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了,如今再回头看,三年前危崖之上相助,之后的水中重伤得救,乃至最近的红花鬼母自尽不成,显见得都不是偶然巧合,定军山和明月峡都是练儿择好的定居处,若不是师父也常年随之在暗处定居,怎么可能总会在恰好时出手?而出手相助时如果用得是惯用兵刃,哪怕是赤手空拳的掌风,自己又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腿脚不便,她这些年是怎么一个人过的?当初在那低矮洞穴之中瞧得并不真切,只是清晰记得她那装出来的沙哑嗓音,咫尺之内不相认,令人好不心酸。
此刻心中所思所想,可能不经意就在神色间有所流露,给她看了出来,是以师父并不回答什么,不过又抚了抚我的头,便道:“纤儿,你离远一些。”见我迟疑不决,又一笑,道:“你不是说雪地坐久了太凉么?待我弄个坐垫,咱们再细细来谈。”
听这话确定了她不是想赶人走,才放下了心来站起身后退了两步,见她摇头,再退了三步,最后一退刚刚站稳脚跟,就见那厢的淡白身影蓦地右手一撑,竟凭空拔地而起!
一霎心喜,几乎以为她是自己站起来的,凝目一瞧方见蹊跷,衣袖遮掩下,那只手与雪地之间似有一条极细硬物支撑了身体,师父就此以右手为轴跃转身形,左手再一扬,另一道软丝自袖中遽然飞出,直往那树影上而去,月色下银光一绕一闪,耳边响起树干猝然断裂地脆响声,就见大簇黑影径直落于雪地之上,却是那雪松一丛连干带叶的茂密树枝。
枝干落地之时师父也撤了左手,袖中而出的软丝就仿佛活物般卷回,收了大半,余下的却在半空一僵,仿佛瞬时冻结般,成了与此刻右手相似的硬物,却来不及细看,就见这两道细物同时往地上一撑,那道淡白身影已稳稳跃上树丛,顺势坐下,双手一动,左右两道细物又似恢复了柔软,倏地遁入袖中再不见踪影。
这一套动作她做来行云流水,从始到终不过弹指之间,却令几步开外的自己看傻了眼,一方面自然是惊讶于眼前上演的一幕,另一方面,这一幕也果然证实了她的腿脚……心中五味杂陈,一时僵在了那里,直到师父目光投来才回过了些神来,见她招手,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跳上去跪坐在她身边,有了厚厚的松枝垫底,果然免了不少冰冷刺骨之苦。
“师父……”轻轻握了她手臂,心情还是不能平复,想说的想问的一股脑都堵在胸口,咬了咬牙,还是悉数省略,只吐出了最要紧的一句:“无论怎么样,还是和我与练儿一道生活吧?从此侍奉左右,膝前尽孝,再不离开——这都是徒儿曾经说过的,您分明还活着,怎么忍让我违背诺言,抱憾一生?”
头又被轻轻抚了抚,她仍是在对我微笑,眼中却满是波澜不惊的平静,淡淡道:“我活着,凌慕华却死了,既然死了,那与凌慕华有关的自然也死了……纵然你说的没错,你们还是我弟子,只是昔日种种,都已成空,何必执着一句誓言?”
张了张嘴,反驳之言却最终没能说出口,不是不能反驳,但关于誓言和约定,眼前总之人本应该比谁都执着,实在是怕说到了她的痛处,所以张口却无言,反倒是被她拍了拍后脑,笑道:“又在胡思乱想了吧?当初留书离开时,我早已经是心如死灰,过往种种皆不放在心上,你又何必顾忌?而后虽因机缘巧合重燃生念留下命来,以至今日能这般聚首说话,已算是赚到了,不可贪恋太多。”
“可是……”听那言下之意其实也不算意外,可怎么能轻易死心,所以也就顾不得忌讳,继续劝道:“可是师父,您这样下去孤身一人诸多不便,叫我们怎么能放得下心来啊?”
“呔!你这丫头!”抢话的却是身后几步开外端坐不动的红花鬼母,之前我只顾与师父说话,她倒是没有打扰,此刻却出声道:“什么叫孤身一人?我不是人么?接下来几年,在胜负真正决出之前,我可都会盯着她的!”言下之意,状似颇为不满。
这人性格古古怪怪,自己也不好随意接话,回头看看,索性暂时搁置,又转过来想要继续恳求,却被师父迎面一摆手,道:“好了,到此为止吧,此话你休要再提,若还要继续执拗,那我唯有立即就此离去了!”
