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马坡的公路上,这才出现了不慌不忙往红桥方向走的村民。
小米和打字员小夏去的上马场屋场。因为匆忙,孟华凌来不及分配谁负责哪些户,因此干部们一下车,就往农户跑,拿手电筒一照,喊一声我负责这几户,走在后面的人自然只有继续往前走了。小米本来走得并不落后,她想着自己年轻,就约小夏往远处跑。
小夏一边跑着,一边和小米说,米委员,你说今天真要滑吗?真的要滑,该不会现在就滑吧,现在就滑,我们可就完了,我还没谈过恋爱呢。小米说,鬼知道它什么时候要滑?孟书记不是说了,也许现在就滑下来。小夏说,既然他知道现在要滑下来,为什么还把我们往里面赶,不是把我们往死路上赶吗?小米说,你哪这么多话!你要是怕死,你就往回走。
听小米这么说,小夏真的停住了。
可看到小米只顾往前跑,想了一想,还是跟着了。
看到一户人家,两个人就跑进去,喊道:快走,回马坡要滑了。
灶房里出来一个中年妇女,中年妇女劈头问道:给多少钱啊?
小米有点哭笑不得。她想不到这人怎么会这样,要滑坡,催促他们逃命,居然还要钱?
要钱的事,小米自然是不能答复他们。她想打电话问问孟华凌,可一想,觉得不对,这明摆着是刁难人不是?
这是什么事情,张口要钱?小米说。
妇人说:池老板放炮,我们躲一次二十块。
这下就争起来了。上马场房屋比下马场更集中,有些地方正屋连着厢房,厢房连着别人家的正房。吵吵声一起,就有人围过来。
小米想就干脆答应吧,先让他们撤出去,再和他们理论。不然因小失大。
好,我给你三十块!只要你们赶快走。小米说。
不想有人喊起来:口说无凭,拿钱走路。乡政府最喜欢哄人了,说话不算数,政策屙尿变。小米说,你说话可要负责任,乡政府什么时候哄过人了?
有人接话说,乡政府哄我们还少吗?办钙厂,开始说是给我们回马坡办的厂,说我们都可以在厂里做工拿钱。现在卖给别人了,我们想下劳力还要说好话,而且一干几年就是白条,这不是哄我们是什么?
又有人说,还有种子的事,种烤烟的事。让我们几年都喘不过气来。我看现在乡政府的话就是听不得。
我看现在的干部就是给有钱的人当的。
是有钱人养的狗,专门咬我们穷人。
这些人说得这么难听,小米恨不得好好和他们理论一番。可现在哪里是掰这些话的时候?小米高声喊起来:我是米委员,我说话保证算数。
有人喊着,说话算数就数钱吧。
小米说,现在,我来不及取钱了。那人说,我们也不认识你,那你给我们请个保人吧。
小米这下急了。小夏给小米使眼色,王三平是你们村的书记,行不行?
有人听说王三平,瘪了一下嘴:王三平?和你们一个鼻孔出气的,要请除非是陈三爷。
小米不知道什么陈三爷,打电话问王三平,要王三平过来一下。王三平说,我已经到红桥了。又说,上马场你只要把陈三爷说动了,别人就都动了。王三平这时就告诉陈三爷住哪里哪里。
小米说,好,我就给你们请陈三爷。
小米说着,就往陈三爷家里走。村民们跟着小米。
陈三爷双手抱着拐棍站在门外,头微微扬着,似乎在听什么,又像在思考什么。小米走过去,和他说撤离的事,村民们也叽叽喳喳地说要他担保的事。
陈三爷望了望小米,转动着头环视一下众人,咳嗽着说,好,好,我担保,担保,你们走吧。
这时,人们才散了。有的折身回去锁门,有的慌里慌张地抱了一个枕头就往红桥那边跑。小米这才松了一口气。
人一散开,陈三爷拄着拐棍进屋了。小米说陈三爷,你怎么还往屋里钻?
陈三爷像没听见小米的话,径自进了屋。小米对小夏说,你催促他们赶快走,我来弄他。
小米进屋时,听到警报声响了起来,并且听到了房屋里传出吱吱的声音。
小米说陈三爷,再不走来不及了。
陈三爷抱着拐棍站在屋中,转动着头看屋里。似乎他在寻找着什么。
丫头,你赶快走吧。我不走了。我这么大年纪了,死活都无所谓了。陈三爷说。
小米听陈三爷这样说,急得不行,蹲在陈三爷面前,背起陈三爷就往外走。
小柯一溜烟跑到卡马石,只见两个黑影仍在山坡上奔跑。有猎狗汪汪的惊叫声。
小柯知道两个奔跑的黑影是池老大和强子,高声叫唤池老大,又叫强子,可不见池老大和强子理睬。小柯只好去追赶他们。
有兔子撞到小柯腿上,叽叽啦啦的怪叫声响成一片。
小柯掏出手枪,鸣枪示警。
一个黑影停下来了,另一个黑影折身向下跑去。
小柯跑向那个黑影,看清是强子。强子说,我们打了两只猪獾,他下去捡了。
小柯一听就急了,去追赶池老大。
吴松挺在桥上,心里想着小柯弄池老大的事,有点不放心。
他要小郝替他看守桥头,说自己要去弄池老大。小郝说,你不是讨厌他狗日的?吴松说,这狗日的你再讨厌,看到他要死,你还怎么样?小郝说小柯不是去了?吴松说,小柯弄得住他池老大?
