口无言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与一个幽灵对话。最后,他终于张开嘴,绝望地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嗡嗡的哼歌声停了,她猛地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面前这姑娘是个相貌普通的女孩,应该不超过十八岁——有着温柔的大眼睛,善良甚至是带点愚钝的表情。
“先生?”
福尔摩斯从容地走到她面前。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是我啊,先生,”她诚挚地回答,“我是安——汤姆·安德森的女儿——我还以为您都知道呢。”
沉默。女孩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安德森警官的女儿?”福尔摩斯悄声问。
“是的,先生。我想您还没有吃早饭吧,我现在正帮您准备午餐呢。”
“可是,你在这儿干什么呢?蒙露太太呢?”
“她还在睡觉,可怜的人。”女孩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悲伤,反倒像是庆幸找到了个话题。她继续低着头,仿佛在对着她脚边的拐杖说话,当她开口时,话音里带着轻微的口哨声,像是把那些话从双唇间吹出来。“贝克医生整晚都陪着她,不过她现在睡着了,我也不知道他给她吃了什么药。”
“她在小屋那边吗?”
“是的,先生。”
“我知道了。是安德森叫你来的吗?”
她看上去有点迷惑了。“是的,先生,”她说,“我还以为您都知道,我以为我父亲告诉过您他会派我来的。”
福尔摩斯想起了昨天晚上安德森确实来敲过他书房的门,还问了不少问题,说了一些细枝末节的事,还把手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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