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天翔无视封常清的眼色,过去捞起池塘中的计划书,仔细收入怀中藏好,然后对高仙芝和封常清拱拱手,傲然大步而去。
任天翔这一走,封常清神情十分尴尬,迟疑片刻方道:“将军,郑德诠的事……”高仙芝抬手打断了封常清的话:“你做得很对,郑德诠死有余辜!不过从今往后,我不希望有人再在我面前提起这事!”
封常清眼中闪过一丝感动,拱手道:“多谢将军理解,这事是卑职所为,将军何必要迁怒于任公子?”高仙芝不悦地瞪了封常清一眼:“我刚说过不想再听到此事,你是不是当本将军的话只是耳旁风?”
“不敢!”封常清连忙低下头,“那……卑职告退!”
徜徉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任天翔心情异常郁闷。满腔激情想干一番大事,却被人兜头泼了一瓢冷水。高仙芝是西域之王,对西番通商这等大事,如果没有他点头,封常清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任天翔对此一清二楚。但要他向高仙芝下跪恳求,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在街头溜达了不知多久,不知不觉天色已近黄昏,任天翔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来到了拉贾的庄园。想起前日借下的那些钱,如果对西番通商的计划落空,那每月一分的利钱他无论如何也承受不起。幸好这些钱他还没拿到手,借条也还没有按手印,现在反悔也还来得及。
在庄园偏殿中见到拉贾时,这波斯商贾正在用他的晚膳。面前的案几上堆满了瓜果美酒和各种糕点,一旁有厨师在烤着一只肥羊,刺鼻的香味让任天翔突然想起自己已半天没吃东西。拉贾却并没有让任天翔入座的意思,只不冷不热地问:“见我何事?”
几个姬妾在伺候着拉贾吃喝,其中并没有可儿,任天翔心中稍安,嗫嚅道:“我的计划出了一点意外。”拉贾抬头扫了任天翔一眼:“被高仙芝否决了?”任天翔有些惊讶拉贾的敏锐,跟着就意识到这结果早已被他料中,这老狐狸不加阻止甚至积极支持,就是要让自己去碰这个钉子,然后再回头求他。任天翔暗赞拉贾的老奸巨猾,点头道:“没错。”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拉贾叉了块烤羊肉塞入口中,边咀嚼边嘟囔道,“那些借款现在还在我这里,你借条也没有按上手印,我明天就将那些款子送回去。一月一分的利钱,确实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
任天翔正待道谢,突然发现拉贾的三角眼中,闪过一丝得色。任天翔心中一惊,意识到自己差点中了这老狐狸的圈套。拉贾若帮自己将那些高利贷退回去,虽然可以避免财产上的损失,但从今往后,自己的信誉在龟兹甚至整个西域就一钱不值。自己将彻底失去进入龟兹上流社会的机会,以后都只能托庇于拉贾的羽翼下,做个仰人鼻息的可怜虫。
想通这点,任天翔头上冷汗涔涔而下。在官府力量薄弱、民族复杂的西域,维系各族商贾间合作基础就是信誉。钱亏了还能再赚,信誉坏了恐怕就很难再翻身。任天翔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哈哈一笑:“多谢您老好意,不过任某虽然年少,却也知道言出必践。那些钱既然大家都已经借给了我,所缺的不过是最后的手续,我岂能反悔?我今天来就是通知您一声,请您预备好那笔钱,我随时会来提钱。”
拉贾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如果对西番通商的路子被堵死,你拿什么来还高利贷?”“那是我的问题,您老不必替我操心。”任天翔一脸的自信。如果将这笔款子拿去搏一搏,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倾家荡产声名狼藉,再难在西域立足。如果就这么退回去,虽然可以保住自己现有的财产,但信誉破产后,自己也别想再在西域出人头地了。
强压下想见可儿一面的冲动,任天翔默默离开了拉贾的庄园。他知道自己在拉贾面前还只是个小角色,要想见可儿一面,那是千难万难。
强迫自己暂时忘掉可儿,任天翔心中稍感轻松。他已经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在龟兹有所建树,成为龟兹乃至西域的风云人物,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再见到可儿。不过要想尽快在西域有所作为,只有与西番通商才是捷径,而打通对西番通商的各种障碍,这既是挑战,也是机会。高仙芝如果那么好说话,这机会也轮不到他任天翔,想到这些,任天翔心情豁然开朗,心中充满了面对挑战时的兴奋和冲动。
任天翔回到大唐客栈时天已黑尽,褚然、褚刚兄弟以及小泽等人都已回来,正议论着高仙芝凯旋入城时的威仪,言语中不无羡慕。众人见任天翔回来,纷纷上前问候。任天翔草草与众人打过招呼,然后将小泽带到自己房间,对他道:“你在龟兹还有没有朋友?”
