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恐尔震惊,故不说。”小姐曰:“莫非刘捷奏主,说我是皇甫家媳妇,特差祁相拿我进京同斩?女儿与婆婆同死无恨!”孟士元曰:“今幸皇后奏准朝廷,将尔赐婚配与刘奎璧,故娄祁相主婚。我想刘奎璧才貌不逊皇甫少华,今又加封镇国大将军,定亲即为夫人,我儿须当顺从,一则可免欺君逆旨,二则可完终身大事。”孟小姐闻言,气塞胸膛,叫声:“气死我也!”一跤跌倒,昏绝于地。苏映雪暗恨命苦,梦中既已拜订婚之约,今虽皇甫少华满门灭亡,誓必守节。止不住泪下滔滔,忙同孟家满门上前叫了半晌,孟小姐方醒,拭泪曰:“公公身居大臣,怎肯降番,始累满门至亲?谅必被禁番邦。此必刘捷父子串通山东巡抚冒奏,以便夺婚,今仗皇后势力,奉主赐婚。公公满门实由我而死。我恨乃是女流,不能手刃刘贼父子之首,以与丈夫雪仇,怎肯失身于逆贼?不若一死,以明贞节。”孟士元劝曰:“今幸有皇上主婚,可无外议。”孟小姐哭曰:“爹爹此乃良言,但女儿岂不晓得女守一节,重若泰山。女儿自有打算,断不砧辱祖先。”说罢,仍然泪下。韩夫人对苏大娘曰:“烦大娘与令媛劝小女回阁,不可悲伤。”苏大娘母子扶了小姐,回阁而去。
孟嘉龄见妹子退出,谓父母曰:“儿想此必刘捷父子定计,谋害夺婚。我等若听从结婚,却亦辱及祖宗!不若上表奏主,就将小春庭放火,谋害皇甫少华不遂,因而挟恨,托父亲举荐征番等情及今冒奏夺婚等情奏明。此表一上,天子方知委曲,或者收回旨意,亦消我们怨气。”孟士元摇头曰:“不可,古云‘识时务者为俊杰’,皇甫家何等势力,一旦被害,合家被捉。我若上表,就是欺君逆旨,先已有罪。况刘奎璧的才貌与皇甫少华不分甲乙,今已封官,与你妹子结亲办无玷辱于我,何苦冒险,以惹不测。”孟嘉龄曰:“若如此怕事,何苦做官,惹此闷气?不若辞官,退处林泉,却亦干净。”孟士元不悦曰:“时势使然,不得已耳!尔何必多言。”孟嘉龄见父发恼,遂不再言。韩夫人曰:“待我劝女儿顺从,方好备办妆奁。”孟嘉龄夫妻回到自己房,谓曰:“家父如此怕事,依我主意,便与刘捷碰一高下,纵然革职,亦无所恨。”方氏劝曰:“公公主意,亦出于无奈,但姑娘性烈,若闻此语,岂不自尽?你我只宜苦劝姑娘顺从为妙。”孟嘉龄终是少年负气,只是叹息而已。
且说孟小姐回阁只是哭泣,苏大娘百般苦劝,那里肯听。苏映雪痛恨刘奎璧入骨,只不敢说出,亦只悲泣。二人茶饭不吃,孟士元夫妻好不着急,正在房中议论,恐怕女儿夜间自尽,即叫小婢荣兰入房来,孟公夫妻嘱曰:“小姐性烈,恐夜间自尽,我等难以提防。你今夜不能安寝,须要跟候小姐,不可稍离,挨日间自有苏大娘母女照应,你方可安眠,若得小姐无事,我自有重赏。”荣兰曰:“小婢自当小心提防,决无差错。”即下楼去。及至黄昏,女婢呈上酒饭,孟小姐哪里肯吃,苏大娘无计可使。及上灯后,苏大娘密嘱荣兰留心照顾,母女回房安睡。
且说荣兰跟随小姐,坐至二更后,劝曰:“夜深了,请小姐安睡,免得伤了精神。”小姐曰:“我有心事,怎能睡下。你不必伺候,速去睡罢。”荣兰曰:“小婢那敢忍心独睡,愿随小姐相伴。”孟小姐寻思,我若自尽,徒死无益,不若把首饰收拾,密同荣兰女扮男装,假扮主仆进京,变卖首饰,捐纳京监﹔幸本年正是乡试之期,若得侥幸,来年会试再得高中鼎甲或二甲,便在朝居官,除了刘捷父子,代夫报仇,又好救拔丈夫满门,后流芳百世,岂不是好!但刘奎璧怎肯干休,必上表奏称我家匿女欺君,我父岂不有罪?又转一念曰:苏映雪却亦美貌,且能作文吟诗,虽比不得我,亦才貌双全,况又姻缘未定,待我临行时写书,教我父亲把苏映雪充作奴家代嫁,便可抵塞。我必侯临嫁方逃,使他难以推辞。主意定了,遂不悲伤。孟小姐曰:“荣兰,尔乃我心爱女婢,料无泄漏之理。”荣兰曰:“小婢多蒙小姐相待,犹如至亲骨肉,凡有言语,自当秘密、怎敢泄漏于人?”小姐曰:“此事你若泄漏,我惟一死而已。”