跑到卡马石,看到强子,问小柯和池老大呢?强子手一指,说都下去了。
吴松让强子赶快往外跑,自己跑向强子手指的方向。
跑了一段,听见有厮打的声音,知道小柯和池老大干起来了。几大步跑到他们跟前,果然见小柯和池老大拧在一起,小柯倒在地上死死地抱着池老大的腿。
吴松摸出手铐,不由分说,咔嚓铐住了池老大:你狗日的不要命了,想害死我!
吴松牵着池老大刚向上走了一截,地面嗞啦裂开一道缝。吴松听到小柯叫了一声吴所,回过头来,就没看见落在后面的小柯了。
孟华凌准备撤出来时,突然想起了那几郎的母亲。他想,小柯他们把几郎抓走了,那个老太太,说不定还窝在屋里。这就加快脚步朝几郎家中跑。
突然接到吴松打过来的电话,说情况危急了,回马坡上面已经裂开了。小柯掉进裂缝里,不知死活。孟华凌问池老大是不是在?吴松说抓住了。
孟华凌问,池老大几个人,旁边有没有个姑娘?吴松说没有,山上只有他和强子。
孟华凌想完了,池老大今天晚上回来一定还带着那个姑娘,不知道有没有人去喊。
孟华凌正要问话,手机没电了。他拿眼盯人,想找个人去池老大屋里看看,看见王三平跑过来了。王三平气喘吁吁地说,是……不好,孟书记,今天硬是要出事情,我已经听到了。
孟华凌没问王三平听到什么,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回马坡顷刻间就会滑下来。
王三平,你快跑去池老大屋里看看。孟华凌急匆匆地说。
王三平说,去池老大屋里?孟华凌说,他回来时带了个姑娘,我担心没人理。王三平说,小姐不是?孟华凌说,去叫她一声,管她小姐还是大姐?王三平说,池老大呢,他狗日的真不得了了,他玩儿小姐,还要我们照护,这是什么事儿?
孟华凌没听王三平再说什么,就往几郎家里跑过去了。
王三平看孟华凌朝里面跑,犹豫了一下,才向池老大的屋跑去。
有火光像闪电一样在空中闪烁。撕裂声、石头的撞击声、风声响成一片。眼前的树木一片片倒下来。灯突然灭了。巨大的风灌进耳里,把孟华凌的耳朵堵死了,什么也听不见。孟华凌确定滑坡开始了。
他想不到这事会来得这么快,他把喇叭举到嘴上正要喊,突然地面剧烈晃动起来,紧接着,他往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飘去……
老秦催促着一队人刚刚走到钙厂一带,灯就灭了。忽听见冷飕飕的风在耳边呼啸,浓烈的腥气扑鼻而来。老秦意识到不好。吼道:赶快趴下!
