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郎和柳优晋都会游泳,年轻的时候经常在淮江游水,但那是无忧无虑的玩水,现在却是在拼命,游了十五分钟后,柳优晋的体力就不太行了,喘着粗气道:“老萧,别管我,你先走,我慢点。”
萧郎道:“注意呼吸节奏,别急。”
月sè下,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偷渡客们已经逐渐拉开了距离,游泳技术好的一马当先,技术差的远远落在后面,海上无风三尺浪,一些内地來的偷渡客不太会游泳,救生工具又不顶事,一个不注意被浪头打下去就再也洠в猩蟻硪彩浅J隆
每个人都在用生命奋力前行。
忽然,一阵马达声传來,所有人都毛骨悚然,拼命划水,可激烈的举动更引來了两道刺眼的手电光,紧接枪声响起,是熟悉的五六式冲锋枪的哒哒声,曾经有一个盐湖农场的劳改犯企图逃跑,被哨兵用这种武器打死在荒野中,萧郎和柳优晋都记忆犹新。
來的是边防军水上巡逻船,天知道他们怎么在今晚变动了巡逻时间,正好将偷渡客一网打尽,上级有严格命令,偷渡属于叛国行为,可以当场shè杀,战士们或者用冲锋枪扫shè,或者用步枪点名,打得水面上一片片水花。
血染红了海面。
“快潜下去!”萧郎大喊,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柳优晋被一发子弹命中后背,他用最后的力气将身上的避孕套和乒乓球摘下丢给萧郎,喊了一声:“走!别再回來!”
时隔数十年之后,萧郎都记得深圳湾海面上柳优晋最后的呐喊和那绝望的眼神。
第六十三章香港奇迹
一道惨白的闪电照亮夜空,瓢泼大雨说下就下,豆大的雨点砸在海面上,看着共同在盐湖农场渡过十年劳改岁月的老朋友渐渐沉入大海,萧郎洠в辛骼幔踔翛'有难过,他扭转身坚强的划着水,柳优晋临死前抛过來的土造救生圈增加了他的浮力,波涛汹涌,边防军的巡逻机帆船返航了,远处一盏孤灯,是陆地,是香港,是自由。
两小时后,精疲力竭的萧郎终于登上英国殖民地的领土,香港新界元朗。
与他一同下海的二十五名偷渡客只剩下他一个人,其他的不是淹死在暴风雨中,就是被边防军打死。
全身湿透,又冷又饿,身无分文,萧郎坐在烂泥地上喘着粗气,将身上的救生设备摘下,只留下一个乒乓球塞在怀里,踉跄着向内陆走去。
……三个月后,香港九龙一处建筑工地,身穿帆布工作服的萧郎正在搬砖,冬天的香港气温也比内地高许多,重体力劳动下的他汗流浃背,年纪不饶人,搬了几趟砖就直喘粗气,毕竟已经五十六岁了,老了。
但从事低级建筑工是他能找到最好的工作了,一个月一百二十港币,能吃饱饭,还有工棚住,如果省着点花,还能到附近街上找个小姐放松一下,大街小巷,灯红酒绿,靡靡之音不绝于耳,令人想到解放前的上海。
搬砖苦力们大多是逃港内地人,不会粤语,人生地不熟,便于管理,用工成本较低,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基本洠в杏槔稚睿幢闳绱耍扛鋈硕己芸旎睿蛭艹员シ梗踔粱褂薪嵊喔诘氐那资艋憧睢
萧郎年纪大了,干活不如年轻人,但他混的却不错,因为会帮人写信,工人们出去耍的时候,他就躺在铺上看捡來的英文报纸。
工地建的是商铺楼,设计为三层,监工是本地人,工程师是个鬼佬,每天戴着安全帽到处指指点点,煞有介事,对这些工人他正眼都不看。
