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爸爸在,从来不会勉强她说不想说的话,不会逼问她的心事,让她无所遁形。
不一样……他一点也不像爸妈告诉她的那个“哥哥”。
“说!”石烨一点也不温柔的逼问。
“你不见了……妈妈靠整理你的东西思念你……她每天都会到你房间假装你还在,拉着我一起……为什么我就不能继续假装妈妈还在?她要我陪,她需要我,我为什么不能假装世界上还有一个需要我的人?”为什么就不能让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她逃避,她是不愿面对现实的胆小鬼,那又怎样?
她只是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把自己的恐惧藏起来,这样错了吗?
她出乎意料的回答让石烨一愣,看着她快哭出来的表情,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很残忍。
握着她手臂的手顿时松了。
她就像树林中感觉到危险气息的小动物,瞬间窜逃。
砰砰砰,她急促的踏在老旧木质地板的声音引起了爷爷的注意。
“丫头,你在急什么,跑那么快赶去哪啊?”
“爷爷,我要去买菜,今天还要早点去面包店帮忙,我、我出门了!”
她回答爷爷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事都没有,跟平时出门前一样,很快乐的样子。
不知为何,石烨眼前却有个清楚的画面——她露出难过得快死掉的表情,眼泪在眼眶打转,强迫自己不让眼泪掉下来,用掩饰的爽朗语调大声的回答爷爷。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情绪突然来袭,紧抓着他心脏,让他难受的皱眉,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情绪盘旋在他心口。
那种感觉,在发生意外重伤、鬼门关前走了好几回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他一度以为,自己一辈子可能都再也感觉不到自己像个“人”了。
那种同情的感觉,于心不忍,以及伤害了别人之后会有的——愧疚。
第五章
深深、深深藏在心底的恐惧、害怕、焦虑被他轻易诱导,像泄洪的洪水,一古脑的涌了出来。
萧梨华一时之间无法继续待在家里,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面对石烨。
她分不清自己对这个男人的感觉,是期待还是愧疚多一点?
她不是笨蛋,只是习惯了隐藏自己的心事,假装没有看见他对她的态度强硬是因为嫉妒。
怎么可能不嫉妒呢?如果是她,意外发生后多年,总算想起自己是谁,回到自己的家,却发现有一个陌生人抢走了属于自己的地位,成为这个家的小孩。
而她没有见过这么爱小孩的父母,这让一直寄人篱下、未能真正和自己家人同住的她,很想成为这个家真正的小孩,所以她依恋着过世的妈妈。
明明不是生养她的母亲,缘分也只有短短几年,但她却觉得,她和石烨的母亲情同真正的母女。
这个位于老旧的小巷、破旧不堪的老房子,遇到强烈台风就会漏水,隔音墙做得很差,但却是她待过最像家的地方,如果可以,她想在这里一辈子永远都不要离开。
所以尽管借口要去买菜和工作逃走,但到了下班时间,她还是得乖乖回家。
“哈啾!”她打了个猛烈的喷嚏,大得让她有点耳鸣。
秋天的黄昏带来的凉意让早上出门时没多带一件衣服的萧梨华瑟瑟发抖,尤其她还骑着单车,秋风迎面吹来,冷得她直哆嗦。
“不能感冒,我绝对不能感冒!”她打算回家就先喝两大杯温开水,睡前再喝一碗姜汤,她感冒了当然会被爷爷骂,被骂没有什么,而是会传染给爷爷,那就不好了。
爷爷虚弱的身体禁不起小小感冒的摧残,她必须多注意一点才行。
到家了,萧梨华跨下单车,先把车子立好,掏出钥匙要开门,钥匙还没插入钥匙孔,就突然感觉到一股凉意从背上传来,沿着背脊往下蔓延——是水?
“快,快点喷她!”
“哈哈哈哈哈——”
萧梨华回头大叫,“陈谅,不要这样玩,很冷!”
是隔壁邻居陈伯伯十一岁的孙子,正值爱闹爱玩的年纪,喜欢闹她、欺负她这个大人,最夸张的一次是两年前拿泥巴丢她。
那时候妈妈还在世,上邻居家去理论,结果被陈伯伯几句“她又不是你们家的孩子,管那么多干么!而且对小孩这么没耐性,也不是什么善良的人。”打发,自此,就再也没有人能管得住这群被大人宠坏的小孩。
“阿谅,她穿白色内衣,真没女人味!”
“我早就知道了,搞不好穿阿嬷内裤!头发还是干的,兄弟们,继续!”
“不要这样玩,吼……”萧梨华根本无法挡住这些小孩,他们拿着强力水枪把她喷湿了,正好她今天穿白色上衣出门,被水一淋,衣服变成了半透明,贴着她的身体,让这群正值发育期、对女生身体好奇的死小孩大饱眼福。
“陈谅!我叫你们不要玩了,我、我跟你爷爷讲喔!”
“去讲啊!”被宠坏的小孩根本不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我爷爷才不会理你咧,你家没大人,你是没人要的小孩,怎样?不服气打我啊!”
