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警察也在头上戴花。〃我说道,仿佛这证明了什么。
事实上,巴厘岛原来和世界各地有人存在的其他地方并无不同,也有过血腥、暴力、镇压的历史。爪哇诸王在16世纪首先移居此地,基本上建立了一个封建殖民地,采取严格的种姓制度就像每一种骄傲的种姓制度往往不屑于考量底层阶级。早期的巴厘岛经济得力于有利可图的奴隶贩卖(不仅比欧洲参与国际奴隶交易提早数世纪,也比欧洲的人口贩卖历时更久)。岛内内战不断,诸王竞相攻击彼此(加上集体凌虐与谋杀)。直到19世纪末期,巴厘岛人在商人与水手口中还拥有〃恶斗者〃之名。(〃amok〃一字,如〃running amok〃[充满杀机],是巴厘用字,描述突然以自杀式血腥搏斗来疯狂抗敌的战术;欧洲人十分恐惧此战术。)三万人组成的高纪律军队使巴厘岛人分别在1848、1849、1850年击败荷兰入侵者。巴厘诸王因意见不一致、背叛彼此以取得权力、与敌方紧密合作以获得好生意,最终才在荷兰统治下溃散瓦解。如今将巴厘岛的历史包裹在天堂之梦当中,多少是对真相的一种侮辱;过去千年来,这些人并非只是轻松地微笑唱歌。
然而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一群精英阶级的西方旅人发现巴厘岛,这些新来者不理会血腥历史,他们认为此地果真是〃诸神之岛〃〃人人皆是艺术家〃,人类过着完美的喜乐生活之地。此一梦想依然久留不去;造访巴厘岛的人(包括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依然予以赞同。〃我气上帝让我生来不是巴厘岛人。〃德国摄影家克劳萨(George Krauser)在20世纪30年代探访巴厘岛后说道。一些顶级游客为超凡之美与宁静宜人的报导所诱惑,开始造访这座岛史毕斯(Walter Spies)等艺术家;克华德(Noei Coward)等作家;荷特(Claire Holt)等舞蹈家;卓别林等演员;米德(尽管这儿有许多袒露的胸脯,她却明智地点出巴厘岛社会和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一样古板:〃整个文化没有一点自由性欲〃)等学者。
20世纪40年代的世界大战期间,好日子结束。日本人入侵印尼,居住在巴厘花园、雇用俊俏家仆的幸福外国人被迫逃离。战后,印尼争取独立期间,巴厘岛和群岛各地一样愈来愈分化,变得愈来愈暴力,到了20世纪50年代(据一份称为《巴厘岛:虚构的天堂》的研究报导),哪个西方人敢于造访巴厘岛,睡觉时枕头下最好搁把枪。20世纪60年代,权力斗争让全印尼变成国民军与共产党人之间的战场。经过1965年企图在雅加达发动政变过后,国民军进驻巴厘岛,手中带着岛上有共产党嫌疑的一串名单。在一个礼拜内,在当地警察及村落官方的一步步协助下,国民军在每个镇上一路屠杀。当疯狂杀戮结束时,十万具尸体堵塞了巴厘岛的秀美河川。
伊甸园美梦在20世纪60年代末期复苏,当时的印尼政府决定将巴厘岛重新塑造为国际旅游市场的〃诸神之岛〃,遂展开大规模市场行销,成功推销巴厘岛。被诱回巴厘岛的游客是一群品格高尚的人(这儿毕竟不是罗德岱堡[Fort Lauderdale]),他们的注意力被引向巴厘岛文化固有的艺术与宗教之美,没有人注意到历史的黑暗面。从此以后就一直如此,忽视至今。
第11节:印尼故事(10)
在当地图书馆阅读几个下午,我有些疑惑。等等我何以再次造访巴厘岛?为了追求世俗喜悦和灵修操练之间的平衡,是吧?这里可是做此种追求的适当环境?巴厘岛人果真比世上其他人更呈现平静的平衡?我是说,那些舞蹈、祈祷、宴乐、美与微笑让他们看起来处于平衡状态,但我不清楚在那底下真正蕴藏什么。警察确实耳后插花,但巴厘岛到处见得到贪污,就像印尼其他各地一般(有天我亲自发现此事实,当时我偷偷塞了一百块钱贿赂一名穿制服的官员,得到非法延长签证,让我能在巴厘岛待四个月)。巴厘岛人相当认真地依靠自己身为世上最和平、最虔诚、最富艺术感的形象过活,但其中有多少部分是原有的本质,有多少部分是以经济为考量?像我这种外来客对于可能隐藏在这些〃欢喜笑容〃背后的压力了解多少?这儿和其他地方都一样太近观看相片时,所有坚定的线条都变成模糊一团的笔触与光点。
