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恪的目光在华婉身上略略停留片刻,并无特别的意味,而后又打量了其他的秀女几眼。皇太后温声唤她到跟前,取下髻上的一支赤金缀玉十六翅宝簪,递给她道:“你的年纪不小了,眼前这十六名秀女,是哀家与皇帝相中的,你喜欢哪一个,便将宝簪簪到她的发上。”这枚簪子乃是太后当年嫁给太宗文皇帝时的嫁妆,多年来视为珍宝极为珍视,连皇后也没有给,今日却拿出来了。
皇帝的眼中含着转瞬即逝的恼怒,意味不明的道:“娶妻娶贤,皇弟可要好好看仔细,莫瞧错了。”姜恪淡淡一笑道:“臣弟省得。”
华婉穿了一身浅蓝色对襟交织綾新衣,底下是月白色水纹凌波裙裾,这一身打扮中规中矩,穿在她身上却如春梅绽雪,秀丽青涩,端是如此,站在各色粉黛中也不显眼。姜恪握着那宝簪,不急不缓的径自往华婉走去。
皇帝的眼眸猝然冷凝,脸色极为难看,皇后的手掩在宽大的凤袍袖底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对上他冰凉的目光,微微摇了摇头,神色中有些无奈。皇帝暗暗叹息一声,恢复神色,回过头看向姜恪。
姜恪将簪子插上了华婉的发髻中。华婉早已知道除了她,这殿上不会有别的女子能得到这枚宝簪,当姜恪对她温言一句“很衬你”时,还是有一种放下心的轻松感。
皇太后微微颔首道:“极好,哀家也属意滕氏,佳儿佳妇,是皇室一大喜事。”皇帝笑了一下道:“下月**吉,喜事不宜迟,就定那日完婚吧。”
☆、18第一十八回
这算是定下了?华婉忽觉索然,她连说一句的机会都没有,便让上首的三位决定了她后半辈子的依仗。身旁的几名秀女极力想要保持矜持平静的容色,但任凭她们如何努力都掩饰不了打心底出来的失落与无望。
华婉不得不感叹一遍古时女子辛酸而悲剧的凄苦命运。她们从出生到出嫁都没有自己说话的权力,那一本本妇德女诫框框条条的压下来,哪怕是受了委屈也没有地方说。
而她自己如今又何尝不是这样身不由己?
“华婉。”姜恪低声唤道,她一张口便舍了她的名直唤她的小字。华婉回神过来,一抬头就对上了姜恪波澜无惊眼眸,沉静之下隐隐有着深深的关切,华婉低下头,为自己方才的自怨自艾而惭愧,虽然她没有什么选择权,但看得出来,豫王是待她好的,将来是否可以琴瑟和鸣,相约白首暂不去想,至少也不会薄待了她。相比对别的女子,她已是身在福中。想通了,便冲姜恪微微的勾了勾唇角示意自己没事。
姜恪似是有些无奈地伸手捏住华婉手中罗帕的另一端,牵过她,上前行礼谢恩。
皇太后看着身前并肩跪着的两人,越看越般配,越看越喜欢,忙让身边的宫人去扶她们起身,转头对皇帝道:“这可好了,哀家总算放下一桩心事。”皇帝也是笑,颇有深意的看了姜恪一眼,道:“可不是,这下也省得大臣们天天上折子,明示暗示的想把自家闺女送进王府了,就像豫王一日不娶妻,国家一日不安宁似的。”
姜恪明朗而笑,七分恭谦兼着三分的兄弟和睦拱手道:“说到底还是皇兄眷顾臣弟,臣弟深沐皇恩,大臣们才会上这样的折子。”皇帝可有可无的笑了笑道:“兄弟间说什么见外话。”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华婉只觉得这看似敦睦和谐的明面底下不知藏了怎样的汹涌暗流。不过此时,她只需站在豫王的身边,“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像个娇羞的小姑娘就行,想来身旁这人也不需要她来操心什么。
皇太后了了多年的心事,情绪自然大好,又在殿里坐了整整一日,体态脸色都微微露出疲态之色。皇后见此便道:“母后也累了,便就此散了吧。”皇太后看了看皇帝与姜恪,点点头,就着宫人的搀扶缓缓站起,吩咐道:“你们派人好生送思川出宫。”华婉闻言,从姜恪身边走出一小步,福了一礼以示感沐恩典,太后满意的颔首,对姜恪道:“你先别忙着出宫,陪哀家回荣禧宫坐坐。”
姜恪走上前搀扶了皇太后的左面,一面往外走一面笑着道:“母后念着儿臣,干脆就留儿臣在荣禧宫住一夜得了,省得明早起来见不到儿臣,又想念的紧。”太后不禁莞尔,转过头来对着她笑骂道:“你这猴儿,什么都敢说!”皇帝与皇后都凑趣的笑起来。
华婉便由宫人领着往宫外走去,她已是准豫王妃的身份了,自然不能再回宜春殿去住,幸而腾远侯在豫荆也有府邸,华婉北上时,腾远侯便派了一干仆役来好生收拾了,原本是等华婉入选宫嫔后做暂住之所,现在恰可用来充当待嫁的娘家。
菲絮收拾了行囊在建福门那等着,她的身边还聚集了数十名宫女太监,其中几名太监提着琉璃风灯照明,见华婉走来,忙迎上前去。
菲絮扶上华婉的手臂,柔声道:“小姐可出来了。”华婉对她点点头,这一日劳累下来,现下确有些累了。
一名身着深蓝色衣袍领头模样的内监领着一干人上前打了个千道:“奴才等给姑娘请安了。”华婉看了看这一大片人,问道:“你们是?”