萧梨华真的觉得很沮丧。
她一个二十三岁的大人,被小自己一轮的小孩欺负,还不能还手反击,真的太令人难过了。
对啊,她是没有人要的小孩,甚至不是这个家真正的孩子,没有被正式收养,她就像是这个家的房客,还是不付房租的那种恶房客。
她能怎么办?真的毒打这些小孩,帮好心收留她的石家人制造麻烦,让爷爷上门去向老邻居道歉?
不了,就算是上门为她讨公道她也不要,两年前那次妈妈上门被人羞辱,受尽委屈,她不要这样。
忍一忍就过了,萧梨华告诉自己,没有关系,忍耐一下就过去了,他们玩腻了就不会再理她了。
“这么好玩?我也要玩。”
不属于小男孩稚嫩的声音,而是男人低沉有磁性的嗓音倏地响起。
谁?
萧梨华才想抬头看是什么人,可一抬头就被一件过大的男性外套罩住,挡住了视线,待她抓着这件救命外套遮住自己曝光的上半身后,才看见高头大马的石烨一把拎起带头捣蛋的陈谅,一手抢过小孩手上的水枪,往他的脸喷水。
“嗯,没错,果然很好玩。”石烨的语调平铺直述,表情还冷冰冰的,让人感觉不寒而栗。
尤其他这种玩法,比较像在欺负小孩子……
“你大欺小,被狗咬!放开我,王八蛋!”小家伙拼命挣扎,还口出恶言。
至于其他一同玩闹的小鬼们,在石烨出现后就一窝蜂逃走了,根本不懂什么叫义气。
“阿公!阿公——有人欺负我!”眼见同伴都跑了,自己却怎样也挣扎不开,小鬼扯开喉咙讨救兵了。
“谁欺负你?哪个混账东西——”听见爱孙喊救命,陈伯伯气急败坏的走出来大声嚷嚷着。
“陈伯伯来得正好。”石烨直到把水枪里的水全都喷在小鬼脸上身上,把他淋得一身湿之后才罢手。“我正好想上门拜访,顺便处理一下我不在这几年两家之间的误会。”
他没有激烈的言词,但强硬的态度让原本讲话很大声的陈伯伯闭了嘴,有些心虚害怕的看着变了一个人的他。
不是用阳光的笑容好声好气的沟通,他没有表情、态度强硬,瞬间便掌握了主导权。
“你,”石烨转头面对萧梨华,双眼直视她,下令道:“没你的事,进去。”
“我……”她很怀疑,真的没事吗?
在她开口说没关系、不要这样之前,他已先一步说没她的事,赶她回家了。
“你回家。”他声音一沉,命令道。
回家……
石烨叫她回家。
这只是一句平凡无奇的话,但对萧梨华来说却是很特别的。
他认同了她啊,不是这个家的小孩的她,可以把这里当成她的家了。
“好。”
她乖乖应好,他不会知道,他那句“回家”对她意义有多大,他为她出头,帮她搞定自己搞不定的臭小鬼,像保护家人一样保护她,她非常感激。
尽管心里仍是七上八下的,她还是先回家,偷偷摸摸的进浴室,没有让爷爷发现她一身湿。
脱下身上披着的外套,手心下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丝滑触感,拿起来细看,才发现这是他的西装外套。
这是石烨的衣服,他脱下来披在她身上,为她解除窘境。
“妈妈……真的,石烨很温柔。”萧梨华抱着他的衣服,因为感动而有想哭的冲动。
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人会站在她面前为她出头、为她遮风避雨,是来到这个家之后,爸爸像座山一样挡在她身前保护她,她才知道,被保护的感觉是这么的安心。
爸爸走后,那种安心的感觉越来越薄弱。
但今天,石烨为她出头时,安心的感觉又回来了。
这让她有想哭的冲动……
“丫头,你一回来就跑浴室,干么?”爷爷的声音传来,还有浴室门板上的敲击声。
因为那敲击声,止住了她哭出来的声音。
“爷爷,我肚子痛……”她对爷爷说谎了,她很心虚,但她告诉自己,这是善意的谎言。
“一定又在面包店乱吃东西,你这贪吃的丫头……”爷爷听见她的回答,又开始了碎碎念。
可是今天爷爷的碎碎念听起来格外温馨。
吸吸鼻子,她没有哭,快速把自己收拾干净后离开浴室。
当她洗好澡出来,下楼进厨房准备下水饺当今天的晚餐时,石烨回来了。爷爷刚刚上楼,应该在房间里休息,现在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很自然的就这么对上了视线。
想到今天早上出门前自己的失控,她对他大小声,可刚刚他还是出手帮了她,萧梨华就觉得自己很丢脸。
“啊……我去煮饭。”她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面对他,就干脆笑,比平常更灿烂的微笑。“今天吃水饺,我前天包的,二十颗对吧?我记得的。”
“那些小孩不会再找你麻烦,我解决了。”石烨拦住她,开门见山的说。
如果不是爷爷告诉他,他不会知道,只剩下老人和年轻女孩的这个家,在这个老社区里有多让人看轻。
尽管受了委屈,也讨不到公道。
“你爸在时还好,起码是撑着这个家的男人,可后来你爸先走了,你妈那种温软的性子,有谁会把她放在眼底?那丫头不想让你妈上门找人理论,被人糟蹋,即使受了委屈都往肚子里吞……”
当他亲眼看见时,他感到无比的愤怒,就像是自己的家人被轻侮了一般。
“喔……谢谢。”萧梨华愣了一下,然后客气而生疏的道谢。“那我去下水饺了。”
“我留在这个家的用意,是想把属于我的东西抢回来——我认为你抢走了我的家人、我的父母、我的爷爷,我嫉妒你在我不在家的期间成为我父母的小孩,我嫉妒你还能见我父母最后一面。”
她有些吃惊,石烨话怎么这么多?
