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开车。”姚依蕾吩咐了一声,汽车开动了。
“姚小姐别来无恙啊。”陈子锟故作轻松的问候道,他不清楚姚依蕾到底知道些什么,也不清楚她这样做的目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看见了。”姚依蕾轻声说。
“看见什么了?”陈子锟问道,眉宇间装出来的笑意在渐渐消散。
“全看见了。”姚依蕾道。
“那你准备怎么办?”陈子锟的手伸向了小腿,那里绑着他的随身利器,他准备杀人灭口了。
“你去哪儿,我送你。”姚依蕾似乎并没有敌意。
“为什么?”陈子锟有些纳闷。
“因为昨天的事情,现在咱们两清了。”
两人说着彼此才明白的哑谜,开车的阿福却一头雾水,不过自家小姐就这脾气,经常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久而久之早就习惯了。
姚家的汽车将陈子锟送到了天桥,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中,姚依蕾长长吁了一口气,拉窗帘说:“回府。”
直到现在,她还觉得心在砰砰直跳,今天干了一件开天辟地的壮举,自己竟然掩护了一个间谍,一个真正的间谍!
朱利安。所罗门是个间谍,这一点毋庸置疑,虽然不知道他代表的是哪一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和日本人不共戴天。
姚小姐的智商并不低,经常在交际场周旋的她有着超出常人的辨别和判断能力,她几乎下意识的认定,陈子锟杀掉的是日本人,当那两个骑脚踏车的人守在巡警分驻所外的时候,她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因为如果是警察厅、宪兵队或者其他中国侦缉人员的话,肯定就直接亮明身份进来抓人了。
姚小姐知道,这些巡警挡不了多久,正当她准备找人求援的时候,几个步军统领衙门的侦缉队员路过此处,为首者和姚家有些渊源,于是便有了刚才那一幕,侦缉队从后门带走了陈子锟,这样即使日本人来追查,那些巡警也能有托辞。
神秘而优雅的男子,在万众瞩目的舞会从恶徒手中营救了一位美丽的公主,随后公主又搭救了他,想想都觉得浪漫到爆。
回到姚公馆,蹭蹭蹭楼,回到自己的闺房跳床去,抓起电话想把这个刺激又浪漫的故事和闺蜜们分享,可是转念一想又强忍住了,趴在床想了一会儿,还是按耐不住兴奋,抓起话筒摇了几下,对接线生说了个号码,不大工夫电话接通了,姚依蕾压低声音道:“囡囡,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
……
山本武夫是日本驻华公使馆的武官辅助,陆大毕业,大尉军衔,名义负责公使馆的安全,其实却在私下里从事对华情报搜集工作,是一个受外务省和参谋本部双重领导的特务。
六国饭店里来了两个神秘的客人,并且出手教训了年轻的帝国陆军中尉,引起了参赞荒木俊雄的注意,他指示山本武夫,对这两个人严密侦查,务必调查出底细来。
山本深知,巴黎和会期间出不得问题,他当即带领手下进驻六国饭店,经过长期渗透,这里的很多中国职员都被日本人收买,很轻易的查找了所罗门伯爵的登记资料,资料显示他持有的是法国护照,但籍贯却是保加利亚,至于另一个所谓的朱利安先生,则根本没有登记。
情况复杂了,山本武夫意识到这两个人可能是外国间谍,不管他们来华目的何在,日本帝国总是要掌握第一手信息才行,所以他买通服务生潜入了房间进行搜查,但却一无所获。
山本让人住进了30进行监听,果然有了收获,对方要去传递秘密情报,负责盯梢的两个便衣都是精通汉语的日本军人,对北京的地形也很熟悉,可万没料到,这两人竟然离奇的死在偏僻的胡同里。
尸体是被另一组密探发现的,他们是从六国饭店跟踪那个西洋人出来的,到了某胡同附近失去了目标,四下里寻找,结果发现了同伴的尸体,两人的脖子都是被大力扭断的,身的物件都在,估计是盯梢暴露,被目标杀死。
他们一边派人飞报山本长官,一边四处搜寻,结果发现了陈子锟并一路跟踪下去,接下来的事情更加离奇了,目标居然被中国巡警扣押,关进了分驻所,在中国人的地盘,密探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静候山本武夫前来处理。
山本武夫擅长和中国人打交道,他清楚中国人的法律条文,但更清楚中国人的潜规则,北京城的警察机关,他都熟悉的很,尤其是负责内城一带治安的李定邦,更是山本的好朋,每年他都会从山本这里获得千元的好处。
有李定邦坐镇,事情就好办多了,巡警们不敢再打马虎眼,老老实实交代说人犯已经被步军统领衙门提走。
步军统领衙门就是以前的九门提督衙门,民国成立以后,这个衙门保留下来,它和京师警察厅的区别在于,巡警不光管治安,还管卫生、消防、交通,并且大多不配枪械,只有警棍和警刀,而步军统领衙门的兵则以武装士兵为主,便衣侦缉队为辅,守卫京师,缉拿盗匪,警备治安,双方职责范围互有交集,谁也管不到谁。
听说人犯已经被步军统领衙门的人带走,李定邦也犯了难,低声道:“山本君,您看?”