未知说出何事,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七回 孟小姐画图慰亲 刘国舅备聘逞势
却说荣兰对孟小姐曰:“多蒙小姐恩待,有如骨肉,有言岂有泄漏之理?小姐不妨实说,免使小婢惊恐。”孟小姐曰:“我今欲与尔一同女扮男装,作为主仆,把所有首饰带往路上变卖,进京捐纳京监,入场考试。若得高中,来春春阉再侥幸,便可居官除剿奸贼,救夫满门,那时夫妻团圆,方遂吾愿。”荣兰慌曰:“小姐说得好容易,莫道求取功名,就是此处往北京,不知几千里路,小婢闻之,亦觉胆寒?小姐乃金枝玉叶,怎到得北京?”小姐曰:“此乃薄命所致,然我们既扮男装,虽天涯海角,亦可到得,何愁北京遥远。”荣兰曰:“难得小姐贞节,皇天庇佑,但你我衣服何处而来?”孟小姐曰:“今乃夏天时候,我自己现存绞缎纱罗,尔与我相帮,赶做几件衣服,却是容易。来日我多发数银两,与尔兄赵寿,诈说公子叫他立买一双靴,尔侯他买回,拿来交我。至于你的衣服,你兄定然有余,你来日偷取一套衣服靴袜前来,有何难处?”荣兰曰:“偷取农靴,却是容易,但使我兄买靴,恐我兄往间公子,岂不败露?”孟小姐曰:“你有所不知,凡托人买物,务须多发银两,使其有余带回,自然无话。银两不足,买靴不下,方要回来取足,此乃人之常情。来日我多给银子与尔兄,自然无话。”荣兰曰:“小姐料得有理,但日间祁相到来,老爷已应承完姻,今小姐忽然逃遁,刘奎璧必奏老爷匿女欺君,老爷怎当得欺君大罪?小姐须当打算,免累老爷。”
小姐曰:“此事我亦思量停当,待我临行,写一书荐苏映雪代嫁,刘奎璧与我素不相识,定信为真,就可无话”。荣兰叹曰:“难得苏姑娘前生种下福田,能得良缘,真是造福。”孟小姐曰:“你说苏映雪造化,依我看来,他未必肯代嫁。”荣兰曰:“苏映雪乃小户人家,若嫁刘奎璧,入门就是夫人,小姐怎说他不肯代嫁?”孟小姐曰:“苏映雪和我情重,不忍分离,必求家父把他同嫁皇甫少华为妾﹔况苏映雪深有义气,见我被刘奎璧迫走,定然愤恨,焉肯嫁与刘奎璧?”荣兰曰:“小婢知道此乃小姐念旧之心,苏映雪受享刘府富贵,分明是他的造化。”小姐曰:“我但愿自全名节,父兄免祸,我愿已足,还管甚么造化。此事尔叨不可泄漏,除此别无计策。”荣兰曰:“小婢知道,安敢多言。今已夜深:须当安睡。”小姐称是,各营安歇。
到了次日起来,夫人恐女儿自尽,一夜睡不合眼。次早间荣兰曰:“小姐昨夜甚时方睡,可曾啼哭?”荣兰诈言曰:“小婢百般苦劝,至黄昏后便不悲伤,初更后即便安睡。”夫人闻言,心中稍安。正言间,适遇媳妇方氏前来,夫人曰:“贤媳可同我往劝姑娘,免其悲伤,我方好备办嫁妆物件。”方氏领诺,婆媳同上幽香阁门口。孟小姐梳妆已毕,忙出接母嫂入房坐下。夫人曰:“前年比箭定亲之时,我曾见刘奎璧与皇甫少华面貌无分上下,今既奉旨匹配,亦算嫁得其人,女儿不必悲伤。”孟小姐曰:“女儿非嫌貌美丑,因受皇甫家之聘,今乃改嫁刘门,惹人耻笑,故此伤感。”夫人曰:“女儿此言差矣,既有圣旨主婚,谁敢多言?女儿知诗识文,怎说这混话。”小姐假作笑容,答曰:“女儿实恐改嫁失节,故此羞愧。初尚未知圣旨主婚,梗无重娟之嫌,今既知道,任从爹爹母亲主意便是。”夫人只道女儿真意,满心欢喜,即同媳妇下阁回房。孟士元父子花在书房侯信,就间曰:“女儿可还悲伤么?”夫人笑曰:“女儿虽是能巧,终属年轻,孩子气,易于欺骗。”就把方才安慰言语一一说明:“女儿不但不悲,且有喜容。”孟士元大喜曰:“女儿既不悲伤,我就好办嫁妆。”夫人称是。孟士元随退出,命家人备办嫁妆。
