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言韩氏卧在牀上,静心细看,果是女儿﹔心中大喜。时孟嘉龄移椅放在帐前,请郦相坐下。韩氏伸手出帐,扯住郦相袍袖叫曰:“难得女儿在此,想杀为娘,真是可怜。何不早来相认,好不残忍!”郦相面上不悦。挣脱袍袖,来到桌前,发语曰:“妇人家怎样如此颠倒。”孟士元恐其变脸,向前陪话:“病狂言乱语,望丞相幸勿见罪。”只见韩氏在帐内叫曰:“女儿好忍,既已相会,又走去了,岂不气杀我也。”一声响,连被跌下,直挺挺不动,卧在地下。孟嘉龄见郦相不肯相认,向前来扶起﹔将身遮住韩氏头面,假意哭曰:“逆妹表情,既不相认便罢。今枉死,叫孩儿痛死。”孟士元忙向前蹲身抱起,骂曰:“不孝女立心残忍,当面不认生母。亏你拯送性命,死得不值。”郦相思,若不相认,倘母亲有失,岂非不孝大罪?一时感动天性,顾不得泄漏,奔到韩氏身边叫曰:“不孝女丽君在此,母亲快快苏醒!”泪珠直垂将下来。
孟士元见女儿自认,遂埋怨曰:“女儿好得残忍,与我同朝多日,不通消息,使我日夜狐疑。”那韩氏好似跌不倒一般,挣坐地上,扯住郦相泣曰:“亏我四载相思,到今方得相认。”媳妇方氏闷在屏后,忙进房来,与丈夫并郦相扶韩氏上牀睡下,把帐钩起,移椅一同坐下。韩氏喜从天降,携住女儿手问曰:“女儿平日孝义俱全,何不赶早相认﹔与皇甫郎早完亲事?你今不男不女,又累皇甫郎悬望,大为不该。”郦相曰:“皇甫郎怜新弃旧,且捐弃父母受苦仇怨,又不禀明座主,父子协奏赦有刘家满门性命,岂有叛逆只罪一人商已?当时诏至内阁,众臣不服,俱邀我进宫谅阻,我不忍破他姻缘,极力苦劝,众官方止。及完亲之日,我又不妒忌,亲往庆贺畅饮。当日我若同众官谦阻,虽有皇后势力,亦不能违律法。故梁相与爹爹俱说徊情曲法,他还不知我的恩情。”孟士元曰:“果然,此诏甚是不公,大臣不服。”郦相曰:“前年刘氏不过私放皇甫郎,亦无甚恩德,论理只好赦其自己完亲而已,怎能赦其满门?似我逃走时,受尽苦楚,我却又奏主招军,取中会元。成就他骨肉完聚,满门富贵。他不念刘氏乃我仇人之妹,完娶用八抬大轿,半朝攀驾。况我乃是他的恩师,又是当权右相,他仗着父子王爵势力,不先真师长,算来忘亲背师,真是不该。”孟士元点头道:“刘奎璧害他父亲拘禁番牢,母亲困居贼寨,他恋刘氏而忘却父母苦楚,果是忘亲背师。”韩氏曰:“莫说女儿怪他娶刘氏坐八抬、用鸾驾,连我的病亦因他娶妻从我门前经过,鸣锣开道,目无正室,为娘故此激出病来。但有一事可敬。他遏娶刘氏多日,立愿侯与你相会,方敢和刘氏同牀,至今夜夜尚是伴女儿形图独宿,情亦可谪。我近日问苏大娘方知其详。”说罢,吩咐女婢曰:“今日相会,速备酒席来庆贺,再备酒饭赏劳跟随人役。但相会之事,不可使外人及家人知道,倘有多言泄漏﹔立即话活打死!”女婢即通知众婢。只称郦相在花厅饮酒,俱不敢泄漏真情。当下郦相曰:“这皇皇甫郎作怪,他既娶刘氏,偏不完亲,只是何故?且女儿一介书生,蒙朝廷圣恩,摧登榜首,转升兵部,总管天下武彝﹔旋升右相,身压百僚,言听计从,恩遇极矣。昔《春耿》有云:‘友知报友,君知报君。’况皇甫郎有妻,不致绝后,只是女儿不孝,不能特奉父母,罪之大也。”
