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我而言,结局便是杀死他,反而要靠他说的一句话,来坚定我杀死他的意志,这是不是很讽刺?”
“但我实实在在告诉你,你有名望不假,这名望能够影响很多人也不假,你选择毁灭这些名望,让方腊得不到人心,是好事,但没有利用这些名望,来做更加有价值的事情,便是浪费。”
“你非但没有利用这些名望来拯救杭州百姓,反而要用名望来成全你自己死节大义的虚名,那就是无耻之极了。”
“我没怎么读过书都看得穿你的虚伪,你觉得那些读书人会看不清?你觉得他们还会像以前那样尊重你?”
“从你选择自尽以全忠义的那一刻开始,你便已经开始慢慢失去这些名望,这又是愚蠢了。”
“一个又无耻又虚伪又懦弱又愚蠢的老东西,我不知道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所以我不是来劝降的,我是来成全你的千古骂名的。”
宋知谦说得很快,但这番话并没有事先打过腹稿,总之他看到陈公望,似乎就这么自然而然分析出来,骂了出来。
而后他将绑缚老人手脚的绳子,套在了老人的脖颈上,然后朝老人的脸上吐了一口痰。
“我看不起你。”
他没有看不起书院里那些不是读书人的读书人,却看不起这个真正看称谓读书人的读书人,看起来很怪异很矛盾,却又那么的无可挑剔。
无可挑剔到连陈公望都有些愕,仿佛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
这些天很多人都来劝降,也有很多人想要通过骂他的方式来劝服他,但他都不为所动,也有人的论调跟宋知谦相差无几,但他都没有太多的观感。
因为那些人都是读书人,能够轻易想到这些道理,但宋知谦不是,所以他就心动了。
但真正让他心动的并非宋知谦的这番话,因为这些道理他自己也懂。
他之所以心动,是因为宋知谦站起身来,临走时对他讲的一句话。
“苏牧被他们抓住了,如果我是你,还是暂时不要死的好。”
这一刻,老人似乎发现,自己可以死得更有价值一些。
于是,他开始吃东西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温暖冬日,对坐饮茶
这是一座寻常人家的小院,也是整个圣公军灵魂与心脏人物,军师方七佛的住处。
这位人人敬仰的大谋士,一如既往地将最好的住处,让给了军中拼杀在最前线的将士们,自己则住在有些简陋的民宅里。
寻常的小院有很多,简陋的民宅也不少,但他却选择了这一处,因为这一处民宅的主人,此刻正与他对坐着。
方七佛将手中的书卷轻轻合上,而后动作轻柔地摩挲着书封,将书籍放回书柜原来的地方。
他走到书桌前,坐在椅子上,拈起那支小狼毫,似乎在想象书房主人平时读书写字的情景。
“你就是在这里,谋划了那些事情?”
他抬起头来,直视着书桌另一边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脸色很苍白,刚换的袍子又被鲜血浸润,渗透出斑斑血迹。
苏牧咬了咬牙根,身上真的很疼啊,疼得他都没太多力气回答这位大军师的问题了。
方七佛没有因此而恼怒,只是笑了笑,给苏牧倒了一杯热茶。
苏牧接过茶盏,一口热茶入腹,这才缓解了许多,微微点头致谢道:“谢谢。”
方七佛有些愕然,随后又有些释然,这个年轻人果然有着一股让人印象深刻的气质,他没有因为自己饶了他的命而道谢,反而因为一杯热茶,向他诚挚地道谢了。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打量着这个年轻人,平淡,却又有些不太真实。
他的脸仍旧有些稚嫩,但眼睛却很深邃,有着超乎年纪的沧桑。
这是杭州第一才子,写出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写出醉倒何妨花底卧,不须红袖来扶我,写出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写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是改进和推广发扬了月饼,使得这种风雅小吃风靡整个皇朝的雅士,又是囤积粮草,被整座杭州城百姓骂臭了的奸商。
这是勾结绿林人士,祸害宗亲的无良子,却又是带领着杭州守军,利用火器打了唯一胜仗的大英雄。
在苏牧的身上,有着太多不同的标签和印记,有着太多不同的身份,毁誉参半都不足以形容杭州百姓对他的两种极端看法。
但在方七佛看来,在这个暖洋洋的早晨,这个与他对坐饮茶的,不像能谋善断,运筹帷幄的谋士,也不像风花雪月吟诗作赋的风流雅士,更不像舞枪弄棒杀人如麻的莽夫,他就只是个寻常的年轻人,低调而内敛。
这给了方七佛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苏牧所做的这一切,虽然都出自于他的想法念头,虽然都经过他的谋算策划,但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更多的时候,他更像一个闲散的道人,冷眼看着红尘俗世,深刻又冷漠。
方七佛没办法想象,这种眼神会出现在一个只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上,这就是他对苏牧的第一印象。
他拿起苏牧房中的那根洞箫,饶有兴趣的把玩着,甚至将眼珠子放到箫口处观察。
“这就是让乔道清和石宝吃了大亏的突火枪?”