且说孟小姐送母亲下楼去后,即开箱取出绞罗,亲自裁剪,取出针线,同荣兰动手作起男衣,毫无悲伤。早饭后,取出五两银子,与荣兰往付他兄买靴。不一时买了一双小靴。荣兰送上阁来,孟小姐看过收藏,主婢用心赶傲男服。午饭后,孟小姐哨荣兰可去偷取尔兄的衣服靴袜,荣兰曰:“这却容易,待缓日偷取,何须此时着急。”孟小姐曰:“凡事多有不凑巧,倘临时取不到手,误事不小。”荣兰曰:“说得是,待我取来,即下阁去,不多时取了一付巾伟衣袜缎靴。”笑嘻嘻曰:“各物取足了。”小姐喜曰:“此物已到,临行好打扮男装,不用忧心。”遂即收存。
忽苏映雪到房门口,见小姐安心同荣兰制作衣服,暗恨枉有满腹经纶,全无节烈,真是官家女子,更加无情。即跨进门。孟小姐迎接曰:“姊姊请坐。”二人见礼坐下。苏映雪曰:“老爷已唤八名成衣匠在花楼赶做行嫁衣裙,何须小姐亲自动手。”孟小姐曰:“总是闲暇无事,自做几件合意的衣服又何妨。”苏映雪暗恨:枉称千金小姐,真是负心女子!便不去看,故不知是男子衣服。当下苏映雪闷闷退出。
至二十四曰:小姐同荣兰赶做男衣,早已做完。早饭后,祁相驾到,孟士元父子迎接到了堂上,见礼坐下﹔茶罢,祁相曰:“刘国舅定三月念八行聘,四月初二完娶,老夫特送日期前来。”即着人家把日帖送上。孟士元看过,曰:“劳烦太师宪驾,卑职父子何以消受。”祁相曰:“理当效劳,临娶老夫再来。”遂辞别入城。
孟士元将日帖带入,通知众人。荣兰报知小姐,小姐曰:“且待三月三十日起身,须于五更方妥。”荣兰曰:“何不预先逃走?”小姐曰:“我于五更逃走,次早即是初一,使苏映雪限期已迫,难以推辞,方肯代嫁。”荣兰曰:“苏映雪乃小户之女,有此良缘,求之不得,焉有推辞之理?”小姐曰:“尔不知苏映雪乃忠义之女,他恨刘奎璧逼婚,怎肯嫁他?久后尔自明白。有一件,我一出门,未知何年救出丈夫。方能与父母相会,为双亲思念,如何割舍,我意欲留一形图,免得双亲牵肠挂肚,你道如何?”原来孟小姐棋琴书画无不精通,其中丹青最是入精。荣兰曰:“此举甚妙,免太夫人挂念。”小姐即令取过颜色盒来,开了菱花镜,对面描画面容,伤感曰:“奴家命苦,数千里之遥方到北京,又不知何年得完良缘,完了终身,再会双亲?真是古今第一薄命人,言之肠断!”说罢,珠泪盈盈。荣兰曰:“小姐既要留图安慰双亲,切不可悲泪,方能画得相似。”小姐泣曰:“际此远游之时,虽铁石之人,也要伤心,教奴怎不伤感?”荣兰曰:“图画须似平日形容方好,今日悲泣,即不相似,留下何益?若要画图形﹔须忍住悲伤,和颜悦色才好。”小姐曰:“说得是。”乃忍住悲苦,强作欢喜,细细画图。至日午画完,取过细看,不觉吃惊,问荣兰曰:“此图像否?”荣兰曰:“小姐画笔比画工更加秀媚,且又相像。”孟小姐看图,仰天长叹曰:“苍天苍天!我孟丽君如此花容,流落天涯,真是红颜薄命,千古皆然,良可悲夫!”小姐即取笔题一首诗于画图之上,略叙求功名之意,半行半楷,真是银钩铁画。其诗曰:
风波一旦复何磋,品节羹堪玉染暇!
