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安说着就打电话,不一会儿,在他这里打工的甲乙丙丁张三李四几个同学就来他的办公室了,谈歌看他们都挺拘束的样子,章武安却嘻嘻哈哈地从饮水机下边的柜子里掏出纸杯,给大家依次倒茶。于是,我们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东一句西一句地开始闲聊,自然聊到了跟章武安最要好的同学张建国。章武安皱眉说张建国早已经下岗了。
谈歌插嘴说了一句:“武安啊,让他到你这里来干多好。张建国可是咱们班里少有的几个大学生之一啊,他可是早早就有了副高的职称。张建国还是个负责的人,干活不惜力。而且当年张建国也帮过你啊。你记得当年我们下乡时他背着你去看病吗,走了三十多里地才到了县医院的。”
章武安摆摆手,皱眉说:“谈歌啊,你不了解情况,不是我不让他来,是他不来。”
谈歌惊异地说:“他为什么不来?”
一旁的同学们七七八八地乱说起来,甲同学不屑一顾地说:“张建国摆什么架子?”
丙同学鄙视地说:“张建国清高着呢,他哪像我们什么活都能干啊。”
“穷酸啊……”
“知识分子就是脸皮薄啊……”
章武安连忙摇头说:“不是那么回事,他能摆什么架子,他就是那么一个人,什么事情都不好意思张嘴。”
见章武安这么说,大家便不再说张建国什么了。又说了一会儿,同学们大概都不好意思这么闲坐着聊天了,或者没什么话可讲了。沉闷了一刻,有人带头说了一句:“我们得干活去了。谈歌,你是闲人,你多坐一会儿吧。”
同学们就都出去了。
章武安抬头看看表,突然对谈歌说:“你没别的事吧?”
谈歌说:“我没事啊。就是找你说我老婆的事儿来的。”
章武安起身说:“咱们现在去找张建国吧。我还是真挺想他的。我今天没事儿,中午咱们三个吃顿饭。”
谈歌说:“走。我也好长时间没见他了。”
于是,谈歌坐着章武安的宝马汽车去找张建国。
是啊,谈歌已经想不起有多长时间没见张建国了,最后一次见他好像还是两年前,他在街上正蹬三轮车,谈歌看到他了,想躲过去。倒不是别的,谈歌是怕张建国难堪。张建国从农村选调回来之后,就赶上了恢复高考,他当年就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机械厂,在厂子里一直干得不错,破格评上了高级工程师,厂里提拔他当了主管生产的副厂长。可是厂子后来破产了。张建国学的专业比较冷门,社会上哪儿也用不着。张建国就开始蹬三轮车了。谈歌刚刚躲开,张建国却大声喊着谈歌的名字。谈歌只好转过身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他笑道:“建国啊。你这是干什么呢?”他笑道:“你没看见啊,明知故问嘛。”张建国从三轮车上下来,笑道:“好久不见你了。忙什么呢?又写什么大作呢?”于是,他把车子靠在路边,我们聊了一会儿。谈歌到底忍不住,问张建国怎么干这个呢?他说:“厂子破产了,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技术,只能干这个了。”他的神情很坦然,现在回忆,谈歌当时就被他那种自若的神情镇住了。行,是条汉子。又过了一年,市里禁止三轮车载客了,取消了三轮车。谈歌就不知道张建国干什么了。
驶到张建国家的路口时,章武安突然说:“看,张建国。”
谈歌顺着章武安的目光去看,果然见到张建国坐在街口,正在给一个男人擦皮鞋。远远看去,张建国擦得很认真。谈歌看看章武安,问一句:“咱们下车吧?”