有一天,一辆白色劳斯莱斯小轿车驶到工地附近,下來几个西装革履的香港人,礼帽文明棍,皮鞋锃亮,颐指气使,鬼佬工程师过去和他们谈起來,对话用的是英语,萧郎的英文丢下很多年了,但最近恶补了一些,基本能听懂对话。
原來香港人想临时加盖一层,鬼佬坚决不同意,说图纸上洠杓凭筒荒芨牵较缕鹆苏矗愀廴怂坪跻凰捣氖焙颍桓鲈噘赓獾陌嶙┕と顺鱿衷谒敲媲埃迷劣锝峤岚桶偷溃骸跋壬鼗市矶嗉右徊悖杓频玫钡幕埃鼓芏嘁桓鎏焯ā!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萧郎,一个年轻人道:“你系边个啊,做咩。”
萧郎道:“其实我是一个工程师。”
年轻人嘴角翘起,用手点着萧郎的鼻梁:“行开。”
轿车里传出声音:“阿翔,什么事。”
年轻人立刻颠颠跑过去汇报。
车门打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下了车,西装领结,衬衣雪白,目光矍铄,走到萧郎跟前端详他一番,以标准国语问道:“先生贵姓,做过建筑行。”
“免贵姓萧,清华土木工程系1930届。”萧郎道。
“很好,以你的专业素养,觉得可以加盖一层。”老头继续问。
“是的,加盖一层完全可以,地基的称重冗余足够……”萧郎滔滔不绝讲起來,听的老头频频点头。
“那么就这样定了,加盖一层。”老头拍板。
鬼佬工程师急眼了,道:“不,怎么可以这样,你居然听信一个搬砖工人的鬼话,他做过什么工程,他就是一个苦力。”
忽然萧郎以英语道:“先生,我毕业设计是江东省淮江第一铁路公路两用桥,后來承建过梁思成夫妇设计的北泰火车站,以及北泰市政府等工程,这样说或许您可以理解,我建过一整座城市。”
鬼佬工程师气的哇哇叫。
老者抬起手杖指着鬼佬:“你被解雇了。”
又对萧郎道:“从现在开始,你是这个工地的总负责人,月薪三千港币,有意见么。”
萧郎淡淡道:“我要五千。”
“OK,五千就五千,先预支你一个月工资,理理发,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老者示意下,年轻跟班掏出大叠港币点了五千块递给萧郎。
“谢谢。”萧郎接了钱,“请问先生怎么称呼。”
“这位就是韦仲英爵士。”年轻跟班道。
萧郎微微欠身,目送爵士上车离开,再回头的时候,整个工地上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萧郎用力将手中五千纸币撒了出去:“弟兄们,我请客。”
花花绿绿的港币漫天飞舞,工人们欢呼雀跃,萧郎心里默默道:“老柳,老龚,我找着工作了。”
就这样,萧郎在韦仲英爵士的地产公司做了一名工程师,在工地上干了半年后,转到写字楼去做设计,省去了风吹雨淋,月薪也从五千涨到了八千,公司还给他配了一辆罗孚牌小轿车。
韦仲英爵士是上海人,清华大学1928届毕业生,四十年代迁居香港,现在家财百万,被选为太平绅士,他对学弟萧郎很照顾,帮他置办了一处三百呎的房子,还将自己寡居多年的妹妹美英介绍给他,美英是圣约翰毕业,丈夫死于抗战,知书达理,品貌相当,洠Ф嗑昧饺司徒峄榱恕
萧郎又过上了富贵日子,整日西装笔挺,出入有车,他对工作极其负责,公司里都说从洠Ъ庋裘ぷ鞯娜耍衾商秸庋幕昂笾皇堑恍Γ的忝遣欢
在家里的每顿饭,萧郎都会摆上两副碗筷,招呼老柳和老龚吃饭,以此寄托哀思。
太太很理解他的举动,从不干涉。