避世不能依膝下,全身聊作寄天涯。
纸鸳断线飘无际,金饰盈囊去有家。今日壁间留形影,他年螺譬换乌纱。
孟小姐题毕,又写一封荐书以与父母,云欲全节,入山访道,不能侍奉双亲。苏映雪容貌与女儿不分上下,诗文精通,可堪代嫁等语。写完封好,将书并图诗藏在一处箱内锁好,谓荣兰曰:“我今各物藏在一箱,起身之时把书画放在桌上,衣服更换,即便出走,免致误事。”荣兰曰:“小姐办事周全。人所难及。”恰遇苏映雪忽然步进房来,小姐起身迎接曰:“姊姊请坐。”苏映雪见礼坐下,见楼窗大开,只道孟小姐无情,不顾名节,还有心玩花,即间曰:“小姐好得清闲,在此赏花。”小姐知其话里藏机,有讥刺之意,乃长叹:“不过借此聊以解忧耳!”苏映雪曰:“小姐身为夫人,正当赏花,况小姐牙貌兼全,刘奎璧又系好色之徒,一入刘门,夫妻必定恩爱,何忧之有?”小姐曰:“此乃不得已之事,尚不知谁与他恩爱,姊姊久后便知矣。”映雪哪知有代嫁之举,一心只怪孟小姐不守贞节,厌于答问,遂辞回房﹔暗恨刘奎璧陷害丈夫,立心守定皇甫少华,断不别嫁,启此郁郁饮撅成病。
孟士元夫妻赶备衣服妆爸,不觉已是三月念八日行聘吉期。刘府预先张灯结彩,备下千金聘礼,衣服缓缎,俱各从厚。合府文武官员俱来庆赘,惟有秦布政痛恨入骨,因自己官单,不能为皇甫家雪恨,遂托病不出。早饭后,祁相到,众官同刘奎璧迎入坐下。不移时,各聘礼排列,祁相辞了众官,上轿时音乐喧天,押了许多聘礼,花炮连天,鼓吹动地,好不闹热。万民俱说孟士元不义,一女怎受二聘。亦有晓事的说,此乃圣旨主婚,不得已之事,但孟士元亦不该受此聘礼。押到孟府,孟士元父子接祁相入内,聘礼排列满堂,尽是珠宝对象。孟士元请祁相到花厅坐下,令呈上筵席。祁相苦劝曰:“老夫年迈,酒力不佳,且到家的酒是必要领的。老先生谅情,盛席只好心领。”孟士元应允。家人收了聘礼,回聘各礼物亦皆丰盛。
孟士元夫妻令女婢将刘府所送的风冠鲜袄,首饰绫缎,俱搬上楼去,与小姐收藏,使女儿欢喜。女婢俱送上楼,荣兰连声称赞,小姐俱收入箱内。停了一会,荣兰密对小姐曰:“刘家首饰值银不少,何不拣好的收入行囊,以便路上好使用。”小姐曰:“非义之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