“去要人!”山本武夫坚定的说。
死掉的两个人,是日本军部派驻东交民巷军队的军曹,自从庚子之变后,日本军人从未在北京发生过非正常死亡事件,所以这两个人的死已经远超间谍案的重要性,作为指挥官的山本武夫难辞其咎,如果抓不到凶手的话,他干脆剖腹谢罪算了。
一行人从巡警分驻所出来,直奔崇文门内的步军统领衙门而去,衙门口有持枪士兵守卫,山本武夫等人也不好硬闯,一番通禀后,值日军官接待了他们,查阅值班记录说,今日并未从巡警方面提走人犯。
山本武夫勃然大怒,指着那值日军官的鼻子大骂,那军官也不是好惹的,当即回骂过去,双方继而动起手来,李定邦硬充大瓣蒜,前劝架,结果也被打了一拳,门牙都掉了。
事情闹大了,步军统领李长泰出面安抚了日本人,并且承诺彻查此事,山本武夫这才悻悻离去。
案子很容易查,找到经办人询问即可,警察厅和步军统领衙门方面不敢怠慢,立刻派员调查,结果双方的调查结果完全统一。
巡警分驻所的警目报告说,确实扣留了一个穿洋服的年轻男子,但却是交通部姚次长家的千金安排他们拿人的,他们以为是豪门公子小姐之间玩争风吃醋的游戏,也就照办了。
步军统领衙门侦缉队的侦察长王光宇报告称,当时正在例行巡逻,遇到姚次长家的小姐,托他们把一个年轻人从巡警分驻所里提出来,举手之劳而已,也就帮了一把,没想到却引出这么大的祸端来。
事情牵扯到姚次长,警察厅长吴炳湘和步军统领李长泰不敢直接把结果报给日本人,而是先行向内阁总理请示。
钱能训总理看了报告也觉得头大,交通部一帮人全都是亲日派,干脆让他们自己协调解决去,于是把这个难题踢给了段祺瑞。
段祺瑞卸任总理后,担任参战军督办,但他不大管事,具体事务都由他的心腹,陆军次长徐树铮负责。
徐树铮接报后极为重视,他感兴趣的不是姚次长的女儿参与此事,而是日本人究竟在追踪什么人。
一个电话打到交通部姚次长的办公桌,徐树铮半开玩笑的说:“启桢兄,令嫒闯了大祸了。”
第一卷旧京第四十章诱杀
交通部次长姚启桢是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和总长曹汝霖一样同属铁杆亲日派,听徐树铮讲述了自家女儿做下的事情之后,他勃然大怒,撂下电话就让秘备车回家。
回到公馆,姚次长坐在客厅沙发阴沉着脸不说话,姚小姐从楼下来,看到父亲阴云密布的样子便扑过来撒娇:“爹地,谁惹你不开心了。”
“畜生,给我跪下!”姚次长忽然雷霆大怒,吓得姚依蕾双腿一软坐在了地毯,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平时你没命的在外面疯也就算了,这回竟然惹到日本人头,还沾命案官司,我管不住你了,让警察厅来管你,你个小畜生!”
难怪姚次长发怒,他是内阁高官,深知日本人的厉害,北洋政府穷困潦倒,地方税款根本解不来,除了关余盐余,就只有崇文门的税收贴补家用,这个当口日本人借了大笔款项给段祺瑞,供他招兵买马,维持政府运作,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日本人真的怪罪下来,自己这个次长位置都坐不稳。
姚依蕾哪里知道父亲的苦衷,从小到大娇生惯养的她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顿时哇哇大哭起来,跑楼去吵着闹着要摸电门,要吞金子,佣人们拼死的拉着,姚次长却在楼下暴喝道:“让她去死!生了这么一个女儿,我愧对先人!”