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点总裁郦相荣显 探疾病韩氏泄言
却说郦相对韩氏曰:“朝廷如此重用,我亦要再作两三年官,报答皇上知遇之恩,伺有贤巨出头,我方设计改装。今若改装,朝中无贤臣料理饲政,朝廷必然发恼,加之我现欺君惘圣,凌辱大臣,二罪重大。况女儿为官,铁面无私,大臣多是刘捷余党,倘怀觊觎,定然了一同报怨进谏,我死罪难免。且白面书生虽苍头白髯,尚欲赴考,争夺一领青衿,以为荣显,怎及女儿右相的威风,故即为此亦要享用三年,然后改装,女儿不慕色欲何妨。”韩氏笑曰:“皇甫郎前娶刘氏,威风太过,正当再缓三年改装,使他后来悔起,求近反远。”只见女婢报曰:“外边梁相使人来催郦丞相回去收拾物件,恐朝廷来早钦点总裁,一时收拾不及。”孟士元曰:“可对来人说,我在此请酒,少停便回,可把我的名片付他回复梁相。”女婢领命退出。
当下郦相向前,携住方便之手笑曰:“嫂嫂见我男装畏忌,不敢与我同坐么?”方氏即便坐在下位,笑曰:“我前日偷看,虽认得是姑娘,只是官威有些怕人。”丽相曰:“若无官威,如何瞒得朝中君臣。”女婢呈上酒席,满门男女五人同饮。方氏问曰:“难得姑娘好胆量,敢到北京,路途数千里。我虽将门之女,说到北京,已觉心惊。”丽相即把遇着康若山代捐京监约略说明,对父母曰:“我已将义父母自上年搬到相府孝养,岂有亲父母竟不相认?实恐泄漏取罪,不便正言。”孟嘉龄之子名孟魁,外面游耍进房,此时孟魁年已五岁,颇知人事,见其母同一官员饮酒,遂呆呆视望。郦相认是侄儿,即起身抱在膝上曰:“且喜侄儿长大。”方氏曰:“孩子家身体污浊,不可损坏姑娘衣袍,快快下来。”郦相曰:“不妨。”孟魁还是呆看,郦相笑对孟魁曰:“贤侄不认得姑娘。”又谓方氏曰:“贤侄眉清目秀,定是书香一脉,日后必是高官,真乃家门有幸。”方氏笑曰:“不敢望高官,只愿学姑娘作宰相便好。”众皆大笑。郦相取过儿样可口与孟魁吃,方才放下。韩氏谓郦相曰:“今后若使人往请,不可不来。”郦相曰:“女儿义父母尚要孝敬,何况母亲呼唤,怎敢不来。但不可使皇甫郎知道,若有泄漏,难怪女儿不来。”韩氏曰:“这个说得有理,但皇甫郎情意雅好,累他悬望,于心不忍。”郦相曰:“皇甫郎我常与他对饮言欢,情胜夫妻,况有画图,他自不省,还算女儿情厚。”韩氏曰:“说得也是。”此时日已西斜,即便辞席,又转韩氏诊脉,再派两剂药方,才起身对父母曰:“在众人面前,当照常礼数,方不被人看出。”孟士元称是。父子送郦相去后,入内即换大小女婢,吩咐倘有泄漏郦相相认事,即便打死。众女婢领命。
且说郦相回府入内,梁相坐在后堂,郦相上堂见礼。梁相曰:“来日乃钦点总裁日期,我与孟龙图年老,朝廷必点贤婿为大总裁,我故差人催你回来收拾物件。你因何至今方回?”郦相曰:“小婿已嘱令爱收拾齐备,因孟公之妻病体稍安,留饮难却。延至今方回。”梁相曰:“既已收抬便好。”郦相入内,来见素华,密说相认之事。素华大喜曰:“我一时不敢言,老爷夫人与小姐乃天性至亲,理当相认,免得双亲忧虑。今日相认,正合伦理。”郦相曰:“姊姊一向疑我不孝,抛弃双亲,却不知一旦相认,定然泄漏机关,为害不浅。”素华曰:“老爷夫人定为你秘密,怎能漏泄。”郦相曰:“今既相认,待漏泄后,姊姊方知费见事之明。但不知入场对象可曾收拾否?”素华曰:“收拾齐备。爹爹恐你忘记收拾入场对象,特使人催你回来。”是晚安寝。
