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锟道:“他已经离世一年了。”说着掏出那枚珍藏在身的光复会徽章,递给尹维峻看。
尹维峻接过徽章,眼睛有些潮湿,道:“这不是老陈的徽章,因为他根本不是光复会的会员,这枚徽章,是你的啊。”
陈子锟道:“那他?”
“他只是一个商人,时常资助光复会而已,陶会长死后,他就肩负起培养你的责任来,而我那时人在南方,不能经常来看你,我也是后来才听说你跟老陈去了关东。”
陈子锟不胜唏嘘,他已经记不起这些曾经抚养过、教育过自己的人的面孔了,徐锡麟、秋瑾、陶成章、陈其美、霍元甲,还有默默无名的商人陈永仁,这些名字将永远铭刻在自己心里。
“当年和我一起培训的那四个人在哪里?”陈子锟问道。
尹维峻摇摇头:“光复会都不存在了,这些人又哪里能找得到呢。”
“最后一个问题,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尹维峻再次摇头:“你们这些孤儿的身世,只有秋瑾知道,不过你小时候说一口湖南话,或许是湘人也未可知。”
陈子锟暗暗吃惊,没想到北京那个算命先生胡半仙说的还挺准,自己或许真的是湖南人,不过想找到生父母的下落怕是费更大的周折了。
下午茶结束,陈子锟向夫人和尹维峻辞行,表示下周还会来看姑姑,尹维峻笑道:“下周你就见不到我了,过两天我要去外地执行任务,怕是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陈子锟道:“那好,后天我来送你。”
送走了陈子锟,夫人回到二楼房,孙文正端坐在桌后面奋笔疾,夫人前替他揉捏着肩膀,怜爱的看着他两鬓的银丝道:“要注意休息啊。”
孙文呵呵笑道:“有夫人照顾,我身体健康的很,还能继续革命二十年。”
夫人道:“那是一定的,对了,你看陈子锟这孩子怎么样,我听说他可是光复会的老会员,青铜计划的成员之一。”
孙文握着夫人的手道:“此人勇武彪悍,可堪一用,目前我们正缺少这样的死士。至于陶成章的青铜计划,夫人不必多虑,光复会中人做事格局太小,虎头蛇尾,难成气候,他们培养出来的精英,还不是为我所用。”
夫人点点头,依偎在先生怀抱里,幸福的笑了。
……
在回去的路,陈子锟又找了家邮局,给姚依蕾写了一封信,让她把回信寄到海精武会的地址即可,他心里惴惴不安,这已经是第三封信了,按照姚依蕾的疯劲儿,就算不立刻坐船过来,起码也要拍份电报来啊。
肯定是哪里出了岔子,陈子锟郁闷的走在街头,迎面报童飞奔而来,挥舞着手中的申报:“卖报卖报,特大新闻,大总统宣布罢免三国贼的职务。”
陈子锟买了一份报纸看,面大标题赫然印着: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下台!
转过街角,一队学生欢呼着经过,为首一个清秀少年振臂高呼:“严惩卖国贼!”后面一队人跟着高喊,当他经过陈子锟身边的时候,竟然投过来一个激动的眼神,陈子锟一愣,他认识我?随即又明白了,革命面前不分彼此,大家都是自家人。
街边的市民们也跟着喜笑颜开,庆祝斗争的胜利,陈子锟不禁想起在京师警察厅拘留所羁押的那几天来,那些北京的同学们,想必此时也在欢庆胜利。
回到精武会,刘振声又将他叫到了办公室,不过这次不是批评,大师兄先赞扬了他用私款买牛肉给大家改善生活的事情,又告诉他,海三罢联合会刚才派人来通知,后天要举行一次声势浩大的游行活动,来庆祝三罢斗争的胜利。
“政府终于承受不了舆论的压力,罢免了三个卖国贼,陈真,这次游行,我们精武会一定要参加。”大师兄郑重其事的说道。
第二卷风起第四十一章为什么开枪打我们
从北京到海,从火烧赵家楼到三大卖国贼被罢免,陈子锟自始至终都是参与者,望着街汹涌的游行人群,他不禁唏嘘起来,这一个月,对于自己就像是过了一年那样长。
按照大师兄的交代,陈子锟率领精武体育会的学员们参加了大游行,与次郭烈士追悼会不同的是,这次游行是庆祝性质的,大家都喜形于色,神采飞扬,彩旗招展,人声鼎沸,复旦、圣约翰、南洋公学等学校学生以及商界人士、工厂工人数千人,将道路拥塞的满满当当。
为期一个月的抗议终于见到成效,北京政府罢免了亲日的高官,外交代表坚持不在合约签字,还有轰轰烈烈的抵制日货行动,都让大家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曙光,中华民族还有救!
游行队伍载歌载舞,一路从法租界进入了公共租界,忽然队伍停止了前进,半天都没挪动一步,精武体育会的学员在中间的位置,大伙儿不清楚前面发生了什么事,七嘴八舌的问着情况,司徒小言跷着脚也看不见前面,于是问陈子锟:“五师兄,前面怎么了?”