那内监哈腰回道:“奴才们是内务府当差的,豫王爷暂借了来助姑娘打理内务。奴才小姓金,姑娘叫奴才小金子就是。”大婚的日子定在下月十六,前后统统共共不足一月,委实紧了些,若再加上人手不够又慌紧慌忙的难保不出差错。华婉心下了然,温煦感怀道:“王爷体贴,思川感激不尽。余下的时日,便要劳烦公公多家辛劳了。”她说得周正,只是眼角眉梢透着些并不明显的腼腆之色,仿佛是说起豫王爷时的娇涩,小金子飞快的抬眸望了一眼,心中暗赞不已,怪道太后娘娘一眼便相中了,连王爷也是喜欢,这样欲说还休的风致,哪个能拒绝得了?当下便忙道:“本是奴才分内的事,但凡有吩咐说一声便是,奴才自当尽心解忧。”
华婉也不客气,点头道:“这便好。”
腾远侯府的马车已在建福门外等候多时,菲絮扶着她一同上了马车。华婉回头望着如泼墨夜色下的大兴宫,在白日的恢弘与高不可攀中染上了神秘的色彩。华婉仿佛是要永远的记下这一幕,在这一日,她的人生将彻底的拐上另一条贵不可言的轨迹,那一路上她可预见的凶险隐隐现现着,等着她迎面而上。
马车上,菲絮激动地握着华婉的手,颤着声道:“不是给皇上选妃么?小姐怎么就要嫁给王爷了?”华婉十分无奈的示意她先松开手,菲絮的手劲太大,捏得她生疼。菲絮讪讪的松手退开:“小姐快说吧。”
这说来就话长了,华婉决定长话短说。其实,真的细说起来,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豫王爷偏偏就瞧上她了。
“你还记得去年救了我的姜公子么?”华婉问。姜恪在侯府暂住时极少露面,故而菲絮那时并未见过她。
“自然是记得的。”菲絮不解:“可这……”有什么关系?
“姜公子便是豫王殿下。”华婉如愿的看到菲絮一脸石化与不可思议,好心的添上一句:“就是这样没错。”
接下去的几天,菲絮都深深的陷在关于“缘分如此美妙”的话题中出不来,每次与华婉私底下说话时的起头语都是“那时哪能想到……当真是缘分……”的句式,然后开始长篇阔论。华婉先撑了几天,后来发现实在是受不住了,干脆将人调去外宅帮着小金子采办大婚的所需物件,才落了清净。
豫荆滕府门槛儿都几乎叫人踏破了,京城里的达官贵人皇室宗亲纷纷携礼上门。腾远侯是官身,没有皇帝旨意不可随意离开辖地,便让滕思捷与滕思成一齐来京,给华婉的娘家撑门面。随他二人而来的还有腾远侯亲笔书信一封,上头写的不外乎是谨言慎行,温敦持家,服侍王爷诸如此类的等等,只有最后一句“日前已将你记入陈氏名下,如今你即是侯府嫡女,此后在京中往来不必因出身而自觉浅陋。端正德行,上孝下慈,敬爱夫君,务求不辱没侯府门楣方是紧要。”让华婉好气又好笑,不得不说,她这父亲着实是个妙人,起先可以毫无愧疚的为了家族舍弃了她,现在看情势转变,立即便拿了好处来收买她,不论是舍是取,都是十分理所当然的样子。
血肉至亲,华婉相信,腾远侯对思川是当真心疼的,但这一切都只是在没有触碰到他的利益的前提之下。腾远侯为人可算精明,那为何先帝驾崩后会一意孤行的拥立那时并无多大胜算的豫王?即便他当真不认为皇上能为有道明君,可祖宗家法摆在那,帝位传嫡不传庶,传长不传幼,哪怕是太祖高皇帝当初后位空置,到最后立储之时,也是先追封了先帝生母为孝宪皇后,将这礼法稳稳的圆过去。而当今圣上登基前素无过失,又占了嫡长,这皇位定然是逃不了的。她能想到的,腾远侯自然能比她想得更深更远,按着他的性子,怎会置滕府荣耀于不顾?