内地不断有难民逃來,萧郎也经常打听龚梓君的下落,但一直洠в幸粞叮的翘焱砩献呱惩方堑耐刀赏旁庥霰┯昝月罚槐叻谰∈渖保宓踉诒呓缣客虾芫谩
……一九六二年,五月,广州谣言风传英国女皇寿辰大赦天下,偷渡客可以获得香港身份,一时间广东境内铁路客运忽然变得紧张起來,广州火车站围满南下群众,公安局不得不出动警力往回劝,但人民依旧执意前往深圳,甚至不再偷偷摸摸趁夜色偷渡,仗着人多势众,手挽手肩并肩集体冲关,从沙头角桥头硬闯过去。
此事引起港英当局高端关注,香港警察和华籍英军(HKMSC)受命在边界拦截难民,查货洠в邢愀凵矸葜さ娜思纯糖卜荡舐健
一时间新界各处军警云集,穿卡其制服的警察拿着藤牌和警棍,到处设岗查人,洠в猩矸葜さ奔醋ソǔ蹬滩椋范ㄊ峭刀煽土⒓囱和诎肚卜怠
但为时已晚,此前已经有大批难民冲关成功,躲在新界各处。
窗外细雨淅淅沥沥,萧郎穿着睡衣坐在餐桌旁喝着咖啡,收音机里是电台英语广播,说数万大陆难民聚集在新界华山棚屋区,警方即将采取行动云云。
萧郎立刻上楼换了衣服,打开保险柜拿出上万元现金放在包里,下楼拿车钥匙的时候,太太将雨伞送上:“是不是去华山。”
“嗯,我去看一下能帮什么忙。”萧郎道。
“我陪你。”太太也迅速换了衣服,跟随他一起驾车前往新界。
雨刮器不停滑动着,雨中的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萧郎沉默不语,紧紧握着方向盘,遇到堵车他就猛按喇叭。
“淡定。”太太温柔的拍了拍他的手。
终于开到新界,华山外围,军警密布,道路上停满了警察的卡车,篷布下是一张张严肃的面孔,几个穿黑色雨衣的警察拦住了萧郎的汽车,要求出示证件。
萧郎已经有了合法的香港身份,并且衣着考究,满嘴洋文,警察自然不会为难他,拍拍车顶放行,汽车前行,停在山下。
这是一座小丘陵,山上遍布简陋的棚屋,难民逃港后都是住在这种胡乱搭建的棚子里,洠в凶詠硭瑳'有电灯,洠в邢词旨洌占湎琳闱科苌矶眩ツ克埃凰痰难劬Γ徽耪趴菔莸拿婵祝急砻魉堑耐刀缮矸荨
萧郎和太太冒雨上山,却惊讶的发现山上已经有了许多香港本地志愿者,他们告诉萧郎夫妇,山上最缺的是饮水和食品。
“我这里有些钱,拿去买吃的。”萧郎拿出上千纸币递给一个头发乱糟糟穿着牛仔裤大学生模样的人。
“我替难民多谢您。”大学生接了钞票,转身欲走,萧郎又叫住他,将汽车钥匙递给他,“我的车在山下,黑色罗孚。”
“你不怕我不回來。”大学生笑问。
萧郎道:“我相信你不会。”
大学生露出一口白牙笑了,伸过手來:“我叫sqeenze,香港大学的学生。”
萧郎和他握手:“萧郎,幸会。”
Sqeenze带着几个男女学生下山买食品去了,萧郎大声道:“我需要招一些建筑工人,谁愿意去。”
立刻举起一片手臂,如同树林。
一间低矮的窝棚里传出久违的声音:“先生,要不要帐房,我会算账。”
萧郎虎躯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慢慢走过去,窝棚里钻出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穿着污渍斑斑的老头衫和大裤衩,正是龚梓君。
“老龚。”
“老萧。”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许久不曾流下的热泪肆意挥洒,
第六十四章东方之珠,整夜未眠
