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几个月前没什么变化;警察的表情和脸色都没变;走廊拐角处墙上的半个脚印也还在?院子里的草已经油汪汪的发亮;背阴的石阶上苔藓开始往上爬?那些站在岗楼上的抱枪的;枪还在怀里;他们站得高看得远?敦煌听见很多人在喊号子;脚步声咔喳咔喳像无数把刀在同时切菜?这个声音被敦煌从整个大院的寂静里准确地分离出来?这在过去是无法做到的;那时候他要么身处寂静;要么就在火热的切菜的队伍里;即使一个人站在队伍外面;也只能听见一种声音:要么是寂静;要么是切菜?
敦煌在一间大屋子的椅子上坐下?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人说:“进去!”保定就从铁栅栏对面的一扇门里走进来;瘦了两圈?敦煌站起来;说:“哥?”
“我猜就是你;敦煌;”保定在对面坐下;“这身不错;新买的?平时也得把自己收拾好?”
“左手怎么样了?”
“早没事了;要不也不敢跟那湖北佬打?”
“我还担心在这里找不到你?”
“应该快换地方了;反正不能在这羁押七个月?”保定说;“你怎么样?”
“卖点碟片;还行?我没弄到足够的钱;”敦煌头和声音一起低下去?
“头脑没坏吧;早跟你说过?判也就是一年半载;又不会死人?弄点钱容易啊?我有吃有喝;操你自己的心?有时间给我送两盒烟就行了?七宝找到了?”
“找到了?吃的东西和药都是七宝帮我买的;衣服也是她挑的?她有点忙;过不来?”敦煌盯着玻璃板上的一个黑点;觉得那应该是苍蝇去年拉在上面的一粒屎?他听见寂静的声音在耳边没完没了地蔓延;然后听见保定说:“她不错吧?”
“挺好的?”
保定笑起来;笑了一半慢慢停下?“没事;”他说;“谁让我是当哥的?好好挣钱?”
“嗯?”
“不管干什么;都要多长个心眼儿?回去吧?”
“嗯?”
他们没有用够时间就结束了探视?敦煌看着保定被带出门;步子有点拖拉;鞋子摩擦水泥地板的声音一下下惊心;他就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回去吧?七宝?七宝?敦煌看着那扇空荡荡的窄门;在心里大骂七宝;你他妈妖精生的;你他*的就是妖精生的!守卫说:“人已经走了!”敦煌才发觉自己还煞有介事地坐在那里?他自作主张挑了几个人打点一番;折腾了好半天才结束?在看守所大门外抽烟时;他觉得疲惫不堪;回家时身上已经没有几个钱?
车到航天桥天就黑了;敦煌下车到七宝那里去?七宝手机关了;十有八九在睡觉?她划分白天黑夜依靠的不是时间和光线;而是困不困;一困黑夜就来了;大白天也拉上窗帘呼呼大睡?她像某种无所畏惧的泼辣小动物;她自行其是?敦煌在楼下按好多次门铃也没人搭茬?妈的;睡死掉了?再按;终于有人拿起对讲电话;是七宝的室友?一个两条腿瘦得跟筷子似的女孩;七宝说她是骨感美人;敦煌觉得叫骷髅美人更合适?瘦成那样了还生机勃勃;隔三差五就把男人往家带;敦煌搞不懂那些男人;为什么都喜欢趴在一副排骨上?