“巡捕。”陈子锟答道,他个子高,看得远,街角处站着一排穿黑色制服的白人巡捕,正挡在游行队伍的前面,学生们在高大的巡捕面前显得格外弱小,唯有一位身材颀长的男生正在说着什么,距离太远听不清楚,不过陈子锟却认出这个男生正是前日在马路见到的那个领头喊口号的学生。
司徒小言不解的问道:“巡捕为什么要拦路?”
陈子锟没有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租界巡捕要拦住游行队伍的去路,毕竟这次不是示威游行,而是庆祝胜利的嘉年华,而且和租界当局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这帮白人巡捕难道是看不惯中国人开心么。
“你们在这儿别动,我过去看看。”陈子锟交代了一句便穿过人群挤到了前面,站在最前列的是圣约翰大学的学生们,这所大学是教会学院,所以学生们的英语都很流利,这回陈子锟听清楚了,那位高个子男生一口英国牛津腔据理力争,言明游行是民众的权利,租界当局无权阻止云云。
一个身材魁梧的警官冷着脸听着他的话,然后生硬的回了一个字:“N!”
男生还想争取一下,警官却不耐烦起来,拿出警棍迎头就敲,男生的额当即流出鲜血来,踉跄了一下倒在地,警官还不罢休,抬起穿着马靴的脚就踢,一个女生发疯一般扑过来,抱住了警官的马靴,警官大怒,吹响了警笛,一阵马蹄声响,十几匹高头大马出现在街头,骑士们头戴钢盔,手持警棍,虎视眈眈。
巡捕的粗暴举动激怒了游行人群,大队人马不顾一切的向前涌去,巡捕们阻拦不住,瞬间被冲垮,帽子掉了,警棍也掉了,凄厉的警笛声响成一片,面对汹涌的人潮,马队也慌了手脚,马匹暴躁的在原地团团乱转,一时间人喊马嘶,场面乱成一团。
这一切发生的极其突然,丝毫预兆也没有,一场欢庆游行转眼就变成了暴力冲突,陈子锟深知这种混乱场面下最容易发生踩踏伤亡,赶紧冲到受伤的男生旁,拖着他往街边去,刚才那个抱住警官马靴的女生也帮着他一起拖。
“谢谢你。”男生虚弱的说道,鲜血染红了他的面庞,斯文中带了一丝英气。
“不客气。“陈子锟道,刚想问他姓名,忽然枪声响了,刚才还奋勇向前的人群忽然退潮般奔了回来,大街顿时变得空旷无比,两个欧洲巡捕站在马路中央,一个拿着左轮手枪,一个端着马枪,就像在郊外射击野鸭子那样,朝着游行人群慢条里斯的开着枪。
“砰”
“砰”
“砰”
每一次枪声过后,游行队伍中都有一个人倒下,
陈子锟睚眦欲裂,伸手去摸后腰,但却摸了一个空,六月的海天气已经很热,驳壳枪体积太大,无法正常携带,所以他今天身无寸铁。
“不要以卵击石!”男生拉住了陈子锟的胳膊,制止了他的冲动。
巡捕马队趁胜追击,马蹄铁在路面敲出一串串令人心悸的音符,满大街都是丢弃的帽子、鞋子,还有中弹倒地的无辜学生。
刚才那个用警棍殴打男生的警官,此刻已经打空了他的英国造韦伯利左轮手枪的子弹,打开弹巢将滚烫的子弹壳倒了出来,又拿出子弹来一枚枚的装填着,忽然他看见了躲在街边的陈子锟和那两个大学生,冲他们狰狞而轻蔑的一笑。
这副嘴脸瞬间在陈子锟脑海里定格,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将此人碎尸万段!但此刻却只能委曲求全,他虽然莽撞,但并不愚蠢,在荷枪实弹的巡捕面前硬碰硬,唯一的下场就是被人当成枪靶。
另一个警官也打光了马枪里的子弹,潇洒的将枪横在肩膀,冲他的同行喊道:“嘿,洛克,你打中几只猴子?”
“大概六只,你知道,我的枪法是在利物浦乡下打猎时候练出来的,打活物的准头没得说。”洛克装好了左轮枪的子弹,回头再看自己的目标,那三个人却消失在路边了,他无所谓的耸耸肩,继续向前走了。
临街是一处店铺,华人店员打开一条门缝,冒死将陈子锟他们拉了进来,然后紧紧关闭了店门,外面充斥着英语的叫骂声、马蹄得得声,还有时不时响起的枪声。
“他们竟然开枪了,向着手无寸铁的民众开枪。”男生额头的血已经凝固了,粘住了一丝散发,眼神中充满了悲痛和不解,声音也在颤抖。
“慕容学生,他们为什么要开枪打我们?”那女生带着哭腔问道,可是这一次无所不知的慕容学长却无法回答她,只是痛苦的摇着头。
是啊,他们为什么要开枪打我们?这个问题同样萦绕在陈子锟心头。
陈子锟透过门缝向外看去,大街穿黑制服的巡警更多了,还增添了大批穿卡其军装的士兵,他们背着刺刀的步枪在街布防,甚至架起了机关枪。
这种如临大敌的架势,对于陈子锟来说一点也不陌生,一年前他跟着大当家路过南满铁路的时候,亲眼看到一个满铁株式会社的护路队员用步枪打死了放羊进入满铁地段的羊倌,当时大当家就拔枪把那小鬼子给崩了,后来那地方戒严了整整一个月,关东军出动了一个大队到处搜捕凶手,场面比今天可大多了。
可不管怎么说,荒蛮的南满和繁华的大海还是有差别的,按说大海的欧洲人应该比小鬼子文明开化才对啊,怎么也是一言不合就开枪杀人,难道说中国人的命就这么不值钱么?