到次早,梁相翁婿进入朝房。五更三点,钟鼓齐鸣,成宗临朝,梁相翁婿率领百官翰赞毕。分立两班,梁相郦相分坐左右绣墩。值殿官喝曰:“文武官员有事启奏,无事卷帘退班。”只见一位官员俯伏奏曰:“礼部淌书姚东山有事启奏。”帝曰:“何事?只管奏来。”姚东山奏曰:“本年乃皇太后六旬万寿,又恩科天下举子进京赴试,二月初木日乃是钦点总裁日,请陛下钦点总裁,以便初八日进试。”帝笑曰:“何必别点,郦相乃飞虎大将军,岂有人才学胜他理?”即点右相郦君玉为大总裁。郦相俯伏奏曰:“臣年轻艰撂胜任,请别点贤能为总裁。”帝曰:“先生才学清廉,朕所深信﹔不必推辞。”郦相领旨。帝再点礼部侍郎欧阳赞为副总裁。二人领旨,立即出朝上轿,各回府收拾行囊。
且说郦相回到家堂,景夫人问曰:“贤婿此回,莫非点着总裁么?”郦相曰:“正是积蒙圣恩点为正总裁。”景氏喜曰:“若点你岳父为总裁,长婿即要回避嫌疑。今点贤婿,长婿功名有望。”郦相曰:“襟丈博学,合应高中,岳母何须过虑。”即入内谓素华曰:“吾今得为总裁,门生满天下愿足矣。”遂着家人押行李起身,自己上轿递阑。众考官遮接入内封门,从此直到出榜后方得开门,不表。
且说韩氏夫人自认女儿之后,病体既已稽安,然病久衰弱,畏风不敢阻房。因媳妇方氏又怀孕,日夜呕吐,卧牀不起,孟嘉龄告假回家,煎药侍奉。家中女婢无人约束,喧哗不堪。韩氏谓孟嘉龄曰:“我受风不敢出,嬉妇却又怀孕,女婢无人约束,我意欲请苏大娘前来管理家事。”孟嘉龄称是。只觅女婢报曰:“忠孝王在外,要入内请安。”韩夫人对儿子曰:“可请他递来。”孟嘉龄出接忠孝王。忠孝王问:“弟要递房与岳母请安,还求内兄引进。”孟嘉龄曰:“多蒙妹丈费心,弟凿引递。”二人入内。那韩氏已起,坐在牀上。忠孝王拜见毕,与孟嘉龄见礼坐下,女婢献茶。忠孝王问曰:“闻得岳母此病乃郦相医好的。”韩氏曰:“正是。”忠孝王曰:“岳母细认。可是令爱改装否?”韩氏乃诚实人,不敢瞒骗,停了一会,方答曰:“却是面貌相似,并非小女。”忠孝王曰:“我亦道若是令爱,亦不敢如此大作弄。但不知他见岳母可有惊慌异容么?”韩氏曰:“并无异容。”忠孝王曰:“看来不是令爱。”韩氏曰:“果然不是。但我有一事,正要请贤婿前来。”遂把自己畏风不敢出房,媳妇怀孕呕吐不离牀,欲请苏大娘前来暂且管理儿日家务之事言明,道:“侯老身或媳妇满体稍安,即便送还。”忠孝王曰:“小婿家中亦是苏大娘料理,却是时刻难离,既是岳母欠安,小婿即送苏大娘前来。候岳母壮健,再请苏大娘到舍未迟。”韩氏曰:“极好,来日遣人押轿前往。”忠孝王称是,就在房中与韩氏吃点心,说些闲话,辞别回府。
适值老王夫妻同苏大娘在殿上闲谈,忠孝王见礼坐在旁边,说明前事。苏大娘曰:“既韩夫人婆媳患病,理当前去。”太郡曰:“侯亲家母病痊,我即使人请回。”刘燕玉向前曰:“来日妾随大娘同去请安。”忠孝王曰:“岳母婆媳俱各患请,无人陪侍,你去更觉不便。只是苏大娘去罢。”苏大娘却入内收拾自己对象。