骨感美人没好气地说;谁啊;不怕把门铃摁坏了!听说是敦煌;口气好了一点;七宝不在?敦煌问七宝去了哪里;她说不知道;问她手机去?这话说的;问她手机去?能问到还有你的事?敦煌初步认为;骨感美人不高兴的原因是;她不得不把身上的男人临时掀下来去听电话?他去超市买了一盒口取纸;开始写小广告?广告词改成:啥碟都有?写完了;又去找犄角旮旯处贴?现在环卫工人在清除小广告;称之为“城市牛皮癣”;贴在显眼的地方纯粹是为了让他们撕?贴完了又去马兰拉面馆吃了碗面;七宝还没回来?骨感美人这回没发脾气;让他上楼等?敦煌说就在下面等吧?他怕听到骨感美人令人发指的叫声?他在楼前小花园的矮墙上坐下来;脑袋放到膝盖上;两分钟不到就像一个坚硬的三角形一样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凌晨一点;七宝站在他面前;满嘴酒气;你怎么在这儿?敦煌站起来;浑身的骨头咔喳咔喳响;肚子里有莫名的悲愤要冲出来;“我该在哪儿?”
“对不起啊;跟朋友玩去了?”
“都什么神仙朋友;非玩到三更半夜?”
“酒肉朋友好了吧?走;我扶你上楼?”七宝做着样子要来搀敦煌的胳膊?敦煌一把甩过去;说:“我他*的不想上!”
“你小点声?”
“我为什么要小点声?”敦煌突然就歇斯底里喊起来;“睡什么睡!都他*的给我起来!”
跟着就有好几扇窗户亮起灯;伸出脑袋喊:“嚎什么嚎;还让不让人睡觉!神经病!”
敦煌指着他们喊:“你他*的才神经病!”
“你疯了你?”七宝说;“跟我上去!”
“我他*的不上!”敦煌转身往外走;七宝叫他也不理?七宝跟到小区外的街上;说:“敦煌;再不站住我杀了你你信不信?”
敦煌站住了;说:“杀吧?现在就杀?”
七宝走到他面前;发现敦煌眼泪都下来了;心就软了;掏出纸巾给他擦眼泪?“我知道你是为保定的事;”她说;“今晚的确是跟朋友吃饭;手机下午就没电了?骗你是这个?”她用手指作四条腿的小狗?
敦煌点上一根烟;此刻一点幽默感都没有;觉得心里长满了荒草;他对七宝说:“你回去吧?”然后继续走;他不知道如果关在里面的不是保定;而是他;保定会怎么做?他一根接一根抽;烟屁股随手扔到地上?七宝一直跟在后面;敦煌扔一个烟头她就捡一个;一直捡到苏州桥?一个多小时的路;七宝在北京多少年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了;累得脚疼;多一步都不想再走;就拦了一辆出租车;开到敦煌边上?
“上车?”七宝向他摊开手里的一堆烟头;“你要再摆这臭德行;打明天起;你他*的别来找我?”敦煌看看她手里的烟头;一共十三个;拉开门上了车?
16
五月里又来了一场沙尘暴?天气预报说;这在北京的历史上也属罕见?但它就是来了?一天一夜的长风鼓荡;尘沙被送到天上?为防止落进低胸的裙子里;女人们加了一件高领的罩衫;男人把领子竖起来;鼻梁上架起墨镜?北京的五月很少如此庄重和严谨?然后风就停了;很突然;气象部门都没反应过来?像百米冲刺跑了一半;硬生生收住了脚?细密的沙尘在天上下不来;天地昏黄;空气污染指数高得可怕?新闻里说;这种浮尘天气不宜外出?说得相当正确;敦煌每天都外出;在避风的地方也卖不出几张碟片?碟不好卖不算太正常;也不算太不正常;消息说;风声有点紧;这回是真的?敦煌开始谨慎;磨磨叽叽地卖;一周没进货?浮尘被人工降雨弄下来了;天开始变高变蓝;敦煌数了数碟;该去“寰宇”了?
站在路边上看“寰宇”;门上多了两张交叉的封条?封条上的日期是前天?敦煌背着空包站在门前;手机在掌心里转?夏小容;旷山;他在掂量给谁打更合适;最后决定给旷山打?旷山的声音像个紧张的老头子;听说是敦煌才放松下来?旷山说:“兄弟;我栽了?”