这么一来,姚小姐反倒不闹了,抹一把眼泪顶撞道:“女儿到底做错了什么?您从小教育我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人家救过我,我难道不应该报答么,如果这样也算错的话,读圣贤还有什么用。”
姚次长被她顶的无言以对,把个大烟斗抽的嗒嗒响,忽听外面佣人通报:“徐次长驾到。”
徐树铮不请自来,把姚启桢吓得不轻,还以为女儿闯的祸又升级了,慌忙站起来道:“又铮兄,日本方面怎么说。”
“呵呵,没什么大碍了。”徐树铮脱了大氅递给佣人,坐下来对姚次长说:“不知者无罪,此案和令嫒之间并无瓜葛。”
姚次长还是不放心,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徐树铮道:“两个日本密探死在城内,警察厅固然难辞其咎,但说到底还是他们外国人之间的恩怨,姚小姐不过是古道热肠,帮了一个不该帮的人而已,兄弟自会向日方说明情况,姚次长不必多虑,更不必责骂令嫒了,哈哈。”
他这么一说,姚次长一颗心才搁回肚子里去,看到女儿哭的梨花带雨的样子,心疼的不得了。
“到底牵扯到什么人?”姚次长问道,给徐树铮递了一支吕宋雪茄。
“一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徐树铮脸浮起意味深长的笑容,根据巡警方面的报告,他立刻就想到了那个在六国饭店力克日本军官的“朱利安”先生。
当今国际局势错综复杂,一直忙于欧战无暇东顾的英美法诸列强已经腾出手来,准备和日本一较长短,争夺在华利益,这个华裔青年很有可能就是某一方派出的谍报人员,作为中国方面来说,哪一方都惹不起,最好的办法就是坐山观虎斗,收渔人之利。
“小蕾,别哭鼻子了,看徐叔叔给你带了什么礼物。”徐树铮笑呵呵的拿出一个纸盒,打开来里面是个精致的小水晶瓶子。
还在楼哭鼻子的姚依蕾看到水晶瓶子,不禁眼睛一亮,忙不迭的奔下楼来拿过瓶子爱不释手道:“夏奈尔香水,我想了好久的东西。”
姚次长磕磕烟斗道:“又让又铮兄破费,真不好意思。”
徐树铮爽朗的笑道:“是朋从巴黎带的,不花钱,不过我送香水可是有求于令嫒哦。”
姚次长还未说话,姚依蕾就说道:“徐叔叔,需要我做什么。”
徐树铮道:“如果有人想见我的话,你一定要代为通禀。”
……
陈子锟在天桥人多的地方下了车,直接到估衣铺去买了一件半旧的大褂往身一披,再弄了顶呢子礼帽戴,摇身一变谁也认不出他就是玉树临风的朱利安先生。
回到紫光车厂,薛平顺差点没认出他来,陈子锟支吾了几句就进来了,到了正房刚坐下,安德烈就从内室里走了出来,一脸的严肃道:“事儿整大了。”
陈子锟道:“不就是宰了两条日本狗么,多大事啊。”
安德烈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如今日本在华势力最大,咱们宰了他们的人,肯定要引起疯狂报复,我刚才回六国饭店去瞄了一眼,到处都是日本人的特务,目前只能改变策略,快刀斩乱麻,直接找到徐树铮将军进行交涉。”
陈子锟道:“咱们又不认识他,哪儿去找,难道直接去陆军部敲门?”
安德烈一笑:“你不是认识一个交际花么,请她牵线搭桥,准行。”
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两人从后门出去,来到电话局打付费电话,直接打到姚次长府,管家接的电话,陈子锟说自己叫朱利安,请姚小姐听电话。
姚依蕾听说有人找自己,慌忙接了电话,拿起话筒心还在怦怦跳。
“喂,谁呀?”
“姚小姐,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姚依蕾心跳的更厉害了,压低声音说:“什么事?”
“我想请你介绍我认识徐树铮将军。”
“啊!”姚依蕾忍不住惊呼一声,徐次长真是神机妙算,竟然能料到这一步棋。
“怎么,很难办么?”听筒里传来陈子锟的问话。
“不不不,不难,他……徐次长就在这儿。”
一旁的徐树铮叼着雪茄,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将电话接了过去,“我是徐树铮。”
姚次长很有眼色的将所有佣人都赶了出去,自己也带着女儿回避了。
陈子锟把电话交给了安德烈,他还没开口,就听到徐树铮悠悠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阁下应该是俄国人。”
这回轮到安德烈吃惊了,但他只是淡淡笑道:“将军是怎么猜到的?”
徐树铮道:“日本人查不到,不代表中国人查不到,伯爵先生的汉语带关东口音,应该是在哈尔滨一带久住的,而且阁下曾在华俄道胜银行兑换了一根金条,这根金条有沙俄政府双头鹰徽记,所以,阁下如果不是苏俄的人,就是临时政府的人。”
安德烈心悦诚服:“没错,我是俄罗斯临时政府执政官高尔察克海军将阁下委任的全权代表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今天发生了一件意外,希望没有给您带来困扰。”
徐树铮笑道:“此事与我并无关系,我是陆军次长,又不是警察总监。”
安德烈道:“我想和您面谈,能否约个时间。”
徐树铮爽快答道:“就今晚,你在哪儿,我派车过去接你。”
双方约了时间碰头,徐树铮放下电话,向姚次长父女告辞离开。
电话局门口,陈子锟惴惴不安的问安德烈:“二柜,你不怕徐树铮把你绑了送给日本人?”
安德烈自信满满道:“一位将是不会做那种鼠目寸光的事情的。”
陈子锟劝不动他,只好舍命陪君子。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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