面对方七佛的提问,苏牧嘿嘿一笑,指着洞箫尾部的触发机括道:“小心一些,引爆了会崩烂你半个脑袋哦。”
方七佛呵呵一笑,揭穿道:“虽然我对火器没有太多研究,但也知道需引燃火绳才能够点火,我读书少,你可不要骗我。”
最后一句还是苏牧的口头禅,为了能从苏牧这里得到更多信息,方七佛不知不觉竟然用了这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果然,这句话似乎触动了苏牧的好感,他笑着朝方七佛解释道:“火绳确实要紧,若能改造防水火绳,那么下雨天都不必担心受潮了,可惜火枪真正的灵魂所在,是火药,而非火绳。”
“为何?”方七佛似乎真的来了兴致,不过还是下意识将洞箫放到了一边,箫口对着窗外。
苏牧敲了敲茶杯的边沿,方七佛略带歉意地续上热茶,才听得苏牧继续解释道:“因为火绳也需要填充火药,就这么简单。”
“确实,呵呵。”
看着淡然喝茶的苏牧,方七佛竟然没有给他灌输反抗精神的洗脑冲动,反而只是想平平常常跟这个年轻人聊聊天。
“你不打算杀我吧?”沉默了很久,苏牧主动开口道。
“这个得看情况,你知道,有时候我也做不得主,毕竟你杀了包道乙,又杀了他的儿子,他可是我大哥的结义兄长,也可以说是我大哥的大哥。”
方七佛随意地解释,苏牧倒是笑了:“斩草务必除根嘛,你懂的啦。”
“呵呵。”
面对方七佛的呵呵,苏牧撇了撇嘴:“军师,你知道在我的家乡,呵呵是用来骂人的,所以如果你不打算羞辱我的话,尽量不要呵呵可好?毕竟我对你很有好感啊。”
方七佛微微一怔,但很快摇头一笑:“我又不喜欢男人,要你的好感何用之有?”
“哈哈,没想到大军师如此幽默,你就没想过我喜不喜欢男人?”苏牧促狭地朝方七佛眨了眨眼睛,颇为挑逗。
方七佛面色一僵,问道:“何为幽默?”
苏牧才想起,幽默一词或许在这个朝代有着不同后世的含义,想了想又解释道:“家乡话啦,大抵是谐趣之意。”
见方七佛不接话,苏牧又主动问道:“既然军师不想要我的屁股,那么敢问军师,想要的到底是哪样?”
苏牧没有问他想要什么,而是想问哪样,那么就说明,他清楚方七佛有所求,而且心里也有了好几种选项,只是不知道方七佛眼中,自己的筹码到底哪一样更有价值。
这里面也含有一种谈判的意思,因为苏牧的要求很简单,只有一个,那就是陆青花,而他也只想用自己的一样东西,来换取陆青花生存下去的权力,而不是任由方七佛漫天开价。
简单的一番对话,看似寻常,却又不经意间透露出了他的底线在哪里。
方七佛不由叹息一声,他不是因为苏牧的底线和筹码而叹息,是为苏牧的聪慧而叹息。
他打从一开始就认识到了苏牧的价值,认识到了苏牧足以与之匹敌的智谋。
所以当厉天闰为首的一群武将要将苏牧斩首示众,甚至连大哥方腊都极力支持这个提议之时,他硬撑着所有压力,将苏牧给保了下来。
因为他自认为与苏牧是同一类人,他们拥有着同样的考量方式,他们都一致认为,一个或者的敌人,比死去更有价值。
他也不打算给苏牧讨价还价,因为他知道,苏牧的底限是一样筹码,如果他提出两个要求,那么得到的只不过是苏牧折中成两半的一样东西,倒不如实实在在提一样要求来得划算。
让他全心全意奉献一样东西,总比他三心二意为你做很多事情,要来得踏实,也只有方七佛和苏牧才懂得其中的对比。
他确实想要留住苏牧,并纳为己用,而且希望苏牧能够真心实意为他所用,哪怕是用陆青花来交换,也是值得的。
所以当苏牧主动提出这个问题,也就等同于苏牧选择了让步,因为谈判桌上,主动开口的那一方,必定是被动的那一方。
方七佛摸了摸桌上的洞箫,意思已经足够明确。
杭州从来不是他的终点,也不是方腊的终点,杭州只不过是圣公军出征的起点!
杭州是基地,是大本营,他们要依托杭州,继续北上,让朝廷感受到他们的怒火!