章武安摇摇头,打了一把方向盘,车就调了头。谈歌心里一叹,章武安心细哟,他是怕张建国发窘。车七拐八拐,到了张建国的家门前。谈歌和章武安下了车,进了张建国家。
张建国的妻子正在糊纸盒子,屋里乱得很。张建国的妻子放下手里的活,先让我们坐下,又给我们沏了一壶茶,说:“你们可是稀客了,我去叫张建国回来。”她就跑出去了。
不一会儿,张建国回来了,笑笑说:“你们来得可真是时候,我现在生意正好。还有两个人等着我擦鞋呢。你们可得赔我误工费啊。”他一点也不隐瞒他擦皮鞋。说着就忙着洗手,又让他妻子给我们拿烟。
章武安笑道:“行了行了,耽搁不了你的生意。这样吧,你一会儿给我们两个人擦擦吧,我多给你钱。”
张建国笑道:“多给钱我也不敢多收啊,物价局找我就说不清楚了。”
我们开始聊天,扯了几句,谈歌问他为什么不去章武安那里打工。张建国笑着摇头说:“第一路太远,第二我也不会做什么,武安那里没有我适合干的活啊。”
章武安说:“我总能给你找一个合适的活啊。”
张建国摇头笑道:“我岂不是成了混工资的了吗?”张建国又说,“武安啊,你的好意我知道,如果我实在活不下去,一定去找你章武安。”
章武安笑道:“一言为定。”
张建国笑:“一言为定。”
这时,章武安的电话响起来了,章武安接了,挂了电话,他不好意思地对谈歌和张建国说:“你们看,我说今天没事,咱们三个人吃顿饭呢。这会儿公司就有事,我得走了,谈歌,你和建国坐会儿吧。咱们改日再坐着。”说完,章武安就走了。
谈歌留下来继续跟张建国说话。
谈歌问张建国:“建国啊,你当年那样帮助过章武安,你现在不去,不接受他的帮助,他心里过意不去的。”
张建国摇头说:“说实话,我真的想去他那里,可我想过,我什么也帮不上他,只能给他增加负担。你别看现在章武安外表很光亮,可实际上困难也不少。我们一帮人都去吃他,那不是给朋友找麻烦吗。而且我现在也能养活自己。你回去告诉他,他也别太累了,人一辈子钱是挣不够的。再者,他也太好脸面,公司一年能挣多少钱,我替他算过,这么多下岗的同学去他那里,其实他是用不了这么些人的。章武安真是个好人,可是他这样给自己找累,朋友看着也不舒服。”说到这里,张建国停住了,他看看谈歌,轻轻叹了口气,“谈歌啊,我说的是实话。”
谈歌愣了一下,想不到张建国说出这番话来。谈歌一时找不到话由了,四下打量了一下,都是旧家具。屋子里的摆设,说明主人的日子很是艰苦。
张建国笑了笑:“我是不是说多了?说得对不对,你别往心里去。”
谈歌突然心里挺涩重,便说一句:“行了,今天不耽误你的生意了。改日再聊。”便起身告辞。
张建国笑道:“别走啊,好容易来了,我得请你喝点儿。”
谈歌摆手笑道:“算了,算了,我今天还有点事,改日叫上章武安,咱们三个聚聚。”
张建国狐疑地看着谈歌:“你真的有事?”
谈歌说:“真有事。”
张建国说:“好吧,我也不留你了,今天的生意不错,我得多擦几双呢。过几天,我请你和章武安到家来吃饺子。”
张建国一直送谈歌到了街口,说一句:“你也保重身体,到咱们这岁数,该闹毛病了。”
谈歌心里一热,说:“你也保重。”
谈歌走出很远,回头看,张建国还目送着呢。谈歌挥了挥手,张建国也挥了挥手。阳光下,张建国笑了,笑得挺灿烂。
过了几天,章武安打电话问谈歌:“你老婆什么时候来上班。”
谈歌想了想说:“我回去再跟她商量一下。”谈歌听着章武安的声音,他有些疲惫,谈歌又说,“章武安,你不要太累了。”
章武安没说话。
谈歌又说:“别硬挺着,这辈子钱是挣不够的。这不是我的话,是张建国说的。”说这时,谈歌有些伤感,眼睛湿了。章武安又是好一刻没有吭气,后来,他叹了口气:“张建国啊。”就再无话。谈歌就放了电话。
谈歌的老婆终于沉不住气了,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她问谈歌找章武安谈得怎么样?
谈歌看看老婆,不知道怎么跟她说这件事。谈歌摇摇头,说一句:“回头再说吧。”
过了几天,张建国把电话打给谈歌,说吃饺子的事儿。谈歌那天正赶着要出差,章武安自己去了。事后章武安给谈歌打电话说:“还别说,张建国的饺子包得挺好吃。”谈歌笑道:“哪天,我得去吃一回。”
可是,谈歌一天到晚瞎忙着,终于也没有到张建国家去吃饺子。
谈歌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张建国了。也不知道他擦皮鞋的生意怎么样了?
原刊责编 李秀龙
【作者简介】谈歌,男,1954年生,河北顺平人。1971年参加工作。毕业于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先后当过工
人、宣传干事、报社记者。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城市守望》、《都市豪门》,小说集《大厂》、《人间笔记》等。长篇小说《家园笔记》获第四届国家图书奖提名奖,中篇小说《大厂》,短篇小说《燕赵笔记》分别获本刊第七、九届百花奖。现为河北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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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十月
事情本来很简单,可是后来,事情变得复杂了,这是老冯没有想到的。如果事先就料到了,原来简单的一件事情可以变得如此复杂,他就不会动这份歪心思了。像老冯这样的人,本来就不该动这心思的,你想想,一个老民工,在城里搞了十几年的建筑,天天和楼房打交道,怎么还会动这心思呢?
