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生长,缠绕住他,似乎在说——
来吧,跟我们一起,到地狱里去吧。
血光冲天的幻觉淹没了宗诚的意识。
脚离开里面,朝荆棘密布的血沼里跳去。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有人从后面抱住他,把他再一次拉回天台。
宗诚突然咳嗽起来。
咳得越来越猛烈,喉中涌动热流,鲜血从嘴巴里溢出,斑斑点点地洒落在衣服上。
宗诚站立不住,踉跄几步,一手扶住栏杆,脱力地坐倒在地。
十七岁的宗诚,从恐怖的幻觉里惊醒,回过头,看到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
穿着国中生的校服,十三岁,还是十四岁?但是样子,完全个十足的小孩。眉眼弯弯,脸颊红润,清清亮亮地笑着,露出两颗白色的小虎牙。
像小孩,但是比小孩……更加可爱。
他没看到我浑身脏乱的样子吗?从头到脚散发臭味,跟乞丐、疯子一模一样,他怎么一点都不介意?
宗诚肩膀颤抖,剧烈地咳嗽着,五脏六腑翻搅痛楚。小孩稚嫩的嗓音,隔着漫长悠远的时光,轻轻回荡他耳畔。
——大哥哥,你干嘛想不开啊!我跟你说,你跳到一半就会后悔,但是你已经来不及了,你抱着无限的悔恨。像一条咸鱼一样重重拍在地上,哇塞,脑袋在这里,胳臂在那里,腿脚跑到街对面,脑浆溅得满地都是,咦,想一想就很惨。大哥哥你想想,是不是很惨啊,所以不要跳嘛。
——大哥哥,下雪了啊,你穿一件T恤不冷吗?喏,我的外套给你穿吧!
——哎呀,大哥哥,我得回家了,再不回去会被我老妈骂死。我家就住在隔壁街上,我叫谢初,你问那条街上任何一个人,他们谁都认识我。你不要再想不开啊,你要是想不开,不管怎么样,先来找我,我别的没有,时间一大把,我陪你玩啊!
——我走啦!衣服给你穿啦。我一会儿就到家了,不冷的,你要来找我啊!
大哥哥……
咳嗽越来越烈,体内脏器似乎都要被咳出。宗诚难受至极,双手撑住地面,天旋地转,暗红潮水奔涌咆哮。
就像那天,他殴打谢初时,谢初呛出的鲜血。
天知道他有多痛苦!他竟然打了谢初——为让谢初彻底对他绝望!
他嘴里溢满鲜血,紧闭嘴巴,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他很害怕,他怕自己再待下去,会被谢初惊慌无措的模样打败,缴械投降,前功尽弃。他强忍满口的鲜血,慌不择路地往教堂外逃离。但是谢初却那么倔强地拽他的手,抓他的脚,即使被他侮辱、殴打,仍然不肯相信他的话,仍然对他抱有幻想!
他还能怎么办!
他给不了谢初任何东西!
他已经没有未来,不能再拉着谢初,成为他这孤魂野鬼的陪葬!
他只能一咬牙,把满口腥热的鲜血硬生生咽回喉咙。然后,盯着谢初,说下最绝情、无情的话语。
——咽下满口的腥涩鲜血。
如同十二岁那年,景家灭门的夜晚,咽下他母亲沾满血渍的眼球。
他的母亲,原本美丽、温柔的母亲,那个夜晚,用一种恶鬼修罗的恐怖表情盯着他,垂死之际,抬起手,把自己的眼球一把挖出,塞进他嘴中,强迫他吃下去!
他害怕地紧捂嘴巴,胃液翻搅,惊恐地看着七窍流血,披头散发的母亲。
母亲脸色狰狞,枯瘦的双手大力摇晃他瘦削的肩膀,歇斯底里地嘶吼:
“你记住!我在你体内,无时无刻不看着你!景家三十一条死不瞑目的亡魂,无时无刻不看着你!你要为景家报仇,把白震和他的子女全部毁掉!”
“记住你真正的姓氏。你姓景!你才是景家,惟一存活的血脉!”
宗诚平静的神情轰然坍塌,四分五裂。隐忍在心底最深处的痛苦、软弱、孤独,无助,奔涌而出。
他蜷缩身体,倒在冰冷的天台。
“谢初、谢初……”嘴中无意识地呢喃。
从谢初出院起,他便沉默地跟在谢初身后。他看着谢初坐进计程车,看着谢初走进机场,看着谢初进入候机大厅。看着那个清瘦文弱又坚韧顽强的男孩,那个曾经依偎在他怀中睡去,发出均匀呼吸的男孩,一点一点,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世界里!