目前我只能确定,我喜爱自己租下的房子,而巴厘岛民待我彬彬有礼,无一例外。他们的艺术与仪式在我看来美丽而富活力;他们似乎也这么认为。这是我在这地方的存在经验,或许比我能了解的更为复杂。但无论巴厘岛人必须把持自己的平衡(并维持生计)到什么程度,都操之在他们自己。我在这儿做的则是保持自己的平衡状态,至少就目前而言,此地仍是滋养的环境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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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清楚药师的年纪。我问过他,可是他也不确定。我犹记得两年前来这儿,翻译员说他八十岁。但马里奥有天问赖爷年岁多大,他却说:〃大概六十五岁吧,不确定。〃我问他哪年出生,他说不记得。我知道二战期间日本人占领巴厘岛时,他已是成人,这使得他现在的年纪可能是八十岁。但当他告诉我年轻时手臂烧伤的故事时,我问他哪一年发生,他却说:〃我不清楚。也许是1920年吧?〃然而1920年他倘若年约二十,那现在是几岁?或许一○五岁吧?因此我们估计他目前的岁数在六十到一○五岁之间。
我还留意到他对自己的年龄估算随日子而改变,根据他自己的感觉而定。他很疲倦时便叹道:〃今天可能八十五岁吧。〃可是当他觉得振奋时,便说:〃我想今天我六十岁。〃或许这也算是估算岁数的好方法你〃觉得〃自己年纪多大。老实说,还有什么更重要?尽管如此,我始终想找到答案。某天下午,我简单地问他:〃赖爷,你生日在什么时候?〃
〃礼拜四。〃他说。
〃这礼拜四?〃
〃不,不是这礼拜四,是礼拜四。〃
这是好的开始……但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资讯。哪个月的礼拜四?哪一年?谁也不知道。无论如何,在巴厘岛,礼拜几出生比哪一年出生更重要,因此尽管赖爷不清楚自己几岁,却有办法告诉我礼拜四出生的小孩,守护神是破坏者湿婆,这一天由两个动物神灵所引导狮与虎。礼拜四出生的孩子,代表树木是榕树,代表鸟类是孔雀。礼拜四出生的人总是先讲话,打断其他人,有点好斗,偏向俊俏(以赖爷的话来说,〃是花花公子或花花女郎〃),但整体品格亲切,记忆力佳,有帮助他人的欲望。
他的巴厘岛病患带着健康、财务或感情问题来找他时,他总是问他们礼拜几出生,以便调配正确的祷文与药方帮助他们。赖爷说,因为有时候〃人们的生日出了毛病〃,须做些占星上的调整,以便让他们回归平衡状态。一户当地人家有天带了小儿子来看赖爷。孩子大约四岁。我问出了什么问题,赖爷翻译说,这家人担心〃小男孩有好斗逞强的问题。小男孩不听话,举止不良,注意力不集中。家里每个人都被小男孩搞得很累。还有,小男孩有时会头晕。〃
赖爷问父母能否抱孩子一会儿。他们把自己的儿子放在赖爷的大腿上,男孩向后靠在老药师的胸膛上,轻松悠闲,毫不怕羞。赖爷温柔地抱着他,一只手掌搁在男孩的额头,让他闭上眼睛。而后一只手掌放在男孩的肚子上,再一次让他闭上眼睛。他从头到尾对男孩微笑、轻声说话。检查很快结束。赖爷把男孩交还给父母,而后一家人带着处方和圣水离去。赖爷跟我说他问了孩子的父母有关男孩的出生状况,发现这孩子在邪星之日出生,而且是礼拜六在这天出生,会有邪恶鬼魂的干扰因素,比方乌鸦鬼魂、猫头鹰鬼魂、公鸡鬼魂(使这孩子好斗)、玩偶鬼魂(造成他的晕眩)。但并非都是坏消息。在礼拜六出生,男孩的身体也包含彩虹魂魄和蝴蝶魂魄,可予以强化,必须举行一系列奉献仪式,才能使孩子再次平衡。
第12节:印尼故事(11)
〃为何把手放在男孩的额头和肚子上?〃我问,〃是否检查有没有发烧?〃
〃我在检查他的脑袋,〃赖爷说,〃看他脑子里有没有恶灵?〃
〃哪一种恶灵?〃
〃小莉,〃他说,〃我是巴厘岛人。我相信巫术。我相信恶灵从河里跑出来害人。〃
〃男孩有没有恶灵?〃
〃没有。他只是生日出了毛病。他的家人做奉献就没事了。小莉,你呢?每天晚上有没有练巴厘禅修?让脑子和心灵干净?〃
〃每天晚上都做。〃我保证。
〃学习让肝脏微笑?〃
〃让肝脏也微笑,赖爷。肝脏笑得很开心。〃
〃很好。微笑让你成为美丽的女人,给你变漂亮的力量。你可以使用这种力量漂亮的力量得到生命中想要的东西。〃
〃漂亮的力量!〃我重复这个让我喜爱的句子,像在禅修的芭比娃娃。〃我要漂亮的力量!〃
〃你也还练印度禅修吧?〃
〃每天早上。〃
〃很好!别忘了你的瑜伽,对你有益。持续练习印度和巴厘两种禅修对你很好。两者虽不同,却同样好。都一样、都一样。我思考宗教,多数都一样、都一样。〃