老冯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站在高楼上,他的心里会发慌。就像他刚来楚州第一次坐电梯一样,忽的一下,感觉心脏都快要飞出去了。去年,他开始犯黑头晕,多蹲一会儿,站起来就会眼前发黑,天地也在旋转。许城里人退休,就不兴咱乡下人也退休吗?老冯这样想。再说,他这种情况,这把年纪,建筑工地也不愿再用他了,怕出事。于是老冯打算回家,不回家还待在楚州干吗呢?老冯就想走之前在楚州城再转一转。
工钱拿到了,明天回家的车票也买好了,行李也收拾好了。老冯就背着手出去溜达,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心里就有些依依不舍的意思了。后来老冯就溜达到了金碟大厦跟前。这是老冯来楚州后修的第一栋高楼。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的楚州,哪里有现在的繁华呢?就说这条楚州大道吧,那时路两边都是水塘和杂乱无章的野树林子,哪里像现在的楚州大道,宽敞、气派,路两边是整齐的绿化带,树都修剪得有型有款的。楚州城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像个小姑娘一样,女大十八变,一天一天变得老冯都不认识了。十几年的时间,谁还记得楚州城当年的样子呢?
遇到没事做的时候,老冯就喜欢逛街。别人逛街或是购物,或是观光。老冯不一样,老冯逛街是看楼,他对楼有感情。看见了他修过的楼,他就觉得欢喜、满足、自豪,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没白活。看见他修过的那些楼房旁边,又起了更高更漂亮的楼,他的心里还会有一丝丝的嫉妒,一丝丝的醋意,不过只是一丝丝的。老冯常常想,这些楼,就像他的孩子一样哩。
老冯没有儿子,只有一个闺女。闺女嫁到了邻村,日子过得还不错。女儿劝过他几次,让他回家呀,别在外面做工了,他总说,趁自己还做得动,再多做几年吧。去年,老伴过世了,老冯一下子觉得生活没了奔头,他的身体,就是从那时开始走下坡路的。老伴没了,他还挣那些个钱干吗呢?站在脚手架上,老冯经常会望着天发呆。回家吧回家吧,老冯想,可是又一天一天地磨蹭了下来。后来老冯想明白了,他是舍不得楚州的。老冯每次经过他修建过的大厦和小区时,一定会停下脚步来,仰着头,眯缝着眼,仔细地欣赏一会儿,就像老父亲看儿子一样。
现在,老冯看见了他的大儿子——金碟大厦。想当年,这栋楼是多么的气派,很长一段时间,金碟大厦就是楚州城的标志,很多外地人来楚州,都会特意上到金碟大厦顶层的旋转厅去坐坐,在那里,可以看到整个楚州城。现在,这大儿子也老啦,脸上布满了灰尘和沧桑。在周围漂亮的高楼面前,显得没落、寒酸、土气,曾经的风光,也都是曾经了。老冯站在大儿子面前,心里一下子有了很多的感慨,可是这些感慨,又是老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他走过去,摸着大厦的墙壁,想,时间真快啊,一晃,十几年了,人老了,楼也老了。时间真是无情又公平的东西。
离开金碟大厦,老冯继续往前走,他就看见了他的二儿子——百花大厦。二儿子没有大儿子有出息,当年就不怎么起眼,现在挤在一些靓丽的高楼大厦间,显得更加寒酸了。老二啊老二,老冯叹了一口气。别怪我偏心啊,老冯想。他并没有在老二的面前停留多久。他想起当年修百花大厦时,他的小腿骨折了,回家休息了半年才又重返楚州的。老冯也知道,自己一碗水没有端平,可是没办法,他对这二儿子就是喜欢不起来。其实在老冯心底里,他最喜欢的还是他的小闺女依云。依云小区是老冯三年前参与修建的。那是远离闹市的一个居民小区,每栋只有六层。小区像个花园一样,依在荆山楚水的边上。在依云小区里住的,听说都是些有钱的人家。这个小区里什么都有,银行、超市、邮局、运动场。依云小区是老冯心底里的最爱,就像所有的老人都会偏爱自己的小儿子小女儿一样,老冯就特别偏爱他的这个小闺女。在修建依云小区的时候,老冯和工友们曾住在那些差不多快完工了的房子里。很多个夜晚,老冯就想,将来也不知谁会住进自己睡的这间屋子,就像一个老人在想将来谁会娶了他最心爱的女儿一样。不过很快,房子完工了,他和他的工友们都撤出了依云小区。后来,他因为办事,曾经来过一次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