母亲沾满血渍的眼球浮动在空气里,一动不动地监视他。不管他走在哪里,藏身何处,眼球都无声无息地紧随其侧。
他的宿命,注定走向被诅咒的灭亡。
以血起誓,无赎之罪。
我以我的肉体、骨血、灵魂,立下世间不可解的血誓。若我违背,若我逃亡,请剥我皮,割我肉,啮我骨,吸我血,焚我心,灭我魂,将我打入万劫不复之境,永世不可让天堂,下地狱,在无边无际的杀戮里,孤独万年。
地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血还是泪。宗诚不停地呼喊同一个名字。可是,拥有那个名字的人,终究没有像多年前那样,宛若上天赐予的神迹一般,出现在他的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上、下卷的。
但是觉得下卷在这个地方结束比较好,和上卷最后一章形成呼应。
明天开始放终章的部分~
【终卷】今天以后,末日以前
第84章 心事
十二月下旬的某夜,一场悄无声息的冬雪纷扬而至。
第二日清晨,人们从暖乎乎的被窝里钻出,洗脸刷牙,穿好衣服,开始一天的学业、工作时,人们惊讶地发现,雪景铺天盖地袭来。
K市居民们激动坏了。
要知道——连续多年,他们只在电视、报刊上见过满城尽雪的风光。天气最冷的两天,偶尔挤出一点小雪,填鞋缝都不够。
不管大人、小孩,都开心地冲进雪地里。这边搔首弄姿,照片拍个没完;那边齐心协力,堆出超级雪人;还有更多的人,蹦蹦跳跳,笑笑闹闹,加入到敌我不明的雪球战役中。
整个K市,洋溢在“下雪了”的激动气氛里。
临近中午,三个大学女生走出K大校门。
短发女孩提议:“为庆祝本市天降祥瑞,我们搓一顿吧!”
“好啊!”另外两人附和,“吃什么?火锅如何?”
短发女孩嘻嘻一笑:“我推荐一家位置有点偏的饭馆。饭店很小,菜品也不多,但每道菜都超级好吃。像我这种不吃辣就浑身发痒的人,吃他家的菜,明明不辣,竟然可以吃掉四大碗饭!”
同伴们摇头:“不辣怎么行,下雪天,应该吃火辣辣的东西啊!”
短发女孩挽住两人胳臂:“你们就相信本姑娘的推荐嘛!我跟你们讲哦,到那儿吃饭,有福利的!”
“什么福利?”
“饭馆老板,据我观察,应该是个小受。”
她的同伴立刻兴致勃勃:“哇,你怎不早说?帅不帅?什么属性?傲娇、炸毛、女王还是温柔人…妻?”
“我也不知道他什么属性,长得不算很帅,但有feeling,越看越耐看!”
“你肯定去过很多次了,真是的,竟然不跟我们讲!”
“我这不是跟你们讲了嘛。哦,还有,运气好的话,可能会在店里看到小攻。我上次看到他,差点流鼻血!”
“哇啊!快走快走!!!”
雪地里爆发尖叫,腐女们小宇宙爆发,朝饭馆狂奔而去。
谢初一个激灵,接连打出一叠声喷嚏。
他产生某种预感,似乎有奇怪的生物,朝自己的方向迅速逼近。
他的饭馆开在位置偏僻的小巷,来的多是年轻学生。临近年末,学生们大多回家,饭馆生意也冷清下来。闲着也是闲着,谢初便放了店员两天假,让他和小女友约会去了。
呆望一阵空荡荡的店面,谢初无聊地想,不如早点打烊,回去缩被子里睡一觉。
低头收拾东西,三个年轻女孩走进店中。
短发女孩爽朗地打招呼:“老板好!”
谢初在店里见过女孩几次,他不知道女孩的名字,只知道女孩在K大念书。
谢初回以一笑,随口问:“你的同学?”
“是啊!”女孩拉着同伴坐下,很快点好菜。
谢初手托脸颊,目光落到窗外。他很喜欢雪天,可是现在,望着窗外雪景,心中却一片兴致怏怏。
K市的雪景和T城比起来,实在太秀气了。
谢初想起去年冬天的T城,格外寒冷,狂风卷着冰雪没日没夜的拍打窗户,皮鞭一样,打破玻璃,一下一下抽打在他伤痕累累的躯体上。他被关在房间里,失控地嘶吼,辱骂,哭泣,哀鸣,双手紧紧掐住一个人的胳臂,在那人肌肤上刮出淋漓血痕。那人一声不吭地抱紧他,而他,流露出自己全部的脆弱,依赖地瑟缩在那人怀中……
突地,谢初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眼神变了变,蹙起眉,挥散思绪。
女孩们的视线时不时落到他身上,脑袋凑脑袋,围绕他窃窃私语。
——你说他是小受?不像啊,完全没有小受的气息!
——对啊,虽然样貌清秀,但是动作举止都很男人哎。
——哎呀,你们听我说,我以前也没把他往小受方向想的,要不是上次过来吃饭,一不小心撞见小攻,我还不觉得他是小受呢。
——可能就是朋友吧,你是不是G…V看多了看谁都像啊。
谢初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小攻,什么小受?还有,G…V是什么?只听过A…V,难道是Good A…V?