她说罢,竟真收回了手似想有所动,心中一慌,赶紧拉住不放,服软道:“师父,别……你别老吓唬徒儿好么?这才刚刚说了没两句话,多少年了……才说上了话……我几乎真以为……”本意是想服软的,不想心中却倏地被一股情绪顶住,语气一时间竟真软弱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软弱连自己也没想到,所以她大约也不会想到,师父露出了意外的神色,过了一会儿,才又重新拍了拍我捉住她不放的手,正色道:“你这孩子,儿时看着挺老成的,怎么大了反而变了?天下间聚散离合本是寻常,昨日之事不可留,当年我弃一切而去,就已经是舍了,不过寻死不成,阴错阳差得了天蚕宝丝,新悟出一门适合自己残生的武学,方才又有了生念,一死一生,已算两世为人,早放下了一切,你也就放过为师我吧。”
这话说得不经意间略有些重,若换平常情况,自己断不会再争辩,此时却忍不住道:“您若真早放下了一切,又怎么会两度暗中随练儿定居?又怎么会两度救了徒儿性命?您若全然不念旧,白日里公孙前辈自尽,你就不该出手相救啊……”
说这种话,就做好了可能会惹身后红花鬼母发火的准备,但真说出口后,后面却迟迟没有动静,那爆脾气的女人好似未听到一般,反而是师父在面前轻轻叹了一声,过了半晌,才道:“当时过了一年,我新技初成,到底挂念,悄悄回黄龙洞一看,才发现练儿已离了山,好在不消两月她又折返回来过一次,却不久居,呆了几天又走,我左右无事,悄然随之到定军山,自行择了一处幽谷隐居下来,算是两不妨碍……再后来种种相救,甚至又随到此地,确也是放心不下之故……不过,也该到此为止了!”
最后一句她说得坚决,心中微惊,却听她语重心长继续道:“纤儿啊……没有不散的宴席,为师累了,大半生如南柯一梦,余生想去过些不一样的日子……你们自有自己的活法,纵然前路未卜,我也不可能护你们一辈子,好在练儿早已能独当一面,你又素来沉稳持重,互相照顾也能令人放心。”
这话听得入耳,分明是去意已决,当初不止一次想过,若能找回师父,就必要完成昔日膝前尽孝的诺言,哪知相逢之日竟就是分道扬镳之时!多少有些不知所措,该如何行事才好?脑中飞转,却无奈得不出什么好计策,我本就不擅长对付师父,最后只得想法子尽量拖延,搬出练儿做救兵道:“那……那也该多呆几日吧?您不去见见练儿么?白日里雪林之事我已对她提及过了,若给她知道我独自与您重逢,她却再也见不到,只怕是要大发雷霆的,从此不理睬我的。”
说的诚恳,其实自然是一堆大假话,怕练儿太过劳累,白日里的事我根本还没机会对她讲,但拿来当做借口却未尝不可。
只是师父听了,却似不为所动,先是不置可否地笑笑,好像全然没把我的话当真,然后却又默然了一阵,才道:“练儿性子与你不同,又有你长随她身边,我倒不怎么担心,也就不必多此一举吧,不过……她还是用以前那把剑么?”
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却依旧老实点头,应道:“是,还是从前那把长剑,练儿一直护的很好,仍是锋利如新。”
“那就好。”似乎在一瞬露出了欣慰的神情,但师父仍是不动声色继续道:“若有机会你们回西岳一趟,将里面那石室中的阁龛框拆下,其后立有一把剑,是当年我的随身之物,乃天山寒铁所铸,要比当初赠给练儿的那把好上许多,她如今功力想必精进不少,这把剑更适合她用,也算是我对她的临别赠物……”她微吸了口气,又平静道:“至于她如今的剑,不嫌弃的话你便接下吧,如今你也早长大成人,那把短剑……不适合了……”
“再不适合,徒儿也一直会随身带着的。”察觉她的目光,就伸手摸了摸怀中,忽而忆起当初她曾试图要过,不禁就是相视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所以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好,只怕话说完了就是分别之时,拦是拦不住了,留也留不下了,并非不想,不试,而是已经清楚地明白了,不能。
就算舍弃了凌慕华之名,她仍是那个心意已决便再不会回头的孤高女子。
这般又磨蹭了一会儿时间,师父这边倒没有不耐烦,那头的红花鬼母却似乎终于耐不住性子了,站起身蹬蹬噔走过来,龙头杖隔空往我鼻子一点,不快道:“你这小丫头,我好心好意送你大礼,又耐着脾气等你们师徒说完话,如今该说地都说了,你却怎么迟迟无视于我?太不像话了!”
