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土匪娓娓道来,原来都是这帮人都是下马坡一带的乡民,本来生活还算过得去,可是自从民国七年开始,连续干旱了三年,去年淮江又发了洪水,庄稼颗粒无收,老百姓还要交两份租,土匪的一份,官府的一份,交不出就要关大牢,戴枷游街,乡民们连来年的种子粮都被抢了去,实在活不下去才当了土匪。
一番话讲完,公堂沉寂了,连站堂的大头兵都低下了头,陈子锟黯然道:“你今年多大岁数了,家里还有什么人?”
“回大人,我今年四十五,本来有三个儿子,老大交不出租子,让保安团抓去活活打死了,老二当兵,死在外省,老三得了暴病,没钱请郎中,也没了。”
陈子锟摆摆手:“你先一边歇着去,下一个。”
接着提审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他的遭遇和前者有所不同,只因家里婆娘略有姿色,被土匪抢去,待他凑够了钱把人赎来,人已经精神恍惚了,没两天就吊自杀了,人财两空,还拉了一屁股债,无奈之下只好也当了土匪。
又审了几个,陈子锟的心情越来越坏,已经没心思问他们当土匪的初衷了,这些所谓的土匪和关东马贼有本质的不同,那就是他们都是实在活不下去才走这条道路。
“你们大当家是谁?”陈子锟提出另一个问题。
“俺们领头的是陈家店的陈寿。”一个土匪答道。
陈寿,这个名字很熟,昨天前来攻打县城,被保安团用炮轰走的不就是他么。
“这个陈寿,什么来头?”
老土匪答道:“回大人,陈寿排行老三,自幼勇武,十六岁打死了地主家的牛,跑到少林寺学拳,一年前回乡,为父母报仇雪恨,拉起了杆子劫富济贫,方圆几十里的穷苦人,只要活不下去了,都投陈寿。”
陈子锟点点头,自言自语道:“这么说,这个陈寿还是个义匪。”
他想了想,下定了决心,道:“来人,把这些土匪全都拉出去!”
顿时一阵哭号,按照通常的理解,拉出去的意思通常就是“拉出去毙了”。
陈子锟又补充了一句:“拉到城外去。”
土匪们更确定死期临近了,这位护军使大人刚任,定然要杀他们来发一发利市。
大队人马押着土匪们出了城,那个伤势还未痊愈的小土匪双喜也用门板抬了过去,另外两个受伤的土匪也跟着一并抬了出来,不过已经变成尸体了。
……
县城东,夏家大宅,丘富兆颠颠的进来,还没进客厅,夏老爷炸雷一般的嗓子就响了起来:“慌里慌张的干什么?”
“老爷,护军使今天升堂问案,刚才把俘虏的土匪都押出南门,怕是要枪毙哩。”丘团长擦了把汗水道,他也是刚在城头看见的,就赶紧来报告东家。
夏老爷不慌不忙转着两枚铁胆,道:“你咋知道是要枪毙?”
丘富兆眨眨眼道:“杀人立威啊,谁都知道。”
夏老爷哼了一声:“我看这位陈大人,可没那么简单,你赶紧去,看看他到底唱的什么戏,有事情派人来禀报就行了,不要亲自跑来,好歹也是个团长了,也得有点体统。”
“是是是,老爷见教的是,小的这就去看。”丘富兆转身出去,迎面看到一个白衣黑裙的女学生进来,顿时站在一旁,点头哈腰:“大小姐好。”
女学生根本没拿正眼看他,快乐的飞进了院子:“爹,听说县里来了两个漂亮太太,我想去看。”
夏大龙慈祥的笑道:“乖女儿,那是陈护军使的两位夫人,改天爹在府里摆宴请他们,到时候你就能见到了。”
女学生很高兴:“爹,哪天啊?”
夏大龙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乖,你说哪天就哪天。”
“好啊好啊,就今天。”
“今天不行,太急了点,爹要请客,排场可大,没有三五天的准备可来不及。”
女学生撅起了嘴,撒娇道:“爹爹就会骗人,过几天也行,我要请同学来赴宴。”
“好!随便你请多少人都行,除了那个姓龚的小子。”
女学生顿时变了脸色:“爹,他是我的同学,怎么就不能来做客呢?”
夏大龙道:“姓龚的这家人不地道,一直和爹爹做对,我瞅见他们就反胃。”
女学生道:“人家看见你还恶心呢,土豪劣绅!”
夏大龙脸依然挂着笑:“乖女儿,你刚才说爹是什么?”