许多没跑掉的游行民众被巡捕逮捕了,带着镣铐押了囚车,其中也有精武会的几名学员,欧阳凯也在其中,看他们鼻青脸肿但面带不屈神色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没丢师父的人。
直到午后,骚乱才逐步平息,工部局派来了消防车,用水龙冲洗大街的血迹,遗留的鞋子帽子全被清道夫捡走,很快街面便恢复了平静,但万国商团的士兵还在持枪警戒。
店员打开后门,将陈子锟他们放走,三人走在路,心情沉重默默无语,到了分别的地方,男生才站定对陈子锟道:“陈学长,后会有期。”
陈子锟道:“你认识我?”
男生伸出右手:“我是圣约翰大学的学生,叫慕易辰,她叫车秋凌,是我的同学,我们都是1919届的毕业生,学长不认识我们也不足为奇。”
原来是母校的学弟学妹,陈子锟和慕易辰握了握手,冲车秋凌点头致意,道:“二位,后会有期。”
……
刘振声见到陈子锟安然归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召集全部弟子道:“正值多事之秋,晚谁也不许出门。”说完还特地瞄了陈子锟一眼。
司徒小高高举起手道:“大师兄,欧阳凯他们几个被巡捕房抓走了,得快想办法啊。”
刘振声道:“大家不要着急,我会找农大叔想办法搭救他们的,都回去休息。”
大伙儿只得散去,陈子锟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一身西装和皮鞋,带了些钞票在身,偷偷翻墙出去,叫了辆黄包车,直奔公共租界大马路而去。
李耀廷就在大马路一家白俄开的弹子房班,他身穿西裤和紧身马夹,皮鞋锃亮,头发向后梳的一丝不苟,看到陈子锟进来,顿时眼睛一亮:“密斯脱陈,好久不见了。”
陈子锟环顾左右,弹子房里华人西人个班,或俯身击球,或悠闲的给球杆打着蜡,没人注意到自己,他低声问道:“今天的事情听说了么?”
李耀廷疑惑道:“什么事?”随即又拍拍脑袋:“是山东路镇压学生的事么,这事儿已经登报了,你看。”
说着拿来一张英文报纸《字林西报》递给陈子锟看。
陈子锟一目十行看完,不禁怒从心头起。
李耀廷问道:“面怎么说?”
陈子锟骂道:“这报纸在造谣,面说野蛮的暴徒试图冲击租界,被巡捕和商团击退,并且呼吁工部局为开枪的巡捕授勋!”
第二卷风起第四十二章彼得堡俱乐部
李耀廷也愤愤然骂道:“洋人的报纸从来都是胡扯八道,大锟子,消消气,我请你喝酒。”
说着去柜台拿了两瓶酒过来,用后槽牙启开瓶盖,递给陈子锟一瓶,后者尝了一口,皱眉道:“这么苦?”
“你不懂了,这是啤酒,从哈尔滨运来的,就这个味儿,喝习惯就好了。”李耀廷斜靠在台,很悠闲的说道,短短几天,他举手投足之间,竟然已经带了一些海滩的洋味。
陈子锟一仰脖,咣咣咣将啤酒一口气灌了下去,打了个嗝说:“***什么玩意,真难喝,再拿一瓶来。”
李耀廷目瞪口呆:“难喝你还再要一瓶?得,我服您。”回头又拿了一瓶啤酒,又想拿后槽牙启,陈子锟一把夺过来,大拇指一撬瓶盖就飞了,灌了两口感慨说:“关东是中国的土地,小日本的军队驻在铁路沿线,北京是中国的首都,东交民巷住着一大帮外**队,海也是中国的土地,却弄了个租界让外国人当家作主,在咱们的地盘开枪打中国人,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耀廷安慰他道:“这谁不知道,洋人船坚炮利,咱打不过呗,这租界又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儿,自打前清时候就有了。”
陈子锟摇摇头说:“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那些学生为什么要火烧赵家楼,为什么要街了,因为他们不想让自己的子孙后代再过这样的日子。”
李耀廷道:“这人呐,最重要是开心,别拿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麻烦自己,咱就是平头老百姓,混口饭吃不错了,哪管得了那么多。”
陈子锟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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