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美丽和忧伤 作者:裴在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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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的美丽和忧伤 作者:裴在美-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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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股奇异刺鼻的桂花冷香,离奇地钻跃进我的鼻翼。仿佛多年前的某一个冬天,庄肯搽的那种叫做“蝶霜”的雪花膏。我曾见她打开那个连同酱油盐糖一块放在厨房搁板上、落了油垢的小瓷瓶子。她用小指抿出一丁点儿来放到脸上揉搓,犀利的香味儿就这么从她脸上释放开来。
  顿时,那股冷冽的异香在这病室中弥漫开了。我努力嗅着,闻着,仿佛想尽一切办法来留住这股香味儿似的;又仿佛只有通过这股冷冽的气味,才可将从前种种一并具体收进心肺。
                             十一
  他终究没能活过次年春天。父母将他火化,骨灰放在一只小瓷坛里,置于城中某座庙宇,以图搭车方便,可以年节忌日定时烧香祭拜。
  马玉祥终身运气都欠佳,南南北北跑了几趟,与人合伙做生意又将一点老本蚀得光光,终究一事无成。说来好笑,那个让他从来都以为是暂时糊口的拉车,竞成了他这辈子干得最久的一个工作。
  秀莲拒绝了一个阔家少爷的求婚,情愿嫁给一个孤苦伶仃的邮局出纳。不光这一项,那人的相貌也与秀莲的出身一般匹配,可脾气性情却是出奇的善良随和。秀芳也一样,绝不肯嫁任何像样的人家,不光是怕人瞧不起自己,更因为要不时地照管娘家。
  终于,政策变了。
  开春的时候,他们北投住所的小院里,开满一簇簇粉白艳红的杜鹃。马玉祥拖着老病的身躯,在女儿女婿的搀扶下,抑制不住兴奋得拼命抖动的心跳,回到阔别四十年的家乡。
  他现在唯一的亲人只剩下大妹一家,他娘和小妹都死在饥荒年月里,约莫是他离家七八年以后的事。马玉祥跪在老母牌位前,由秀芳和丈夫一边一个搀扶着,叩头行礼。他忽而泣不成声,哭得简直像个孩子,让妹子一家,特别是外甥们感到好不自在。
  那几天,他们跑了好些地方。每到一处,妹子就问:还记得吧? 这就是李家大宅啊,从前都是到这儿来赶集。有杂耍的,捏面人儿的,你不最爱看赶集么? 那儿! 不就是王家滩么,本来全是盐田啊。
  他们望着湛蓝无际的海水,金色沙滩,一溜花伞横排摆着。
  盐田呢? 现在成了洗海澡的,叫做海滨国家森林公园啦! 可不是,才五月初,沙滩上已有不少弄潮的人。
  马玉祥喃喃说道:不就是海水浴场么。
  是啊是啊。
  唉。他又露出那个满不在乎的苦笑了:不过都是那么回事儿,跟台湾也都大同小异。
  他的意思是,这些现代化的建设,跨国商业企业什么的,搞得哪里都一个样了。
  兴奋归兴奋,坦白说,他还真有点失望。新兴的市容与他记忆里的景象完全对不起来。只有到比较偏僻地方、老旧点的房舍,还能找回些许过去家乡的影子。倒是,人的口音不变,也就是随处都能听到的熟识口音,让他感觉真是回家来了。
  经过一间泥砖砌成的古旧祠堂,马玉祥眼睛一亮,说是想进去看看。院里,有株百年的老槐树,枝叶几乎遮去半个院落。另外,还有几棵高大的银杏。
  马玉祥举头望着这几株树,手里捏摸着银杏扇形的叶片,仿佛与老友重逢似的:这些树,有多少年没见到了……
  瞧着瞧着,不知觉流下热泪。瞬间一个踉跄,向前跌去。
  等送到医院,人已经过去了。他本来就有心脏的毛病,想是这几日太过兴奋和劳累所致。
  还好马玉祥的去世,并没给这个家庭带来重大的损伤。丧事办完之后,大家又回复到原来的日子。只是时不时,秀莲秀芳会忆起幼时乘坐父亲三轮车迎风奔驰的往事,以及那股几乎跟定他一辈子的浓重汗酸味儿。夏天的夜里,只身默坐暗黑的院中,只有烟头的那丁点火光,时明时暗,一团白雾,久久不曾散去,好似凝聚无尽的生之无奈与愁绪。如此看来,父亲返乡的意外去世,对他个人来说,其实未尝不是圆满的落幕呢。
  庄肯并不曾死,她依旧活得好好的:与两对女儿女婿同住。
  她现在可以说是足不出户,要带她上街她也不肯了。每日只管将买回菜来的塑料袋洗净理平,舒舒整整的搁在抽屉里。