萧梨华呆住了,看着对她坦白的石烨,怀疑他是不是被邪灵附身了?
“妈妈的日记,我今天花一整天时间全部看完了,到她过世前两个月,日记变得很混乱——我根本看不懂她在写什么,因为她病得很重,是吗?”他问得很含蓄。
她只能点点头。妈妈一直都有偏头痛的毛病,总是吃止痛药解决,一直到爸爸过世、又拿到了石烨的死亡证明,她突然崩溃了,剧烈的头痛让她倒下,送医后发现她长了脑瘤,一颗大到让她大脑渐渐失去作用的肿瘤。
开刀的费用庞大,石家没有办法负荷,因此只能这样……让她渐渐枯萎,让她走了。
在最后两个月,肿瘤大到让妈妈失去记忆力和判断力,甚至根本就不认得她,这个跟在她身边被她疼了很多年的女孩。
“你一直在她身边,陪她到了最后……”爷爷告诉他,母亲病重时喊了她“阿烨”,而她配合着扮演石烨的角色。“谢谢。”
他不能嫉妒这个女孩,他没有那个资格,尤其想到他逼问出她的伤心难过,就觉得很愧疚。
“早上的事,还有我过去的态度,我很抱歉。”
萧梨华惊呆了。他道歉耶,真的假的?冷冰冰、硬邦邦的石烨,向她道歉耶!
“这里是你的家,永远都是。”
一个孝顺他父母、照顾他年迈虚弱爷爷的女孩……陪同他们经历人生最低潮、始终不离不弃的人,当然是家人。
她没有料到石烨会对她说这个……
眼泪再也忍不住的夺眶而出。
心底一直盘旋的不安,因为他的保证、他的肯定而渐渐消失了。
“你不会觉得我很厚脸皮吗?我可以一直待在这里,让爷爷陪我吗?”
不是她陪伴爷爷、照顾爷爷,而是她想要一个家人陪着她,就算口气粗暴、总是嫌弃她什么都做不好也没有关系。
石烨深深、深深的望着她,像是第一次见面般,想把她看个仔细。
她很纤瘦,因为长时间的工作让她的双手长满了茧,一个小他十岁的女孩,年轻单纯,经过了很多人情世故,却还保留着纯真和希望。
他不嫉妒了。
这样的女孩,难怪爸爸要带回来当女儿养,如果他还是八年前的石烨,会非常欢迎她这样的女孩成为自己的妹妹。
“你说什么傻话?”他看着她的眼睛,伸指轻柔的抹去她的眼泪。“你永远都是这个家的小孩。”
萧梨华忍不住破涕为笑,又哭又笑的对他漾开笑容。
“妈妈说的是真的,你很温柔,你……”
她对石烨这个人有憧憬——那是对一个兄长的渴望,她很单纯的希望妈妈口中那个爱笑、开朗,对任何人都温柔的大哥哥回家来,让她可以喊一声:哥。
“虽然你不太爱笑,可是本质上没有什么变,你很温柔,是一个好哥哥。”
哥哥?
对于这个身份,石烨倒是采取保留态度。
如果是八年前的石烨,他一定会很疼很宠这个丫头,但他毕竟不是八年前的石烨了,所以他没有办法单纯的把她当妹妹。
这个女孩勾起很多他遗忘的感情,这非常非常的危险。
枫叶由深绿转成了火红。
在台湾这个季节递嬗不明显的地方,能让枫叶转红,代表到了冬天。
比起Eric Warren久待的西雅图,台湾的冬天显得不太冷。
待在台湾一阵子了,等于在这里设立了一个临时总部,如此劳师动众的,因为这里有石烨牵挂的人。
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在傍晚六点,无论有多少公事要处理,他一定会离开饭店的总统套房,让助理陪同在车上处理未完的公事,直到回家为止。
这里没有饭店准备好的威士忌,也没有鱼子酱美食,更没有舒适的沙发和King size的大床,但却有驱使他放下工作的动力。
“照我说的指示给Johnny回复,剩下的等明天再处理。”他看见了那道斑驳褪色的红色木门,于是嘱咐助理一切到此结束。
车子在门口停下,他下车时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