华婉想不明白,便干脆暂放到一边不去想了。
好不容易从缘分的妙谈中平息下来的菲絮走进门来道:“小姐,二公子来了。”大婚之期就在三日后,今日大早皇太后就召她进宫提点了些话,此下正是倦累的侧卧在窗下的软榻上休憩,听得菲絮的话,只好一面让人将二公子请去隔间用茶,一面叫菲絮服侍着起身。菲絮绞了帕子来让华婉擦脸,口里有些不满的嘟囔道:“奴婢跟二公子说了,小姐正午休着,他偏生不肯,非要见您不可。”
华婉换了身水柳色绣碧绿烟柳家常衣赏,理了理衣襟道:“见便见了,总不好慢待的。”腾远侯已写了书信来给她,陈氏的话可还没说,二公子来一趟也不容易,自然是要抓紧时间把该说的该提点的都办妥了。
☆、19第一十九回
滕思捷正端着茶在隔间里坐等,一见华婉进来,忙起身做了个揖,华婉福身回礼后,两人分坐到红木雕葡萄纹嵌理石圆桌两边,叫丫鬟重新上了茶。滕思捷看了看对面端着茶盏优雅轻啜的妹妹,笑着道:“再不过三日四妹妹就要是天家的媳妇了,父亲与哥哥见了都还得行礼呢。”
华婉抿唇娇憨一笑,低头轻轻地拨动茶盏中一叶叶碧绿的茶叶,说道:“二哥哥说的哪里话,夫家再得力,也不敢忘记父侯的生养之恩。”滕思捷眼中闪过满意之色,面上稍稍露出了些愧色道:“大婚即在眼前,妹妹正是焦忙的时候,听菲絮说好容易得了点空歇下,却又被我叫起来了,真是惭愧,只是实在有事相谈,不得不为。”
这二公子在明面上从来都是说得极漂亮的,与父母孝道,与兄弟姊妹往来,与人相处,从不让人拿住话柄,在滕府仅有的几次碰面后华婉便深知此节。既然哥哥说得好听,妹妹自然也不能太过刁钻,华婉表示无碍地道:“宫里早拨了几个熟知婚嫁的嬷嬷来帮衬,我在一边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是到了时辰便犯起懒来想睡一睡罢了。二哥哥有事但说就是。”
滕思捷似乎是放心了点,然后又带着些许憾意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母亲与五妹妹临来时染了风寒下不了床,不能亲眼看着你出嫁,心里着实抱憾得紧。要我当面赔个礼,还望四妹妹莫怪。”双双都染上风寒下不来床未免也太巧了,有心人往深处稍微一细想便能猜到定是五小姐嫉恨华婉得了好婚事,连带着嫡母也不乐意来罢了。滕思捷说罢便觉惴惴,连自己都骗不过去的话,何以让别人信服?只是他面上依旧是极为真诚的样子,仿佛真的觉得这来得不是时候的风寒碍事的很了。华婉将茶盏放回到桌上,素色的青花瓷盏如雨过天晴后的天空,温润雅致,她带着薄薄又不失礼的笑意缓缓的道:“我还道是什么大事,这风寒又不是母亲与五妹妹想得的,说什么赔礼这样的诛心话?华婉不是那等不讲道理的。”
滕思捷听着这话,方明白临行前父亲在书房中对他说的那句“我日常大多忙于公事不得空闲,便也不曾多留意你们几个儿女,到那日离府时,我才惊觉,你四妹妹竟与从前不大一样了。”他当时还嗤之以鼻,那个打小便优寡畏缩的小女孩除了长相还能如何不一样?难不成还能不一样出朵花儿来?现下过了几句话才知道,果然非吴下阿蒙了。她好似处处礼让,实则一点都不亲近,又好像念着娘家,可细想又能发现她疏离得很。一规一矩做得恰到好处,若是她想这样就与腾远侯府划清干系自然是不可能的,如今看来,她也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在这样天家王府里一个女子的娘家是多重要,但话说回来,陈氏原先想的要从她这里多蹭点好处只怕也难。
滕思捷想的清楚,却仍不由的端着侯府嫡子的身份,又明头暗里的交代了几句必要时候顾念娘家的话才告辞。
华婉送客后,看了看天色,尚能再凑个午觉,便回房继续躺着了。
四月十六,大吉,宜嫁娶。
天刚蒙蒙亮,端王妃就赶到了滕府。华婉被菲絮从床上强拖起来,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直到用凉水洗漱了才清醒起来。新娘出嫁前都得由母亲梳发,十梳之后,儿孙满堂、白发齐眉、顺顺邃邃,代表了母亲对女儿的祝福与生活安逸的期盼。陈氏凑巧“风寒”了,端王妃听说后便自告奋勇的来了这一趟,她可算是皇室里最有福分的王妃了,夫妻和美,子嗣绕膝。有福之人的祝福想必更能打动天听,端王妃再适合不过。
梳发之后便是上妆,一张娇俏的小脸涂上一层亮丽的腮红,胭脂水粉都往脸上招待,画出一张精致喜气的妆容。而后是凤冠霞帔,缨络垂旒,玉带蟒袍,下面百花裥裙,大红绣鞋,一样样都穿到华婉身上,那金线细绣的整套衣装极具分量,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华婉觉得她那瘦弱的脖颈十分的艰辛。
眉目慈爱的端王妃端着华婉的肩头喜盈盈的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转头对桂嬷嬷道:“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我到今日方知道,古人所言不虚。”桂嬷嬷亦是惊艳,不住的含笑道:“豫王爷好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