有的趴下了,有的尖叫着。
突然,一队人断成了两半。后面的人像站在一块飘动的木板上向下飞去。老秦倒了下来。他想完了,要埋在泥石流里去了,要埋到拦马河里去了。
忽然,他们脚下那块飞出的木板又落回来了,感觉到冰凉的水铺天盖地朝自己打下来。
老秦望了望眼前,看到地面像水一样涌着波浪、泡漩,一波过去,一波又来,一个包鼓起来,又一个包漩下去。
他寻找着方位,看到了远处的红桥。他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阵房屋倒塌的声音和石头滚动的撞击声。他不知道随他滑下来的有多少人。他站起来,用手电照了一下,看到一张张惊慌的脸。
必须尽早把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他想。
大家不要慌,不要怕,要镇定,看看跟前有没有裂缝。老秦喊。
哭叫声起了。
老秦又喊,同志们,能站起来的赶快站起来。我们要赶快离开这里。我们可能滑到河里来了,时间一长,水就会漫上来。
有人站了起来,哭爹叫娘,呼唤着亲人。老秦喊,大家先不忙找人,我们把手拉紧,对,拉紧,注意脚下。请大家相信我们,相信我们一定把你们带出去。
走着走着,老秦突然听到周围有哼哼声,回头一看,听到有人叫救命,声音微弱。老秦走过去,低头一看,一个人下半身埋在地里,就像一棵植物长在田间一样。
救命啊,救命……那人呻吟着。
老秦下来,扯过头一看,见是刘显德。他下半身卡在一截断开的公路中间。
下部
李永祥知道回马坡滑坡的消息,怔了大约一分钟,才披衣起床。
这怎么可能?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李永祥想。
李永祥的消息来自于副书记田琳。李永祥问倒塌了多少房子?田琳说不知道;问死了多少人?田琳说不知道。李永祥问孟华凌呢?田琳说,不知道,我就知道滑坡了。李永祥问给救灾办报了吗?田琳说,报了,给刘另书记也报了。田琳说着号啕大哭起来。
李永祥就拨孟华凌,却拨不通。
李永祥坐到车上,往回马坡赶。想起白天跟孟华凌打的赌,想起三小时前刘另召开的会议,想起自己对关闭钙厂的态度……越想越觉得可怕。完了,完了,这回算是彻底完了。他在心里不住地说。同时,嘴里不住地催促司机快点快点。
司机说,已经八十迈了,夜里,又是山路,再快……
李永祥说,我今天就希望你把车开到岩下去,一了百了。
孟华凌醒过来,跑到红桥时,天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很远,孟华凌就听见一片激烈的吵闹声,听到田琳直着嗓子在吼:吴松,现在有谁不听招呼进入险区,立刻拘留。
原来,一些跑出来的人,发现家人不在身边,就要返回险区找人。有一些人围着干部要人,问干部的心是不是肉长的,说要是家里人有什么三长两短,要去告政府。就是政府害死的。
派出所所有民警和机关干部都堵在路口。村民们哭着吵着推着搡着,就像洪水要冲过篱笆。田琳命令吴松开枪示警。
孟华凌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路口。他吼道:开什么枪!他们要去死,让他们去死!
看到孟华凌,灾民们的嚷嚷声渐小了,代之而起的是撕心裂肺的号哭声。
孟华凌问田琳大概有多少人没跑出来。田琳说他和强子大致清点了一下人数,大约有三十多人,已经确认死亡的有一人,是掉在公路裂缝中卡死的。
田琳停了停说,干部还没出来的有小米、小姚、小柯。
一会儿,田琳又说,王三平也没出来。
田琳拿出自己的手机拨了一串数字,然后把手机递给孟华凌:刘另书记一直在找你,他一定要听到你亲自给他说话。
自从接到回马坡滑坡的报告,刘另就一直拨孟华凌的手机。可怎么也拨不通,问田琳,田琳又说还没有从险区出来。因此,刘另就要田琳一有孟华凌的消息,立刻告诉他,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孟华凌喂了一声,听到刘另说你是华凌吗,眼泪就涌了出来。刘书记,想不到这次滑坡来得这么快。刘另说,现在不是问责的时候,要杀要剐我刘另给你陪斩。你现在最关键的是要控制好灾民情绪,严密封锁险区,以免造成新的伤亡。
孟华凌说,我现在最需要警察和医生。
雨越下越大,天越来越黑。空气中的血腥味也愈加浓烈。远处不时传来狐狸的叫声和灾民在滑坡体对岸呼唤亲人的声音。
刘另带着县民政局、救灾办的负责人和县医院的医护人员赶到红桥时,孟华凌、田琳等干部们正挺立在雨中,托举着一块巨大的油布。
油布罩着的是那些惊魂未定、一脸悲戚的灾民。因为一时找不到安置地,孟华凌只好要人买来几块油布,让干部们牵着,让灾民们在油布下面避雨。
站在雨中,孟华凌全身都被雨浇湿了。雨打在他的头发上,脸上,他没有擦。让雨水在脸上淌。
李永祥最先赶到了回马坡。他径直走到孟华凌跟前,一把接过了孟华凌手中的油布,让我来吧,华凌书记。
可是孟华凌又把油布拽了过去。
李永祥说,你这是为什么?
孟华凌说什么?我就是想牵一牵油布!
李永祥说,真是太出乎意料了。我怎么今天,今天……真是瞎眼了!
几辆车停在红桥上,一束束手电光向这边照过来。刘另带着的医疗队和县直部门的负责人都到了。
细雨在手电光中紧紧慢慢地斜拉着,穿着白大褂罩着塑料雨衣的医生挎着急救药箱在奔跑。
举着雨伞的刘另走到孟华凌和李永祥身边。他瞪了孟华凌一眼,吼道,你这是干什么?你知道你现在该做什么吗?乱弹琴!这里交给田琳同志,你和永祥,都到政府开会。
李永祥让孟华凌坐到自己车上。小孟书记,我错了。李永祥说,幸亏今天你在竹马岭,要不然——
孟华凌说,说这些话做什么?那个几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