“土豪劣绅,难道不是么?”女学生一梗脖子,斜着眼看她爹爹,空气变得紧张起来。
夏大龙忽然哈哈大笑,笑的眼泪鼻涕都出来了:“乖女儿,你胆子真大,好!随我,要是旁人说这话,我一准把他装麻袋里丢进淮江喂王八,也就是你敢这么放肆。”
女学生哼了一声,一拧身子撒腿跑了,夏大龙望着她纤细的背影,不禁想起死去多年的五姨太来,那是他最喜欢的女人,也是唯一给他生了女儿的女人,他曾经有过好几个孩子,但只有这个女儿活了下来,其他的不是夭折就是暴死,算命黄瞎子说,这是报应。
是夏大龙辛亥年间逼死县令满门的报应。
……
县城南门外,土匪们在一个土坡前停下,陈子锟骑在马,四下看了看,道:“就在这儿。”
士兵解开了土匪身的绑绳,让他们站成一排,土匪们知道死期到了,但是却没人哭泣,没人求饶,就这样麻木的站着。
赵玉峰走过来,从兜里摸出一把银洋来,在他们每人手里塞了一块,躺在门板的双喜也不例外,发完钱道:“护军使大人说了,念你们走投无路才当的土匪,就既往不咎了,都回家去。”
土匪们面面相觑,拿着沉甸甸的银洋不知所措,不是说要枪毙么,怎么忽然释放了,落差太大,反而让他们不敢相信。
“不走,还打算让我留你们吃饭么?”陈子锟道。
土匪们一哄而散,几个心肠好的,把双喜也给抬走了。
城头的丘富兆看见这一幕,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唱的哪一出,快快快,报告夏老爷去,等等,还是我亲自去。”
再次颠颠跑到夏家大宅,夏大龙正在院子里练武,夏家世代当兵,他爷爷和他爹都是绿营的正兵,只有夏大龙有出息,考中光绪年的武举,混了巡防营的管带,时至今日,已然是南泰县最有权势的男人,但他一身武艺可没撂下,两只铁胆指哪儿打哪儿。
见丘富兆进来,夏大龙看也不看,冲树梢一只麻雀一招手:“着!”铁胆飞出,麻雀应声落地。
“老爷好功夫!”丘富兆把大檐帽夹在腋下,拍着巴掌赞道。
夏大龙扫了他一眼,回到摆在廊下的太师椅坐下,端起小茶壶滋溜喝了一口,小丫鬟很有眼色的前捶起了背。
“啥事,说。”
“回老爷,护军使把土匪都放了。”
“什么?再说一遍。”
“他他他,他把土匪全放了。”
“哼哼,这个姓陈的,这是给我立威呢。”夏大龙冷笑道。
丘富兆挠着脑袋,麻皮脸尽是不解:“老爷,杀人才是立威,放人怎么立威?”
夏大龙道:“杀人,那是杀给陈寿看的,放人,是放给我夏某人看的。”
第四卷军阀第四十二章恶灵上身
丘富兆傻乎乎道:“小的还是不明白。”
夏大龙压住怒火,耐心解释道:“陈寿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知道,是老爷的仇家,苦水井的大杆子。”
“咱们以往抓到杆子都是怎么办的?”
“砍头,把脑壳挂在城门楼子示众。”说到这个,丘富兆兴奋起来。
“谁要是敢私自放走土匪,老爷我会怎么办?”
“谁他妈吃了雄心豹子胆……老爷,我懂了,姓陈的敢放人,是和老爷您叫板呢。”丘富兆终于绕过这个弯来,随即一脸的义愤填膺,“姓陈的欺人太甚,敢和老爷过不去,老爷,您一句话,我我我……”
我了半天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了,夏大龙道:“不用急,他毕竟是北京派来的护军使,就算是孙督军来了,也得给他几分面子,何况他手底下有兵有枪,咱们暂时还奈何不得。”
丘富兆道:“老爷,那咋办?”
“等,等省城的信儿,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孙督军绝对不会容许直系把手伸到江北来的,在此之前,不要轻举妄动,你没事的时候多找姓陈的手下那些军官喝喝酒,套点消息出来,明白么,回头去柜支十块钱当经费。”
“明白!”丘富兆啪的一个立正,能花公款喝酒,他再高兴不过了。
……
县城的护城河引的是大王河的水,大王河源自大青山的泉水,若干条山间小溪汇成一条河流,自西向东流入浩浩荡荡的淮江,南泰县最好的田地都在大王河沿岸,一亩水浇地的收成,赶得五亩旱地,十亩山坡地。
庄户人家辛辛苦苦一辈子,才积攒下几分水浇地,那是打死都不能卖的财产,即便是家里穷的吃不,一家人出去要饭,也不会把水浇地卖给别家,陈家店是个大王河边的一个村子,有个叫陈老实的庄稼汉就住在这里,他生了四个儿子,老大叫陈福,老二叫陈禄,老三叫陈寿,老四比三个哥哥都小,叫双喜。
陈家有一亩三分水浇地,陈老实就靠这个养活四个儿子,老大老二都是本分的庄稼人,老三陈寿自幼调皮,脾气暴躁,又有两膀力气,是远近闻名的顽劣少年,十六那年,因为田垄纠纷,陈寿一气之下杀了人家的牛,还把人打成瘫子,对方是夏家洼的大户,还有本家兄弟夏大龙在县城当官,陈家输了官司,一亩三分水浇地赔完了不说,老大老二也被抓去坐牢,俩兄弟都死在牢里,只剩下最小的弟弟双喜和老两口相依为命。