〃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赖爷。有些人喜欢与神争论。〃
〃没有必要,〃他说,〃你如果遇见信不同宗教的人想与神争论,我有好的想法。我的想法是,听这人说有关神的一切。别跟他争论神的事,最好说:〃我同意你。〃然后你回家,随心所欲地祈祷。这是我的想法,让人们平心静气对待宗教。〃
赖爷始终抬着下巴,我留意到他的头微微后仰,既傲慢又优雅,犹如一位好奇的老国王。他从鼻子上方审视整个世界。他的皮肤光滑,呈金黄褐色。他几乎完全秃顶,却有一对长而飘逸的眉毛,看似渴望升空飞翔。除了缺牙齿、右手臂烧伤,他似乎非常健康。他告诉我年轻时代的他是舞者,在庙会上跳舞,当时的他俊俏得很。我相信。他每天只吃一餐巴厘岛典型的简单饮食:米饭佐配鸭肉或鱼肉。他每天喜欢喝一杯加糖咖啡,多半只为了庆贺自己买得起咖啡与糖。只要这么吃,你也能轻而易举活到一○五岁。他说自己让身体保持强壮的办法是每天睡前禅坐,将宇宙的健康能量拉入自己的核心。他说人体恰恰由五种元素创造而成水(apa)、火(tejo)、风(bayu)、天(akasa)和土(pritiwi)你只须在禅坐时集中心思于这些事实之上,即可从这些来源取得能量,保持强壮。他偶尔展现对英语句子的精准听力,说:〃微观世界变为宏观世界。微观世界的你变得和宏观世界的宇宙同为一体。〃
今天他非常忙碌,巴厘病患在他的庭园里排队,有如货柜箱,每个人腿上摆着小孩或贡品。有农人和商人,父亲和祖母。有小孩不吞下食物的父母,有摆脱不掉法术诅咒的老人。有为爱欲与愤怒所苦的年轻人,有寻找佳偶的女人,还有患皮疹的孩子。人人失调,人人需要恢复平衡。
然而赖爷家的庭园气氛始终是人人充满耐心。有时必须等候三个小时才轮到让赖爷看诊,但大家从不曾用脚打拍子,或恼怒地翻白眼。而孩子们的耐心亦教人惊叹,他们靠在美丽的母亲身上,玩着自己的手指头消磨时间。之后我总是觉得好笑,我发现这些安静的小孩之所以被带来看赖爷,是因为他们的父母判定自己的孩子〃太顽皮〃,需要治疗。是那个小女孩吗?那个在烈日下安静地连续坐上四个小时,却毫无怨言、手边也没有零食或玩具的三岁女生?她很〃顽皮〃?我真希望告诉他们:〃各位你若想见识顽皮,让我带你去美国,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过动儿。〃只不过此地对孩子守规矩的标准很不同。
赖爷亲切治疗每位病患,一个接一个,似乎无视于时间的流逝,全心关注他们,无论下一个病患是谁。他非常忙,甚至中午也没能吃自己一天的一餐饭,而是守在阳台上,遵从对神和祖宗的尊重,连续坐好几个小时,治疗每一个人。傍晚,他的眼睛看起来像战场军医的眼睛。当天最后一名病患是位忧烦的巴厘中年人,抱怨连续几个礼拜没睡好;他说自己摆脱不掉〃在两条河里同时溺水〃的噩梦。
第13节:印尼故事(12)
在这一晚之前,我仍然不确知自己在赖爷生命中的角色。每天我都问他是否确定要我待在身边,他始终坚持要我来和他共度时光。占用他这么多时间,令我感到内疚,可是到了傍晚我离开之时,他似乎总是怅然若失。我并未真的教他英语。他在几十年前学的英语,老早深印在脑子里,没有太多空间更正或增加新字汇。我能做的只是在刚来的时候教他把〃高兴认识你〃更正为〃高兴见到你〃。
今晚,最后一名病患离去时,赖爷已经筋疲力竭,辛劳的服务使他看起来很苍老,我问他是否我该走了,让他有点私人空间,他答说:〃对你,我永远有时间。〃而后他请我告诉他一些有关印度、美国、意大利、我家人的事情。此时我才意识到,我不是赖爷的英语教师,也不是他的神学学生,而是这位老药师最简单纯粹的喜乐我是他的同伴朋友。我是能让他讲话的人,因为他喜欢听世界的事,尽管他没有很多机会去看这个世界。
在阳台的时光,赖爷问过我许多问题,墨西哥买车多少钱,艾滋病的病因,等等。(我尽己所能回答这两个问题,尽管我相信能更具体回答这些问题的专家所在多有)。赖爷一辈子不曾离开巴厘岛。事实上,他很少离开自己的阳台。他曾去巴厘岛最大、最具宗教重要性的火山阿贡山(Mount Agung)朝圣,但他说那儿的能量十分强大,使他几乎无法禅坐,唯恐自己被神圣之火吞没。他去各寺庙参加各大重要庆典,他本身亦受邀前往左邻右舍家中主持婚礼或成年礼,但多数时间都能在他家阳台找到他;他盘腿坐在竹席上,四周环绕着曾祖父的棕榈叶药籍,照料人们,撵走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