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子见得阵型大乱,这些职业军人表现得一点都不职业,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但想了想,这茫茫大漠,断然不可能出现敌人,也就放松了约束,任由这些军士撒野。
据点之中的湖泊很快就围拢了大量的人群,在大漠之中行走这么久,没有什么能够比水源,更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杨可世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机会,在他们争先恐后喝水之时,正是发动突袭的最佳时机!
绿洲里头有建筑,无法让重骑兵展开冲锋的阵型,但他们的后军,却仍旧没有进入据点!
而后军之中,是一军主帅,是隐宗的大宗主,是那些不愿亲自动手,而让扈从去取水和领取物资的真正基辅罗斯战士!
那些蜂拥到据点之中争夺饮水和食物的,绝大部分都是辅兵和扈从,虽然杨可世没办法预料到这一点,但无论如何,这将是上天给他的最大恩赐!
他将面甲放下,只露出一双贯血的眸子,而后举起了自己的马槊,身后的重骑将铁枪平端,屏住了呼吸!
“轰!”
仿佛混沌初开那一声闷响,大地在颤抖,黄龙一般的沙尘从据点左右的沙丘后头席卷而起!
马蹄撼动着大地的脉搏,仿佛穿越了历史长河,从远古传来的战鼓之声!
这是大焱唯一一支重骑兵,也是大焱军中最为精锐的大军,他们却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大漠!
杨可世,这个曾经被大焱人称为万人敌的悍将,身先士卒,发动了或许是这辈子最后一次的冲锋!
什么是万人敌?
这就是大焱的万人敌!
第七百一十九章 屠戮
在大漠之中行军是一件令人绝望的事情,特别是对于养尊处优的留里克王朝金鸢尾大公而言。
伊凡大公坐拥留里克王朝南方广袤富饶的领地,他也是这一次参加远征的几位大公之中,声望最高实力最强的一位,三万基辅罗斯军团里头,有大半都是他的私军。
在别人看来,已经富可敌国又封疆裂土的伊凡大公,根本就没必要参加这一次远征。
但伊凡大公却是第一个响应始可汗游说的大人物,也正是因为伊凡大公的表态,其他权贵才渐渐加入了远征的行列。
之所以会这样,始可汗和黑白子那充满了诱惑性的游说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伊凡大公年轻的时候,曾经到过大焱进行传教。
他对始可汗的话没有半分怀疑,因为他亲眼见过那个繁华的国家,那是一个土地上流着蜜和油的地方,那是上帝许诺的迦南美地。
伊凡大公已经不再年轻,他的头发已经变得稀疏,他的鹰钩鼻头也越来越大,越来越红。
基辅罗斯人和维京人一个德性,他们极其好酒,长期酗酒会让他们的鼻子发胀发红,久而久之,变得越来越难看的鼻子,反而成为了男人们的另一种“荣耀”。
因为你的鼻子越大越红,你喝过的酒就越多,而喜欢喝酒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
即便他们已经两天没有得到补给,对于三万大军的总指挥伊凡大公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他坐在需要上百人才能拉动的战车上,就像居住在一座移动的城堡,这是始可汗为他亲自设计和打造的礼物。
伊凡大公就在这座城堡里头享受行军的旅程,他一直用银器喝酒,即便是上好的葡萄酒,也是如此。
但始可汗却送了他一只拳头大的夜光杯,晶莹剔透,用这样的杯子来喝葡萄酒,更能品尝到葡萄美酒最醇正的风味。
他的桌上是最鲜嫩的牛肋排,是最甜美的水果,是各种精致的糕点,以及各种各样的琼浆玉液。
这座城堡就像上帝开辟出来的乐园,行走在上帝的废弃之地上,给人一种极其强烈的反差。
始可汗就坐在他的对面,这个男人并没有太过放纵,虽然他的眼眸之中始终带着不可一世的孤傲,但伊凡大公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不悦。
因为如果不是始可汗的帮助,他也不可能将其他大公拉上这条“贼船”。
这些公爵们只要参加这次远征,就将与他的利益捆绑在一起,远征结束之后,他们就能够图谋更大的目标,甚至控制整个王朝!
伊凡大公是个信徒,即便是表面上的信徒,他内心深处也有着自己的信仰。
他相信人类是可以被改造的,这个世界是可以被改造的。
然而始可汗却认为,这个世界无论如何改造,都不可能更美好,想要达到最终的目的,只有破坏,将旧世界毁掉,而后建立新的秩序,这才是真正的彻底的改革!
所有伊凡大公很明白,这一次远征,对于基辅罗斯人而言,是入侵和掠夺,而对于始可汗来说,却是毁灭和占据!