其实心中很有些不悦她此时的打扰,但这些话无疑都是事实,所以倒也反驳不了什么,望了望师父,见她也含笑示意让自己过去,只得依依不舍站起身,慢慢走下松枝,向红花鬼母一躬身,抱拳道:“前辈请勿恼怒,我与家师久别重逢,眼看又要分别在即,万般不舍之情,还请前辈体谅。”
好在这红花鬼母口气虽恼,面色上却见不到什么怒意,听我这么说,便收了那龙头杖往地上一顿,哼道:“我一个老前辈,岂会和你这小辈计较?但是,我那人情却不能白给,你得保证帮我把事办好才行。”
“请前辈直言就是。”这个自然不能推辞,反正师父也在旁听着,想来没有大问题,自己当下如是道。
不过接下来的时间里,眼前这位性子火爆,行事素来风风火火的妇人,却反倒奇怪地安静了下来,并未立即开口说些什么。
心里莫名,偷眼看她,但并未催促,这点耐心自己还是有的。
又过了半晌,那红花鬼母才神色怅然地长吁了一声,道:“你记好了,一年之内,要去湖北襄阳城一趟,那里离城四十里外的有个漳南乡,正是我当年携子出来的隐居之地,如今他也还是住在当地的,那是个颇为荒僻的村庄,房屋不多,你去打听了就知道,寻到了我儿,就把这个交给他……”她手一翻,横了递出的,竟赫然是那把从不离手的龙头杖!
“……前辈?”因太过意外,自己并未能立即接下,她也不发火,甚至都不看我,只是目光涣然望了远处,嘴里却清楚地继续道:“你把这杖交给他,告诉他,他爹娘都已死了,他爹助纣为虐陷害忠良,得了天谴,死不足惜!他娘不辨善恶护短闯祸,自觉愧对天下人,也羞愤自尽,如今他就是无爹无娘的人了,一个男人,也该自立门户了……告诉他,他娘亲临终遗言,要他明辨善恶,修身养性,一生不得入江湖,若是再行什么混账之事,便是生死有命,报应不爽,再不会有谁来护他!”
这一席话,她前面说得还有些神色惘惘,当中顿了一顿后,却越发斩钉截铁起来,眼中也变得奕奕有神,似当真已将口中所言一切悉数抛开,再不会萦怀。
一气说完后,那横置手中的龙头杖再递近一步,举在眼前,这时候再不能犹豫,唯有答一声:“晚辈明白了,前辈放心。”然后举双手恭恭敬敬接下了这沉甸甸的东西,那曾是红花鬼母的象征,而如今她也死了。
“对了。”交出从不离身的兵器后,这人似轻松许多,动了动筋骨,少顷似又忆起什么,低头摘下鬓边那朵同样可算象征的饰物,道:“这个东西反正也不碍事,你就随身放好,若什么时候有机会经过西北地境,无论是哪里,找个地方把它烧成灰扬了,也算是我这不孝女随它回过故土了。”说罢不假思索地一把就塞到了我手中。
绯红入了掌中,触感有异,这才察觉这朵红花是绢丝所制,不过实在太惟妙惟肖,加上是她这样的高手所戴,一般人不敢打量太久,是以几乎以假乱真,连我都以为是此人对红花有偏好,所以才一直去寻来鲜花做饰,不知她常年只戴了件旧物而已。
口中称是,再抬头,面前的人竟令自己眼生起来,摘了红花,去了长杖的这个人,仿佛真得再与那张扬乖僻的红花鬼母毫不相干,眸中所映,不过是一位落落大方,风韵犹存的红衣女人而已。
这女人也不再看我,只是与我擦肩而过,一步步不紧不慢过去,对那松枝上的素白身影叫道:“喂,我都交代好了,你还有什么对你这宝贝徒弟要说的?”
那端坐之人目光流转,静静看看她,又望了望我这里,面上淡然含笑,倏尔间微微摇了摇头,一伸手,一道银丝忽地射出没入了远处黑暗,又五指一拉一收,衣袂轻摆中,再看这白色身影已是飘然而起,如素色之蝶蹁跹飞舞,去往远方。
而耳畔远去的笑声,则属于她身边那如影随形的一道红影。
“师父!”想要追,也可以追,却不能追,因留不住,也唤不回……原想就这样默默目送到底,却终于还是忍不住呼喊起来,叫了两声,猛然有一件事从跃上心头,急得人愈发大声疾呼道:“师父,徒儿还有一事不解!当年龛底木盒之中,有酒坛酒盏还有一首五言律诗,那,那些东西和诗词,究竟是何用意?师父!”
此事放在心底,始终是一个不解之谜,当时以为谜底早已经不在,于是自顾自胡思乱想找了个自以为是的答案,不过全凭猜测,甚至有些牵强,最后只算是穿凿附会得出了个心里想要的结果,而且更借此为契机,允许自己去尝试着一步步走近练儿。
可是不解毕竟还是不解的,如今别离时蓦地想起,怎么不急着求个真正的答案!
那两道身影去势神速,又有重重树木遮挡,此时早已融入夜幕再看不见,正待忖着该不该追上去,却有风裹挟着一个声音,隐隐约约传了回来。
“那不是诗……”这声音如是答道:“为师留下的,只不过是一个引子……你心中想什么,它就是什么……做你觉得最该做的事就是……纤儿,从今往后,好自为之……”
风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