围攻杭州之时,虽然他们看到了守军的悍不畏死,看到了大焱朝仍旧气数未尽,看到了大焱百姓仍旧有着对朝廷的忠诚和气节。
但他们也看到了圣公军的决心,也看到了圣公军那无限的未来,更看到了圣公军无法掩盖的软肋和命门。
是的,圣公军的意志坚不可摧,甚至能够用死亡来当冲锋的战马,但他们对城池和堡垒,却无计可施。
他们缺少攻城的器械和策略,缺少攻城的各种新战术和新工具,而毫无疑问,苏牧研制改进的火器,无疑为方七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不夸张的说,苏牧的火器,让方七佛觉得比整座杭州城,都要有价值!
因为杭州城是他们的起点,就像那突火枪的枪体和炮管,圣公军的军士和他方七佛,可以是突火枪的火药,但苏牧,却是点燃突火枪的那根火绳!
如果苏牧真的愿意用火器的技术,来交换陆青花,那么圣公军的未来,将是北上之路上,一座座举手投足便可攻破的城池!
有了火器,他们将不再为攻城掠地所困扰,只要制造出足够规模的火炮,他们便不再需要用人命去填每一座城池,继续北上便不再是梦,打下整座大焱朝,便不再遥不可及!
这样的一个苏牧,又让方七佛如何舍得?让厉天闰等人斩首示众以报仇雪恨?
简直就是笑话!
一个苏牧的价值,哪怕用十个包道乙都交换不来,他甚至想问问自己的圣公大哥。
大哥,你是想要一个结义兄弟,还是想要一座江山?
那个人人急欲斩首示众的小子,是杀死你结义兄弟的元凶,但同样也是能够让你坐拥江山的人,难道这么明显的事情,只有我方七佛一个人看得到而已?
第一百三十九章 龙游浅水
阳光很好,一扫往日的阴沉和冰冷,似乎因为贼军的入城,而生出一种守得云开见日出的晴朗和温暖。
在这个谨守古礼古制的朝代,社会等级异常森严,所谓士农工商军匠皂,杭州老百姓因为是城镇居民,大多属于工匠或商贩,户籍上并没有太多的社会优越感。
但越是社会地位低下之人,便越是懂得如何苦中作乐,否则他们会比其他人要死得快和死得早。
方腊军入城之后,三天两头四处掠劫,祸害良善,但对象大多是城中的富户,因为方腊需要收拢人心,所以对老百姓还是比较仁慈。
也就在这样的形势之下,杭州的老百姓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变化,开始恢复到了日常的生活状态。
他们该做小买卖便开始做自己的小买卖,该到工坊去打杂帮工,便去打杂,因为杭州城需要再度运转起来,各种青楼楚馆饭店酒肆茶馆勾栏都需要重新开张。
苏府原先的老宅早已被一伙军士占领,成为了一名旗主的官邸,而老宅斜对面的陆家包子铺,却无人问津,因为军士们都不想住在旗主的对面,被旗主盯着,又如何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此刻,陆家小铺外头有重兵把守,里面住着一双男女,男的重伤未愈,脸色苍白,女子身材高挑,姿色稍显平庸,但身材是极好,眉目间隐有英气。
方七佛善于攻心,将苏牧和陆青花软禁于此,哪怕明知这位大军师的意图,苏牧心里还是为能够回到这处小院而感到舒适。
为了给苏牧疗养,方七佛特别关照,小院的一应用度不曾短缺,还安排了两个小丫头来伺候苏牧。
这两个小丫头虽然面黄肌瘦,像未抽条的柳枝,但面容姣好,洗衣做饭等杂务也是做得极好,不由让苏牧想起了彩儿丫头。
不过陆青花还是亲手照料苏牧的伤势和饮食,没两天就想把这两个小丫头退回去。
“还是留着吧,一看便知是流民营里头抢的,放她们回去难免遭受侮辱,倒不如留在这里。”
听苏牧如此说道,陆青花才反应过来,便也就不提这事儿了。
“你…你答应他了?”两人在院子里晒着太阳,陆青花给苏牧的手脚推拿过血,故作随意地问起。
她知道方七佛每天都会找苏牧交谈一会儿,也知道方七佛是为了拉拢苏牧,但她真的不确定苏牧是否会屈服。
因为直到现在,她仍旧有些看不透苏牧,相处得越久,反而觉得苏牧越是神秘。
这个人可以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毫无节操,有时候又能够在巨大的诱惑面前坚守本心,实在让人难以捉摸。
“你怕吗?”苏牧转过头来,微微抬起头,脸颊差点擦到陆青花的胸脯,幽香扑鼻,他看着陆青花的下巴,如此问道。
“怕,也不怕。”
苏牧笑了笑,轻轻捏住了陆青花的手。
她说怕,自然是因为落入了敌手,她又说不怕,自然是因为能够跟苏牧在一起,有苏牧在身边,她自然是不会害怕什么的。
她的手并不柔嫩细滑,反而因为修炼枪术而骨节凸出,手掌全是老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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