到了次日早饭后,盂府使人下帖押轿来请。大娘辞别众人,上轿前往。家人押住,瑞柳跟随轿后,来到孟府,从中门进内。方氏勉强同孟士元父子迎接坐下,说些套话,大娘就请方氏回房养息,然后进房。韩氏下牀,迎接坐下,女婢献茶。苏大娘间曰:“闻得夫人贵体欠安,乃郦相医念,未知郦相果是小姐改装么?”韩氏意欲实说,又恐苏大娘泄漏,踌躇一会方答曰:“哪里是小女,这等造化。”苏大娘曰:“我亦料小姐哪有如此胆力,故郦相虽屡到王府,我从不曾窥视。但可怜小姐,不知生死若何?”韩氏曰:“谅小女免不得自有相会之日。”苏大娘曰:“踪迹全无,赤难料必定相会。”韩氏遂不言,即把家事钱债鞭杖交付苏大娘执掌,曰:“倘女婢不服,任凭鞭打。”苏大娘即吩咐众婢,各要用力作工力储不守孝分并喧闹,立即鞭打。众婢肃然。
是晚众婢小心服待大娘,府中还有三个幼婢,即备些酒菜,与瑞铆同饮。三婢向瑞柳曰:“我们四人年纪彷佛,何不结拜为姊妹?”瑞柳曰:“结拜极好,只是务要立誓,凡事真言无证方好。”三婢称善。四人当天结拜,立下重誓,另再饮酒,尽欢安寝。
次日早饭后,大娘陪伴韩氏在房闲谈王府家中事务。韩氏见瑞柳在旁,恐有泄漏,乃对瑞柳曰:“你何不往外边游耍,在此无事。”瑞柳心内明白,必是要说什么机密事情,恐我回去多嘴。即退出房外,壁边窃听。苏大娘探头见瑞柳立在旁边,责曰:“不去游耍,在此听什么?”瑞柳曰:“小婢恐大娘唤叫,理当伺候。”苏大娘曰:“我若有事,自有女婢差遣﹔你不必伺候,去罢。”瑞柳领命,假意退出,从外边兜土大转弯,仍在内房后窃听。
且说韩氏问曰:“王府待你若何?”苏大娘曰:“若说老王父子夫妻,待我真是恭敬。”韩氏曰:“恭敬便好。倘若怠慢,你即回来,休被他藐视。”大娘曰:“王府众人俱皆恭敬,只有江三嫂小人志见,忠孝王礼待刘氏,他即靠是乳母,便小人得志。”就把他欺藐等情说明,道:“我知他乃小人气概罢了,瑞柳小婢偏不服他,屡次与他争竞。我常叹小姐无福,故使刘氏得为夫人﹔若我家小姐回莱,刘氏就是偏房,江三嫂亦不敢放肆。”韩氏自思,苏大娘与我同心,谅无漏泄,怎好欺骗。乃对苏大娘曰:“你出去看外边有人否?”苏大娘出房秘看,仍进房内曰:“外边并无人影。”韩氏笑笑,低声说:“郦相便是小女。”苏大娘曰:“你怎知其详?”韩氏就把初五日相认之事说明。苏大娘低声曰:“既是小姐,何不及早完亲?”韩氏就把怪忠孝王娶刘氏用八座大轿、半朝銮驾之事言明,道:“我亦为此事激出病来。女儿贪图首相荣华,再过三年方肯改装。”苏爽娘曰:“若不改装,终身何如?”韩氏曰:“忠孝王恋新弃旧,且自由他。”大娘曰:“谢天谢地,小姐已有着落,我亦可免忧虑,只是难得梁小姐,二女成婚,竟无怨言,不知何故?”韩氏曰:“前日匆惶之间,不及问此事,待他出闱,再问末迟。你若回王府时,切不可言及此事,恐小女即不便来。”苏大娘曰:“我从未多言。这女婢瑞柳甚是多言,切勿使他知道。”
且说瑞柳在内屏后窃听,二人低声,听不分明,只听得苏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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