惹下祸事的陈寿一走了之,直到去年才回到家乡,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而是带着十几个兄弟,七八条快枪,回来第一件事就把夏家灭了门,县保安团闻讯出动,被他打了伏击,损失了不少弟兄。
此时陈老实夫妇已经亡故,家里只剩下十五岁的弟弟双喜,便跟着三哥当了杆子,陈寿的队伍经常出没于大王河两岸以及苦水井一带,打家劫舍,来无影去无踪,好多没饭吃的乡民也投了他,麾下也有二三百号弟兄,不过武器装备较差,主要以土枪、梭标、农具为主。
前日从北边过来一队人马,一百多号人,好马快枪,陈寿早就收到风,打算在苦水井青纱帐埋伏他们,给弟兄们换换家伙,可是对方竟然早有察觉,不进青纱帐,在空地安营扎寨。
若是换了别的杆子,兴许就知难而退了,毕竟对方是正规军,可陈寿实在眼红那一百多条快枪有了这些枪械,他就能打进县城,杀了夏大龙为两个哥哥报仇了,于是乎,他计划发动夜袭,贴身肉搏消耗对方,如果对方是硬茬子,损失一些兄弟也无所谓,反正他们都是新来投靠的,如果对方招架不住,那就精锐尽出,一举拿下。
计划的挺周密,可还是出了岔子,那就是,唯一的弟弟双喜被官军俘虏了,这小子竟然不听话,悄悄跟着敢死队摸过去了。
陈寿很疼四弟,他已经对不起两个哥哥了,不能再害了最小的弟弟,他强压着怒火,继续在青纱帐里设伏,要去南泰县,这里是必经之路,但关键时刻,县里保安团居然前来增援,对方兵力大增,陈寿只得撤退。
当晚,陈寿在南泰城墙下袭扰,放了几十枪示威,保安团不甘示弱,用火炮回击,陈寿只得铩羽而归。
他知道,双喜落到夏大龙手里,肯定得死。
一块木刻的牌位放在台子,陈寿点了三炷香,道:“双喜,哥会为你报仇的,早晚抓着夏大龙,活刮了他!”
正在发狠,手下来报:“当家的,双喜他们回来了!”
陈寿疾步出来一看,双喜果然被抬来了,身缠着纱布,分明是中了子弹。
“双喜!”陈寿大喊一声,前抓住了弟弟的手。
“哥”亲人再度相见,双喜流下了眼泪。
一同回来的还有十二个弟兄,这让陈寿极为吃惊,官府抓到土匪,向来是要斩首示众的,这回怎么转了性,不但放人,还他妈发大洋!
那个老土匪告诉陈寿,抓他们放他们的都不是夏大龙的人,而是新任江北护军使陈大人。
陈寿以前在张勋麾下当过辫子兵,对天下大势略懂一二,明白江东省的形势,新来一个护军使,江北这潭死水,怕是要沸腾了。
他检查了双喜的伤口,了白药包了纱布,处理的很好,双喜还说,护军使不但给自己疗伤,还给白米饭吃呢。
“我陈寿向来恩怨分明,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过两天有机会,我倒要会会这个护军使。”陈寿说。
……
放走那些土匪之后,陈子锟回到了县衙后宅,阎肃一脸神秘的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瓶子,瓶子里是深色的颗粒。
“这是什么?”陈子锟问道。
阎肃不说话,却端出一盆水,撒了极小一点颗粒进去,顿时水变成紫红色。
“血脚印就是这么来的,茅房门口撒着灰锰氧颗粒,和炉渣混在一起很难察觉,鞋底沾了灰锰氧,再到厨房、水池边这些地方一走,遇到水就变红了。”
陈子锟嘿嘿笑了:“有意思,你说这灰锰氧是谁放的?”
阎肃笑道:“还能有谁,自然是不想让我们住在后宅的人。”
正说着,勤务兵进来报告:“柳县长来了。”
陈子锟和阎肃相视一笑:“快请。”
柳优晋带了一个道士来的,这位道士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三绺胡须,仙风道骨,青布道袍,手拿拂尘,身背桃木剑,进来之后也不说话,先到处溜达一圈,极其严肃的说道:“这里有五条冤魂,贫道下山以来,尚未见过如此伶俐的冤鬼,不过施主请放宽心,她们逃不出我的掌心。”
这就开坛做法,在县衙后宅的空地摆起一张香案,香烛黄纸净水样样俱全,道士手持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太老君急急如律令……”
一帮人站在旁边看热闹,姚依蕾和鉴冰已经知道灰锰氧的事情了,但两人依然装出很惶恐的样子,陈子锟看了不禁暗暗摇头,女人啊,真是天生的演员。
陈清锋聚精会神的看着道士做法,虽然程序都是对的,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头。
道士依然在卖力的表演着,用朱砂在黄纸画了很多符,到处乱贴,而后用桃木剑穿了几张符咒在空中挥舞着,黄纸点燃了,好大一团火焰,看起来甚是壮观,忽然道士立足不稳,一下栽倒,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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