华灯初上,龙山上洠в械绲疲挥兄驹刚叽鴣淼睦蛟谙赣曛猩⒎⒊龅愕阄⒐猓俸笥嗌帽鹬胤甑牧轿恢缓糜眩溆星а酝蛴铮粗荒芑魅壤岢ち鳌
“跟我走。”萧郎紧握住龚梓君的手。
“如果不麻烦,能多带几个人么。”龚梓君道,棚子里坐着一对年老夫妇,一个抱孩子的妇女,还有一个半大男孩,想必也是逃港难民,在患难中有过交情。
这几个人都用充满期盼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萧郎,生怕他不同意。
萧郎用力的点点头:“当然可以,都是同胞。”
回头看太太,美英也微笑着点头。
趁着等待Sqeenze买食物饮水的空当,萧郎问起当晚偷渡的事情,龚梓君说天降大雨,大家被困在梧桐山,遭遇边防军,很多人被打死,他侥幸逃脱却伤了一条腿,硬是冒着大雨爬过界线,被新界的农民所救,因为腿瘸找不到工作,活的很艰难,幸亏这几位接济才苟延残喘到现在。
说着他一指棚子里的几个人,眼中尽是感激。
萧郎一躬到底:“谢谢,谢谢。”
过了一会,Sqeenze等人來了,搬着成箱的汽水、矿泉水,一袋袋面包,免费分发给山上的难民,山下灯火阑珊,陆续有私家车开到,大批港人带來食物饮水援助内地同胞。
这些志愿者中有留着大包头穿着紧身牛仔裤的大学生,有穿着中式裤褂的新界老妪,有衣着考究的富商,更多是普普通通的香港人,龙山上的难民大多是广东过來的,在香港有亲戚、同学,朋友,每个人起码能联系到十个香港人,这就是说有三十万香港人在关注着龙山难民事件,占全港人口的十分之一。
这些数据是Sqeenze告诉萧郎的,他在港大读法律,同时也是一个基督教志愿组织的头头。
难民们领到了汽水也面包,玻璃瓶装的橘子汽水和可口可乐,松软香甜的面包,都是内地花钱也买不到,干部都吃不上的好东西,大人们舍不得吃,省下來给孩子,看着这些五六岁就跟随父母偷渡的儿童栖身于苍蝇飞舞垃圾遍地的棚屋里,大口大口吃着面包喝着汽水噎得直打嗝,一些年轻的志愿者背转身去,用袖子擦着眼角。
据说夜里警方就要采取行动,强制遣返,事不宜迟,萧郎立刻带着龚梓君等人下山上了汽车,车厢狭小,坐了这么多人极其拥挤,半大男孩只好藏在后备箱里。
汽车前行,警察拦住去路,萧郎掏出一叠钞票准备行贿,那巡警却道:“前面关卡有鬼佬值班,你们过不去的,走另一条路。”
“多谢。”萧郎感激的一瞥,调转车头走另一条路,龙山四周全是军警,所有道路都被封锁,但这种封锁形同虚设,警察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难民在港人的掩护下离开。
这条路上果然洠в泄砝芯伲挥屑父龃┯暌碌钠胀ㄑ簿谏痴沟拇煜铝偌欤醇倒齺砀静还埽诎谑质疽馔ㄐ小
忽然两道雪亮的车灯射过來,一辆陆虎越野车拦在前面,车上下來四个警察,为首的肩膀上一颗花,束着亮闪闪的小牛皮武装带,和那些只束帆布S腰带的警察不同,他是帮办级别的警官。
警官示意车辆停下,这回萧郎已经淡定多了,在车牌内夹了几张大钞等待着,帮办走过來,敲敲车窗:“临检,麻烦看下车牌。”
萧郎从容递上车牌,帮办看见了里面夹着的钞票,帽檐下一双冷峻的眼睛盯住萧郎,看的他直发毛。
帮办举起手电,照向车内,衣衫褴褛,惊魂未定,定然是难民无疑。
萧郎的手放在门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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