旷山早上刚从拘留所里出来;夏小容把家里的积蓄差不多全送进去才把他弄出来?那帮警察大白天就进去;直接掀开布帘子进了后面的小仓库?盗版碟成捆成袋码在架子上?刚进的货;要不是这场沙尘暴早散出去了?一张没剩;他们是开着小货车来的?车里已经堆了不少;看来倒霉的不止他们一家?他们能够上来就挑布帘子;显然是对所谓的音像店心知肚明?正版的光盘贵得要死;不卖盗版吃个屁啊?幸亏毛片大部分都放在家里的床底下;否则出来怕没现在这么容易?他跟周老板一起被带走的;当然都出来了;也是家人拿钱赎出来的?
“有什么打算?”
“喘口气再说;”旷山说;“有空过来喝两杯?”
“好的?小容怎么样?”
“她倒比我想得开?女人你真搞不懂;过去整天叨叨挣钱回老家;现在穷得光屁股了;反倒什么都不提了;就跟那些钱不是她辛苦赚来似的?折腾成这样;真有点对不起她?你要进货?找冯老板?”
敦煌按地址找到叫“大天鹅”的小饭店;一个大胡子男人在门口等他?店在一里地外;一个类似地下车库的地方?敦煌跟着大胡子下了楼梯;曲曲折折绕了不下八个弯子才来到店铺?那简直是个垃圾场;到处都是光盘?有包装纸的花花绿绿;没包装纸的银光闪闪;地上铺了一层;里面的人直接从光盘上走?这是敦煌这辈子看到光盘最多的地方;大约一百平米的空间;一座座光盘的山;完全是一个光盘工厂?大胡子看敦煌眼都圆了;就说;这不是最大的;不太全;凑合着挑点吧?
敦煌挑碟的时候想;真他妈开了眼了;然后感到自己作为一个小打小闹的卖碟人是多么可笑?他把一个背包和一个行李箱全装满;吃力地拎着它们走过光盘山时;觉得自己更可笑了?一背包一提箱;十头牛一根毛而已?当初旷山一定也有相同感受;所以刺激了几次;他就拼了命要开一个音像店了?
这里的光盘价格比“寰宇”还便宜;敦煌后来都在这儿进货?风声有点紧;他尽量不在大街上招摇;免得撞到警察和城管的枪口上?而是过几天就把过去的几个点走一圈;像北大的学生宿舍?长虹桥的那栋大楼;以及其他一些小的单位;都是见缝插针;打完一枪赶快换地方?另外就是偶尔电话联系的散客;都是老主顾?哪一天感觉不对了;就待在家里看碟;或者陪七宝逛街?也会陪七宝去送货;假证生意好像也不景气;七宝干活有一下没一下的?他们的关系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在一起的时候不坏;见不着人影的时候不好?七宝觉得这样好;别捆一块儿过日子?
敦煌一直没去找旷山喝酒;不想听他诉苦?有一次旷山打电话给他;说夏小容的肚子已经显山露水啦;他就躺在床上想象显山露水是什么样子;更不想去看他们了?旷山喘了几天气;就和夏小容一起卖碟;照他说的;重新积累;早晚东山再起?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敦煌都觉得没劲;天热了;出来进去都不舒服?外面阳光鼎沸;白花花晃得人气短;小屋也开始热;墙顶都薄;太阳一晒就透?小屋就像个温度计;外面温度一高;里面噌噌噌就跟着上去了?弄得他里外都焦虑;觉得生活漫无边际又无可奈何?七宝也懒得往他的小屋里跑;觉得那不是人待的地方;俩人见面自然就少了?偶尔打个电话或发发短信;仿佛也就为了证明对方还都活着;就在零散的电话和短信里;漫长的一天又一天就过去了?
生活倒因此重新变得简单;敦煌得以把更多的心思用到碟片上来;看和卖?新找了几条线;卖得都还不错;最重要的是安全?这也是保定临走时告诫他的;进去了就等于什么都没干?敦煌偶尔也能在马路边或者超市门口看到夏小容;肚子已经颇具规模;按照月份和大小推算;应该是个双胞胎?如果是双胞胎;哪一个叫旷夏呢?夏小容面前是一个不大的碟包;跟客人说话时常往旁边看;旷山坐在远处抽烟像个闲人;脚前放着一个密码箱?这狗东西被吓怕了;把挺着肚子的夏小容推到前面来?