  秀莲秀芳为了怕她太过无聊,买东西时特地多要些袋子,拿回来给她擦洗。她喜爱由污垢到平整的过程,所以太清洁的袋子她还不要呢。久而久之,厨房的抽屉橱柜全装满了,她小小的房里也塞满了袋子。问她要这样多袋子有啥用处,她大半时候缄默着,偶尔也会把头一扭,小姑娘似的说道:俺就是爱储存呗。
  是吗? 难不成她还储存了什么别的,记忆或者其他? 只因她从不向人提起,所以终究也无人知道。
                         关乎命运的快感
  命运是件奇怪的东西,强欲挑战于它,往往顺应了它;想要乖乖认命,反而异军突起,背道而驰。
                               一
  那是个天气好得没话说的早春的下午。他踩着微尘的黄泥小道,走进这所只砌了大门两侧水泥方柱,却经费无着去修建大门与四周围墙的国民小学校的时候,便无可救药地兴奋着了。
  以致满溢的欢悦之情无暇掩饰地,随着细粒的汗珠,一并从微须的唇角与两鬓渗透出来。
  表面上可以解释成他对这第一回合教学实习的雀跃。实则他已经逐步接近生命里的某个暴风中心,一种几近生理与第六感的呼应,使得他骤然慌乱且无由地头晕目眩起来。
  暴露于太阳下、光秃秃的黄沙操场有如一块吸收力强大的海绵。操场边缘绕行一条黄泥小道,边缘上的矮房人家有的早已机灵地改成一面向外伸展的零食摊子。只待下课铃声一响,孩童便跑过去花花小钱,上课铃一打,三两快步赶回课室。就这样,孩童有效地在铃声之间的海绵上收放自如。
  两栋长长的木屋校舍前后各有一列小榕树,平行在操场一侧,另侧是一栋新建的二层水泥楼房,是为高年级的教室。这栋楼盖得极其粗糙,平顶和前后末端未被水泥掩盖的部分,红砖毕露、钢筋扎煞而出,光溜溜坐落在一块紧邻田野高起的黄土丘上。这栋楼非但未曾发挥校舍进步里程碑的作用,那样直愣愣坐落于农田与木屋校舍旁,反倒益发显得荒诞与突兀了。
  他向这栋楼末端五年级教室的方向行去。临进教室前,由于时间尚早,突然决定先踅到邻近田野。这时,水稻田的小秧苗刚插了没多久,青绿生生的,整齐地规划着蓝天与苍山底下的土地。田边几株粗干的老榕和茅舍,邻接茂密的挡风竹林。一条清澈的小河,静静打竹林边上蜿蜒而过。
  走得近了,小河奔流的水声罩在郁密的竹薮中,阵风行过,沙沙簌簌。日照透过层层疏密不一的林叶筛折而下,使他才稍作稳定的心绪,又再度为这块奔流河水的隐秘之地,惶惶而起。
  他以端正的楷书字体在黑板上写下:曾青彦。
  讲台底下骤然发起一阵响亮的掌声和欢呼。他定了定神。
  这原可以是个毫无瑕疵的开始,一路顺遂而下。却不知怎的,仿佛撞上一块巨石,一个踉跄,滚得昏天地暗,满目金星。以至于当天过得浑浑噩噩。
  上完头一堂课,当他从口袋掏出日前特地在夜市地摊选购、超出平日预算、上好细白的绵手绢时,也没顾得上刻意保持它一天的整洁,大剌刺胡乱抹着泛红油汗的额脸。
  可不是? 她不偏不倚,正是那块顽石。
  伸出头往水龙头底下灌水,同来实习的应仲平马上提醒他:你放庄重点吧,现在可是为人师表呢。
  怕什么? 老师也是人啊。他擦抹着,刻意表达男子的鲁莽。
  一条白手绢便这么糟蹋了。
  紧张得要命,他妈的。他粗声抱怨着,这实在太不像平日里的他了。
  还好嘛,我看你满有学生缘的,不是把他们逗得一直在笑? 真的吗。他才感到丝丝安慰。随即胸中翻滚起巨浪一般、横生直来稚幼却迷离的眼神,令他登时又慌了手脚,只是在那层慌乱里,翻搅着莫名其妙的激动与快慰。
  剩下来的那日,一概像剪接师恶作剧连结起来、牛头不对马嘴、荒腔走板的影带。
  那以后到距离正式实习的日子里,他经常到小学校来。都是他没课的下午,有时在打完篮球之后,洗过澡,骑着单车,绕着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自然而然便将他带入这间没有围墙不设防的校区。去那,统共只有一个理由,当然为的是去看她。但他也会技巧的拉上应仲平或同寝室的随便那一个,大家顺道来看看马上要让自己执起教鞭的小学生们。
  其结果是他更不能把持自己。
  他殷勤地与原导师寒暄敷衍,自告奋勇为其代课:自习、写字、作文。最后那个梳着油头的中年男导师终被感动。且让他去呗,年轻人么,总有他们的一腔热血呗。
  于是导师的油头更加梳理得一丝不苟,兴致昂昂早早地便溜出了校门。
  他则来回巡视俯桌写字小学生的桌椅行列之间,偶尔抬头望着窗外的阡陌,田隙间种植的挡风竹林,远山群鸟。即使一阵风吹草偃,也无一不予他某种动荡之暗示。
  他不只一次靠近她,袁宁。袁宁。他默念着她的名字。从眼角的缝隙里窥视她美丽的侧影及项背。空气里流荡着墨汁的轻臭,霎时提醒暗示了他。