小泽连连点头:“有!我在赌坊跑腿的时候就有好多朋友,既有街头小混混,也有大户人家的小厮,还有在赌场和青楼跑腿的小伙计。”
“太好了!”任天翔拍拍小泽的肩头,“你去柜台上支一贯钱,然后去找你那些朋友。记住,要找信得过的朋友,让他们帮我打探高仙芝的一切情况。比如家里都有些什么人,最喜欢什么人,又最怕什么人。总之,与高仙芝有关的一切人和事都不要放过。你不用心疼钱,只要能让你那帮朋友尽心干活,请他们喝酒吃饭赌钱都可以。”
小泽虽然年少,却也是个眼光活络、心有七窍的聪明人,立刻知道这事的重要,连忙点头:“没问题,我明天就去办!”“你现在就去!”任天翔看看窗外天色,“这个时辰很多赌场才刚开始营业。你带上钱去赌场转转,找到朋友就请他们玩两把,然后把这事托付给他们。”
“我这就去办!”小泽应声而去,没有再多问一句。任天翔很喜欢小泽这一点,既能很快领会自己的意图,又不过多地追问。
小泽离去后不久,周掌柜就苦着脸进来,低声问:“公子,你让小泽在柜上支了一贯钱?”
“是啊,有什么问题?”任天翔问。周掌柜搓着手迟疑道:“客栈重新修缮后,生意并不比以前好多少,虽然省下了应付马彪的例钱,每月也没什么结余。现在又加上褚氏兄弟,客栈基本已无钱可赚。如果公子还时不时让人在柜上支钱,恐怕迟早要入不敷出了。”
“客栈的生意不好?”任天翔皱起眉头。“相当不好。”周掌柜叹道,“如果没有这些额外的支出,还能勉强维持,现在恐怕……”
“好了,我知道了。”任天翔打断了周掌柜的诉苦。客栈的经营情况他心知肚明,比他当初预计的差了很远,他不禁在心中暗叹:看来要想客栈生意有所好转,光靠修缮客栈还不够,还得从根本上做出改变才行。周掌柜显然也只是个合格而不是优秀的经营者,不然大唐客栈经营了这么多年,也不至于才到现在这样的规模。不过现在他还没有精力来处理客栈的生意,只能安慰周掌柜两句后,将他打发出去。
小泽不愧是个消息灵通的小地头蛇,三天后就带回了不少与高仙芝有关的消息。其中一条尤其引起任天翔的注意,原来高仙芝是个孝子,对母亲高夫人言听计从,而高夫人笃信佛教,每逢初一和十五,都要到龟兹郊外的红莲寺上香拜佛。
“快去打探红莲寺的情况,任何消息都不要错过。”任天翔立刻向小泽发出了新的指示。
做法
红莲寺位于龟兹近郊,是当年龟兹的国寺,也是整个西域屈指可数的佛家寺院,香火曾盛极一时。不过自从唐军占领龟兹后,红莲寺就衰败了下来,直到高仙芝主管安西四镇军务,将母亲高夫人接来龟兹,在笃信佛教的高夫人帮助下,红莲寺才稍稍恢复了往日的盛况。
这天又逢十五,高夫人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就乘马车来到红莲寺。她虽然贵为安西节度使的生母,却没有半点豪门贵妇的骄横和自负,从小就熟读经史典籍的她,知道太多因富贵而淫,最终悲惨收场的典故,因此她要借佛门的慈悲,化解儿子在征战杀伐中造下的罪孽,尤其儿子远征石国归来,带回大量金银珠宝和石国王公贵族俘虏,更令她心生忐忑,所以一大早就来到红莲寺,想为儿子求上一签,问个吉凶。
马车在寺门外刚停下,就见一个小沙弥从边门快步迎了出来,对刚下马车的高夫人打了个稽首:“对不起高夫人,今日寺中要做一场法事,所以关闭正门不接待外客。不过夫人是本寺的老施主,所以方丈特意叮嘱我在此等候高夫人,请夫人随我走侧门进寺。”
高夫人尚未开口,随行的护卫首领李嗣业就不悦地喝道:“谁他妈这么大的排场,居然要老夫人走侧门?”李嗣业身量高大,嗓门也大,把小沙弥吓了一跳,讷讷地说不出话来。高夫人连忙喝住他:“李将军,别吓坏了孩子!方丈既然派人来领咱们进寺,已经是天大的面子,走哪道门又有什么关系呢?”说完转向小沙弥:“既然寺中今日在做法事,老身就带一个丫环进寺吧,以免给寺中添乱,请小师傅前边领路。”
二人随着小沙弥进入红莲寺,就见大雄宝殿上众僧林立,俱在瞑目诵经,人人无暇他顾。
高夫人在小沙弥带领下来到后殿一间偏堂,就见老方丈普陀大师颤巍巍迎了出来,稽首而拜:“老夫人大驾光临,贫僧未能远迎,还望恕罪。”“方丈大师言重了。”高夫人还拜,由于每月至少要来红莲寺两次,她与方丈早已相熟,所以毫无顾忌地问道,“不知今日是谁在寺中做法事,竟包下了整个寺院,让所有师父都在为他诵经?”