现在的女学生们,话题真奔放……
谢初摇头感叹,突然听到女孩们努力控制,但完全没控制住的惊呼。
谢初一转头,见白翌宁扯掉围巾,走进店来。
显然,白翌宁的出现令三位女孩激动万分,如流川枫护卫队一样目不转睛地打量白翌宁,眼睛快闪成鲜红心形。
谢初轻扯嘴角,暗想,翌宁从高中到现在,还真是从来没变过的受女生欢迎啊。来饭馆吃饭的不少女生,大概都不是冲吃饭,而是冲翌宁来的。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之间,谢初和白翌宁来到K市,已有大半年时光。
谢初在学校附近开了家小饭馆,白翌宁则在一家证券公司上班。
谢初过惯普通百姓的日子,在哪里都是一只打不死的小强,很快就适应新的环境。白翌宁,却渡过了一段相当艰难的时期。
他本来是养尊处优的白家少爷,习惯发号施令,几时被一层层上司无礼命令过?好几次都差点冲那些膀大腰圆,满脑肥肠的家伙动手。
然后有一次,他真的动手了。
一个被众多同事厌恶,但没人敢当面反抗的上司,被白翌宁一脚踢进了医院。
因为此事,白翌宁在K市的派出所拘禁了三天。
从派出所放出来,一路上,白翌宁没说话,谢初也没说话。
回到家,白翌宁坐在沙发上,埋头抽闷烟。
那一夜的气氛是压抑而奇怪的,谢初局促地看着白翌宁,好多次,欲言又止。
其实,他们是在逃离,把很多人、很多事情一股脑儿地扔在T城,逃到这个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
白钧希望谢初和翌宁离开T城的建议,给了谢初很大的心理压力,而紧接着,宗诚对谢初彻底的伤害,更令谢初几乎崩溃。
在那时候,白翌宁提出离开,谢初根本无法拒绝,他真的,一刻也不想再待在T城。
可是,在K市待的时间越长,谢初越清楚地意识到,当初两人的离开,有太多逃避的成分。
他逃避痛苦的情殇,白翌宁逃避坍塌的家庭。
谢初在清醒的时候竭尽全力不去想宗诚,梦境里,宗诚却如挥之不去的暗影,总是站在迷蒙雾气里,用一种模糊的神色,静静地注视自己。
很多次,谢初都从梦中惊醒,胸口溺水一般疼痛,长夜漫漫,再也无法睡着。
白翌宁在拘留所的三天,谢初独自待在家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很长时间的沉默后,谢初双手交叠,开口说:
“翌宁,我们……”
“小初。”白翌宁打断谢初的话,好似知道谢初会说什幺,但不想听他说出口似地,“这几天里,我在里头,考虑了很多事情。”
“……嗯?”
“我以前的世界,和现在的世界很不一样,我用过去的习惯处理问题,结果一次次碰壁。以前,一把枪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现在,做很多事,说很多话,仍然无法解决一个问题。原来,撕扔掉了‘白家’这把保护伞的白翌宁……如此冲动、任性、幼稚,而且无能。”
白翌宁从来没有如此尖锐、锋利地指责过自身。谢初一怔,摇头说:“翌宁,你没必要这样说自己,那家伙本来就该打,你打他没问题。”
白翌宁沉默半响,掐灭香烟。
烟雾残留在空气里,缭绕扩散,逐渐消失。
“我会重新学习,这个世界的规则。”
——白翌宁说到做到。
由于白翌宁过于出众的才能,公司老板最终没舍得开除白翌宁。
至于那位肥头大耳的上司,在被白翌宁揍的过程中,骇然发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阴狠可怕。一瘸一拐来公司上班后,听到别人喊白翌宁的名字,心肝都要抖三抖,别说发布命令,远远地躲着白翌宁,神情畏怯,再也不敢得罪。
同事们讶异的发现,白翌宁的待人接物发生了很多改变。他的眼神不再冷得像南极冰川,语气不再冻得人头皮发寒,偶然的,还会和同事们聊两句,甚至轻扯嘴角,流露不明显但的确是在笑的表情。很快,白翌宁变成公司女同事们集体爱慕的对象,欣赏他才能的老板,天天把他带在身边,很快将他提升为特别助理。
饭馆的生意平平稳稳,翌宁的工作渐入佳境,在K市的生活,似乎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
谢初正出神,白翌宁在他身边说:“想什么?”
“哦,没什么。”谢初一笑。
白翌宁静了静,视线在谢初脸上停留。
谢初不自在地摸摸头发,转移话题道:“对了,翌宁,小攻和小受,是什么意思?”
白翌宁狭长的双眸里掠过一丝异光:“怎突然问起这个?”
“那桌吃饭的三个女孩,”谢初附到白翌宁耳边,“很奇怪,不停地转头看这边,然后好几次提到这两词。”
“你真的想知道?”
谢初严肃地点头。
白翌宁挑眉,忽然伸手按住谢初后脑勺,往自己面前一拉,双唇相撞。
谢初蓦地睁大眼睛,怎么也没想到,白翌宁竟然在饭店里,做出这样一个动作。
耳畔响起女孩的尖叫声。
——活色生香的男男接吻啊!而且还是两个如此养眼的男人!
这顿饭真是吃得太、他、么值当了!
短发女孩激动地拉扯她同伴,当着谢初和白翌宁的面,大喊:
“我说吧我说吧,他们就是小攻和小受的关系!”
谢初醍醐灌顶,顿时开悟。
……原来,小攻和小受,是这个意思。
白翌宁放开谢初:“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