  于是他趴下身子,善意柔声说:来,我教你写。
  索性不由分说抓起了她的手,细小脂腴的手。他一惊,总算稳住了,濡饱墨,放出自己毛笔的功力,一笔一画一撇一捺地挥洒起来。手底下的那只生物毫无反抗招架之能力,随意被他紧握着走,默默承受他生之欲望的演练。
  不急,这只是个开端。待写完“爱”字时他已说服安抚下自己了。
  这个他俩共同完成的字体,浓黑的墨汁正闪闪发着湿濡的光亮。只是,这样的调情算个什么呢? 幼稚,幼稚啊。他一边暗骂自己的程度,一边又为自己的急智而得意:如此童稚的年龄还能靠什么更高明的讯息来叫她明白? 他不管,也顾不了自己如何地撩拨了一个女孩的身心。根本,雄性的欲念已彻底把他变成一头猎犬,那还顾得了猎物的惶惶无助? 实习掀开了序幕以后,他果然甚得孩子的人缘,尤其女孩子们。
  曾老师,曾老师……尽管下了课,她们仍旧围着他不放,他索性不离教室半步,坐在课室后的导师桌后,让她们众星捧月般将他团团围住。
  那女孩一定给他吓坏了。
  袁宁站在一群女孩子当中,她们围着他,像围着一个王子。
  大家都在笑,听他讲笑话。
  “两条鱼,面对面游过来。一只鱼的下唇挂了个鱼钩钩,另一条鱼说:嗯,好漂亮的耳环! ”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即使并不觉得特别可笑。他翘起前边两只椅子脚,椅背靠着墙,双手扶在桌面上,受宠的得意使他乐不可支。他没法控制自己不去像偷袭敌机一样地拿眼睛扫向她。那绝不同于美丽女星的照片,或他经历过的任何一次美的经验。毋宁是一种活生生的美的诱拐与逼视,叫他整个的身心不由自主地倾斜和失控。
  这时他瞥见她的一只手正搁在距他不远的桌角处,便出其不意、立刻移过手去,将她那款小巧、无心搁放的手背缓缓按住。
  之后照常继续谈笑。袁宁立时惊红了脸,吓得偷偷左顾右盼,待观察并无人注意到他们之间以及台面上发生的事故,而他只是谈笑自若、好似无事一般时,她只好尽力不动声色,稳住自己荡漾的心神。
  这份情绪的高昂使得他,不知怎的……下面竟然毫无理由的直蹿起来。
  她看见了吗? 上课的铃声响起,孩子们悉数回到座位。
  他瞥见一块小小的汗渍留在赭褐漆色稍有斑驳的桌面之上。
  女孩子吓坏了罢? 那以后的日子他就更加坦然无忌。一进课室直接搜索她的位置,用毫不遮拦关爱的眼神凝视,更别提课间时不时的注意,问问题。
  还有每堂课都叫她起来念课文,示范造句,布告栏上贴的也是她的作文……你这样对那个小女生,不怕别人说话? 应仲平提醒他道。
  那有什么? 班上总会有比较出色的学生,你不是也一样? 他无惧,根本不知惧为何物,除了这份纯然的欲望以外,没有任何事物在生命里有与之可比拟的重量。此乃生命唯一的意义,既是如此,还什么好客气的,理该坦荡荡啊。
  他不顾,顾不上她几岁、几年级之类的琐碎。他一边在所剩无多的理智里胡乱抓着任何一个遏止自己冲动的理由,一边不计后果地向她发出挑逗的讯息。他常常只有一个念头,一个比什么都清楚、极其单纯、可以化成一个动作就涵盖全面的念头。
  却是什么也不可能做。
  他被这种折磨压抑得几乎疯狂。
  他只能微笑,露出一口白生生好看的牙齿,人显得格外年轻而纯洁。下午的自习课他放孩子们自由活动。男孩子利用教室尽头的土斜坡,大玩杀刀。底下的家伙奋力杀上坡来,上头的死命保住城池,两方人马鼓噪吆喝不断,杀得不可开交。女孩子成堆在走廊下玩跳房和橡皮筋,也有在课室闲话午睡的。而袁宁正同另一个女孩子,背靠着栋楼粗砺的水泥墙,说话。
  田野的劲风穿堂似的扫过。她们赶紧伸手捂住飞起的裙裾。
  他走过来,横在她俩面前。她的同伴不知为何没说一声就跑了。袁宁弯起一条小腿,脚底蹬上墙面。他发现其实她个子蛮高的,尤其在同龄的孩子里面。她的脸红馥馥地,短发给风斜吹到脸上,遮去了部分,剩下的只有更显诱媚。在周围一片孩童杀伐的嘶喊声中,她无疑已是一个小小的少女了。
  他说着话,但却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袁宁盯着他,看他那口微笑得雪白的牙齿,温柔的晒黑的皮肤,年轻结实的体魄。在下午大太阳的阴影处,风吹奏着他,高大得像堵挡住生命去路的墙面。没有什么东西在此刻比他更具体,更物理,更不可抵挡了。
                                二
  多少年来他几乎很少去想这份往事,虽然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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