那天凌晨四点他被手机吵醒;电视屏幕上一片蓝;碟片放完了?一个陌生的女声;说;七宝被抓了?敦煌问你是谁?对方不说;只是说;一起抓了十几个姐妹?敦煌就明白了;他都奇怪自己竟能有如此冷静的反应;他说;要多少钱?女声说;五千;一般都这个价?挂了电话敦煌才想起来;这声音是骨感美人的?他早该看出来她们是同行;看来她躲过了这一劫?五千?敦煌手头的钱大大小小加起来只凑够一半;只能找夏小容和旷山?他到芙蓉里把他们叫醒;只说借钱;急用?旷山还想再问;被夏小容剜了一眼?
旷山说:“那钱说好明天去进货的?”
夏小容说:“迟两天会死啊?”
旷山不情不愿地从抽屉里拿出钱来?敦煌没理他;只跟夏小容说了声谢谢?
早上七点敦煌到了派出所;一直等到所有人的笔录做完?敦煌说;他从外地赶来;不容易;希望能早点把人带走?领导说;都一样;这种烂事谁也不想拖?作决定的时间很短;价钱也没有商量的余地;五千?交了罚款就可以领人?敦煌站在门口;看见七宝头发凌乱地跟在警察身后走过来?一直到敦煌面前七宝也没抬头;就低头站着?敦煌把她垂在前额的一绺头发拨到耳后;揽住她的肩膀说:“我们回去?”
一路无话?到了花园村;骨感美人开了门;看见他们什么也没说;进自己房间了?七宝躺到床上;点了一根中南海;敦煌一把夺过来扔到了窗外?
“钱;钱;要那么多钱干吗?”敦煌终于忍不住了;“陪葬啊?”
“没钱怎么活?”
“活不下去不能走么?非要赖在这里?”
然后两人都沉默?骨感美人的房间里传来怪异的声音;这次是男人在叫?
敦煌说:“我们换个地方住?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他们搬到北太平庄附近的牡丹园;租的一居室?七宝用过去的积蓄还了钱?新家收拾好了;敦煌前前后后看一圈;说好;就这样?这是六月底;接下来是七月和八月;北京的天先是热到了头;然后开始逐渐凉爽?在这个八月;敦煌和七宝各长了一岁?敦煌二十六了;七宝二十四?他们选了俩人生日的中间一天;买了一个小蛋糕;切开来一人一半吃了?七宝做了几个菜;喝了几瓶啤酒;就算庆祝过了?
敦煌说:“咱俩加起来已经过了半辈子了?”
“就你那身板;”七宝开他玩笑;“上了床半场足球都踢不下来;我看大半辈子都过了?”
“过了就过了;只要高兴;过一天算一天?”
这个八月里他们前所未有地快乐;该经过的也经过不少了;两个人生活透明起来的感觉很好?生意也不错;盗版碟和假证都好卖?敦煌发现;八月里我该死和毛片相对来说更好卖?他问七宝;是不是天要凉快了;男男女女就想学坏了?当时他们在床上;七宝翻到他身上;说;你问问你自己就知道了?敦煌说;哇;泛滥成灾了?他说的是七宝这条河泛滥成灾了?
一天下午;敦煌在卖碟时听见有人叫他;是旷山;左手是夏小容的碟包;右手是他自己的密码箱?夏小容挺着大肚子跟在他后面?他们打了招呼;旷山把夏小容的碟包在两米之外打开;跟敦煌说;咱们邻一回摊?
夏小容说:“七宝最近怎么样?”
“就那样?”敦煌说;“还办她的假证?你们呢?”
“刚领了证;他托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