老方丈将高夫人迎入殿中,令小沙弥奉上香茶,这才叹道:“是一个年未弱冠的少年,说是梦见亡故的母亲在雨中啼泣,所以坚持要在红莲寺为母亲作法,超度亡故的母亲。老衲见他态度诚恳,情真意切,这才无奈答应下来。没想到却给老夫人造成了不便。”
高夫人闻言击掌叹道:“这样的孝子世上实在不多了,别说是大师,老身面对这样的孝子,也是无法拒绝。不知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姓任,名字叫做……什么翔。你看老衲这记性!”普陀大师懊恼地敲敲自己脑袋,转而问道,“老夫人还是像往常那样,在观音大士跟前上炷香,然后去佛堂听讲经?”
高夫人点点头:“老身还想求支签,不知方便么?”“没问题!”普陀方丈忙道,“老衲知道老夫人今日要来,特意令弟子将观音堂留了出来。那里清静无人,无论上香、许愿还是求签都没问题。”
高夫人在观音大士面前点上三炷香,然后三拜九叩。做完这些繁文缛节,她才手捧签筒,在心中默念: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我儿高仙芝这次远征石国,虽大胜而归,但掳掠杀戮无度,造下莫大罪孽。望大士看在我儿为国心切的份上,不加怪罪,弟子来年当为大士重塑金身。除此之外,还望大士为化解我儿身上的罪孽,指点一条明路。
随着签筒的摇动,一支竹签慢慢从签筒中升起,最后清脆地落到地上。高夫人心情紧张地捡起一看,却是一个下下签!
普陀大师接过竹签,写下了四句偈语,高夫人接过一看,却不甚了了,忙问:“这签是什么意思?”普陀大师沉吟道:“那就要看夫人问的是什么了。”高夫人想了想:“我想问我儿未来几年的吉凶。”普陀大师面色凝重地拈须不语,高夫人见状急道:“大师但讲无妨。”
普陀大师沉吟良久,终于叹道:“高将军杀戮太盛,未来几年只怕……”普陀大师话虽未说完,高夫人也知道定不是好事,她不敢再细问,忙道:“就不知可有解?”
普陀大师想了想,沉吟道:“若是夫人日行一善,坚持一年半载之后,或许可解。”高夫人稍稍松了口气,日行一善虽然说起来容易,但要坚持却实在不是件容易事,不过高夫人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来,用自己的功德为儿子赎罪。
二人正在闲坐,就见小沙弥匆匆而来,对普陀大师稽首道:“师父,前边的法事已正式开始,任公子定要方丈师父亲自主持。”
普陀大师只得让小沙弥留在殿中侍候,自己则亲自去主持法事。高夫人在殿中枯坐良久,听得前殿众僧的诵经声,终按耐不住好奇,让小沙弥在前边领路,然后让丫环搀扶着去看个究竟。
三人来到大雄宝殿外,避在廊柱后往里望去,就见在诵经的众僧之中,一个背影单薄的白衣少年跪在如来神像前,双手合十一动不动。在如来神龛前的供桌上,一高一矮立着两块牌位。高夫人仔细一看,立在高处的是牌位上写的是——生母苏讳婉容之灵位,立在矮处的灵牌写的却是——安西都护府归德郎将郑讳德诠之灵位。
郑德诠已被封常清打死多日,虽然高夫人一心想为郑德诠讨个公道,但高仙芝却始终只在口头敷衍,逼急了甚至说他是罪有应得,为此高夫人一直耿耿于怀。没想到今日竟然有人在此为郑德诠做法事超度,高夫人心中既是宽慰更是好奇,很想上前问个究竟,但又怕惊扰了法事,她最终还是没有动,只对小沙弥小声叮嘱两句后,这才悄然退去。
这场法事直到黄昏时分方才结束,那少年立刻被方丈领到了高夫人面前。高夫人细细打量半晌,觉着有些面熟,便问道:“公子是长安人?”
对方脸上闪过少年人特有的胸无城府的惊讶:“夫人怎么知道?”
高夫人微微一笑:“长安人最是多礼,见到长辈总是不忘鞠躬问好,不像别的地方通常只是拱手作揖。”
少年顿时释然,连忙鞠躬一拜:“长安任天翔,见过老夫人!”
高夫人笑着抬手示意:“公子请坐,不必如此多礼。”待少年入座后,她忍不住问,“你是郑德诠的朋友?”
任天翔连忙摇头:“我与郑将军仅有一面之缘。”
高夫人越发奇怪:“你与德诠仅有一面之缘,为何要为他超度?”
任天翔愧疚地垂下头,黯然道:“前日我梦见先母在雨中涕泣,醒来深感不安,所以决定在红莲寺做法事超度先母亡灵。想先母不会无端托梦于我,定是最近我做了什么事令她伤心,这才以梦相告。我思前想后,才想起郑将军是因我而死,先母生前最是信佛,从不杀生,定是因为我状告郑德诠,害他被杀,所以先母才伤心难过。故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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