他们不可能会留下来,最终留在那里的,只能是始可汗,所以对于始可汗,伊凡大公始终保持着距离,也始终保持着敬畏。
这个男人的野心实在太大,并非一国一地,而是放眼整个世界,如此的高高在上!
他们舒适地在移动城堡里头躺着,身边是风情万种的基辅罗斯美人,高挑迷人,作风开放,充满了野性和魅惑。
当他们听到城堡外的欢呼,他们知道大军已经抵达第一个补给据点了,于是他们举杯庆祝了一番。
然而这种欢呼却渐渐变了味,欢呼越来越巨大,变成了恐慌的惊叫,城堡外彻底乱了,整个城堡都颤抖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
伊凡大公极其不悦地抱怨道,身边的管家慌忙走出城堡,当他看到眼前这一幕之时,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那东升的旭日照耀之下,撼动着大地脉搏的,是占据了地平线的骑军!
他们的铠甲是黑色的,但在阳光的照耀下,却闪耀着诡异的金光,因为连他们的战马,也都披挂了全副战甲!
“是重骑兵!是重骑兵!”
管家喃喃自语着,仿佛看到了上帝在发怒,降下了神罚,那一线潮头一般冲锋而来的重骑兵,实在太过让人震撼!
他看着重骑兵冲入毫无防备的基辅罗斯大军之中,轻易撕开人海,所过之处血染黄沙,那种彻底碾压的画面充满了残酷到了极点的畅快感,就好像用强有力的水龙,冲掉了玻璃上一层又一层的淤泥!
“嘭!”
他惊慌失措地跑回城堡之中,却撞在了餐桌上,将桌上的金杯银盏以及山珍海味全部都撞落到了地上!
“重骑兵?这漫漫大漠之中,哪来的重骑兵!”伊凡大公仿佛看到一个白痴一般看着那管家。
而始可汗和黑白子却脸色大变,以最快地速度冲出了城堡!
他们看到了重骑兵军团,而且第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大焱皇朝唯一一支重骑军,白梃兵!
但他们与伊凡大公一般,在短短的那一瞬间,都以为这是海市蜃楼一般的幻觉,因为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白梃兵,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这里!
除非是天上的神仙动用了搬运仙术,否则他们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始可汗和黑白子之所以选择蒙古部族,之所以迟迟没有发兵南下,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蒙蔽苏牧和大焱,甚至于连党项人和女真人,都成为了他们的烟雾弹。
可他们如何都想不到,苏牧终究还是看穿了他们的意图,竟然舍得让大焱唯一的一支重骑,奔袭数千里,跨越草原和大漠,来到这里阻击他们的大军!
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杨可世的白梃兵竟然还能够沉住气,在大漠之中给他们打了个伏击!
从重骑军的冲锋力度和军队的士气来看,他们绝对是蓄谋已久的突袭,也就是说,他们早就应该抵达了这里,一直在等候这个机会!
始可汗仿佛在一直在强调自己的与众不同,无论是在女真部族,还是现在的基辅罗斯人,他都在毫不掩饰地彰显自己的独特。
就像在女真人部族之中,他成为了大萨满,建造了琼楼一般,在基辅罗斯人这里,他也建造了这座移动城堡,这多少有些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意思。
杨可世的白梃兵冲锋之时,就已经将这座城堡视为最终的目标,当他们犁开一条条血肉之路,杀入基辅罗斯人的大军之时,他们早已经抱着死志!
基辅罗斯人彻底傻了,谁都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一支如此恐怖的大军从天而降,他们手无寸铁,没有任何防御,就这么承受着武装到牙齿的白梃兵重骑的屠戮!
三万人确实是个很大的数目,而杨可世的白梃兵在经历了艰苦卓绝的行军之后,人员减损也很严重,如今只剩下五千出头。
五千对三万,确实有些差距,但杨可世的白梃兵像坚韧锋利的刀刃,而三万没有任何防御的基辅罗斯人,只不过是一团砧板上的牛肉,仅此而已!
这是一场噩梦,对于刚刚出征不久,跃跃欲试的基辅罗斯人而言,这绝对是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他们是职业军人,他们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但三万人实在太多,他们的视野被前面的人遮挡,根本就看不到太多的东西,直到重骑兵冲开人群,将他们践踏成肉泥,很多人都没能看清楚敌人的眼睛!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打乱了,杨可世的重骑兵来回冲突,这是他们最畅快的一场屠杀!
始可汗和伊凡大公经历了短暂的震惊之后,终于醒悟过来,让传令兵吹响了防御和反击的号角!
他们拥有着人数优势,他们是职业军人,他们有着铁血悍勇,他们很快就涌入到了据点之中,也只有据点才能够阻挡杨可世的骑兵团。
这座巨大的移动城堡行动非常的缓慢,在杨可世的骑兵团没能冲锋过来之时,始可汗和伊凡大公就已经在护卫团的保护下,进入了据点之中。
据点中的民夫和扈从们乱糟糟一团,他们在寻找着各自的主人,想要将武器和盾牌送回到主人的身边,然而在混乱之中,显然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于是他们只能放弃寻找自家主人的想法,他们将武器送上前线,只要迎面而来的是战士,便是他们的主人!
这种大公无私的觉悟,让基辅罗斯战士很快就拿到了武器和盾牌,虽然据点里的人早已发生践踏,敌人还未冲锋进来,他们就已经踩死了不知多少同伴。
但这些职业军人很快就抱团,形成了一个又一个攻防兼备的小团体,他们就像荷叶上的一粒粒水珠,不断融合,不断变大,最终形成小军团,而后吸纳着周围的战士,不断扩大军团和防御圈子。
他们的军人素质,也成为了拯救他们的稻草,事实证明,即便杨可世占据先机,也取得了极大的杀伤效果,但三万职业军人并非浪得虚名。
他们不是被三千女真人击破的十几万辽人,更不是被两万女真人击破的七十万辽人,也不是被万余辽人击破的十数万大焱军队。
他们是战斗民族,他们是职业军人萌芽和成型早起,最具代表性的一支支雇佣军团,战斗就是他们的天职,他们比汉人和女真人等等,都更加明白战斗的真谛和奥义!
杨可世和白梃兵的弟兄们早已视死如归,即便他们组建了防御,那又如何?
冲锋仍旧在继续,屠戮仍旧在继续,杨可世并没有想过要来去如风,他要坚决执行苏牧的作战意图,用最大的牺牲,换取敌人最大的伤亡!
大漠的烈日渐渐升上天穹,就像上天睁开了眼睛,充满了冷漠和残酷,没有一丝怜悯。
而大地之上,屠戮仍旧在无情地继续,这是杨可世的白梃兵有史以来,最畅快的一战,也是最胜利的一战,同样是最后的一战!
第七百二十章 不是懦夫
没有哪个男人愿意主动承认自己的懦弱,刘光世也是如此。
虽然他最终还是走向了父亲的道路,无论出于战略的考虑,还是对弟兄们的怜悯和爱护,他都违背了苏牧的作战计划,他的临时改变,虽然得到了杨可世的最大帮助,但心里却背负了罪恶感。
或许他并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却证明,他,以及麾下的一千多轻骑,都是逃兵。
这是谁都不愿去承认的事情。
他们从据点离开之后,就分散开来,不断寻找着敌人的下一个据点,他们就像一张网,但很可惜,这张网并没有能够像想象之中那么的巨大,因为大漠才是真的大。
刘光世拼命地往前搜索,他不愿意停下来,因为只要一停下来,他就会想到,杨可世和白梃兵的弟兄们,正在进行自杀式的冲锋。
或许确实如他所想,如果能够找到敌人的据点,对整个战局确实更加的有利。
但他渐渐发现,这样的想法,如此的冠冕堂皇,最终都无法减轻他心中的负罪感。
他们跑出去了很远,弟兄们分成十几人一个小队,正在努力搜索着敌人的补给据点。
刘光世却渐渐停了下来。
他记得朝堂上的那些目光,他记得那些人是如何议论他的父亲刘延庆。
他记得很多人都将第一次北伐的失利,归咎在了他父亲的身上,虽然他努力作战,与岳飞等人一道,成为北伐军的青壮派,努力为父亲和自己洗白。
但即便他获得了功勋和荣耀,这种质疑从未在他们的身上消除。
也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或许这个朝堂充满了尔虞我诈,但有一点他们说对了,那就是老刘家真的很懦弱。
想要承认这一点,真的很不容易。
刘光世没办法去否认,因为杨可世和那五千白梃兵,正在用生命,向世人阐述和展示着大焱军人的风骨和英魂!
随行的亲卫见得他们的将军停了下来,不由有些惊讶,因为他们是刘光世的亲信,很清楚这是他们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
他们认同刘光世的战略,即便出发之前,他们接受苏牧的秘密任务,是为杨可世的白梃兵充当侧翼的掩护和突袭。
大军在外,自然需要便宜行事,因为苏牧根本就无法知晓他们遭遇到的实际情况。
可他们不得不承认,在大局上的判断,苏牧的所有推测,都是对的,从他们发现基辅罗斯人的大军那一刻开始,就足以证明苏牧的决定是那么的正确。
他们有些担心,但又觉得自己有些疑神疑鬼,因为他们跟着刘光世很久了,他们知道刘光世的行事风格。
他们看着刘光世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陌生,这让他们感到心情很复杂。
刘光世即便没有回头,都能够察觉到这些弟兄们的目光。
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总要勇敢一回,每个男人在生命之中,都应该当一回英雄,即便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