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妇是獭妖,都被镇压在杭州西湖“三潭印月”那三个塔石下面。
这个故事是异常原始的粗糙的。但是,它和后来的白蛇故事传说有明显的血缘关系。
从元代到晚明,我们虽不曾看到以白蛇故事为题材的创作,但却在江南一带的民间广泛流传。冯梦龙编的《警世通言》中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虽是汇录宋元旧作,但经冯梦龙的润色,是融合了民间传说的精华的。
关于白蛇故事的戏曲,最早可追溯到与冯梦龙同时的陈六龙所撰写的《雷峰记》传奇。晚明戏曲评论家祁彪佳的《曲品》中评论此剧说:“相传雷峰塔之建,镇白娘子妖也。以为小剧则可;若全本则呼应全无,何以使观者着意?且其词亦效颦华赡,而疏处尚多。”这个剧本虽早已失传,但从《曲品》的记载,却使我们知道在明朝天启、崇祯之际就已经有了以白娘子为题材的戏曲了。它较今天我们能见到的乾隆三年刻的黄图珌《看山阁乐府雷峰塔传奇》要早一百年左右。
黄本二卷共三十二折,其戏剧情节也《警世通言》中的故事完全相同,是现存的《雷峰塔》传奇的祖本。剧本第一折《慈音》,由如来佛上场,说明东溟白蛇、青鱼,“顿忘皈依清净,妄想堕落尘埃”。与本是“座前捧钵侍者”的许宣原有宿缘,故令降生凡胎,了此孽案。但恐“逗入迷途,忘却本来面目”,因此才“明示法海,俟孽缘圆满,收压妖邪”的。这就给这个美丽的神话传说蒙上了困果论的迷雾。作者这样作,除阶级的局限外,也许是为了使那些卫道者对这个“叛逆”的神话传说看得顺眼一些。
黄本一脱稿,江南各地伶工即搬上舞台。伶工们根据观众的爱憎情感,在黄本的基础上,对这个故事不断加以增删、润饰和发展,特别是给予白娘子以温柔、聪明、勇敢和坚贞不移的性格,还让她生一儿子并中状元。经这样一番改造,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以致“盛行吴越,直达燕赵”。
大约在黄本搬上舞台的二十余年之后,相传著名伶人陈嘉言父女,根据艺人们长期演出中的创造,改编了这部适合观众要求和舞台演出的《雷峰塔》传奇。但陈本只在梨园中传抄,而没有出版,因此今天叫它“梨园抄本”或“旧抄本”。陈本的主要成就,除增补了《端阳》、《盗草》、《水斗》、《断桥》、《指腹》、《祭塔》等重要场次外,更在于洗涤了黄本中白蛇身上的妖气,使之更具有人情味和斗争性,从而大大提高了这一故事的人民性和反封建的主题思想。
乾隆三十六年辛卯,署名“岫云词逸改本、海棠巢客点校”的《雷峰塔传奇》出现了。这就是方成培的改编本。方成培,字仰松,号岫云,歙人。另著有《双泉记传奇》、《听奕轩小稿》,都未曾见到。从方本《自叙》中“《雷峰塔传奇》从来已久,不知何人所撰”等语看,他是没有见过黄本的。方本是根据旧抄本改编的,他在《自叙》中说:……惜其按节氍毹之上,非不洋洋盈耳,而在知音翻阅,不免攒眉,辞鄙调讹,未暇更仆数也。因重为更定,遣词命意,颇极经营,务使有裨世道,以归于雅正。较原本曲改其十之九,宾白改十之七。《求草》、《炼塔》、《祭塔》等折,皆点窜终稿,仅存其目。中间芟去八出。《夜话》及首尾两折,与集唐下场诗,悉予所增入者。时就商酌,则徐子有山将伯之力居多。……
对于改编和创作过程,记载提相当详细。方本四卷共三十四出,卷首有汪宗渑、徐德达、吴士岐题词,剧末有洪笔泰跋。至于原本与改本的主要差异,每出后亦有附记。
方本是诸种《雷峰塔传奇》中比较完整、优秀的一个本子。直到今天,昆曲中还经常上演的《盗草》、《水斗》、《断桥》等折子戏,和方本几乎完全相同。可以说,方氏是替《雷峰塔传奇》三十年来的衍化作了一个很好的总结工作。从此以后,白蛇故事在民间几乎家传户晓,而其他地方戏,也都有搬演《白蛇传》故事的剧本。
方成培的《雷峰塔》传奇,是一部感人至深的悲剧。剧中的白娘子,完全解脱了妖怪气,是一个多情、勇敢,又坚贞不屈的妇女。她很会安排生活,也富有斗争经验。但她和许宣的爱情生活,却被认为堕入迷途,最后被如来佛祖的信徒——法海镇压在雷峰塔下,许宣也被法海点悟出家。十六年后,白子许士麟中了状元,来西湖祭塔,母子相会,除共同谴责法海这个“青蝇贝锦的野狐禅”、专门“离间人骨肉的奸徒”之外,白氏特别叮嘱儿子说:“但愿你日后夫妻和好,千万不可学你父薄幸!”这完全是现实中的妇女哀怨的控诉,深刻地揭示了以男性为中心的封建宗法制度对妇女的压迫。
剧本中的基本冲突,是围绕对许宣的争取展开的。在这个人妖恋爱的故事中,白蛇始终是主动者。《舟遇》一场,白娘子“顿摄骤雨”,就是为了造成和许宣接近的机会。从同舟开始,她一直热爱许宣。这当中,她受了不少折磨。她与许宣中间矛盾的发展,主要有以下几次:第一次,赠银遇祸。许宣家贫无力成婚,白氏盗银相赠,直接危害了封建官府的利益;许宣将被逮捕,因而逃往苏州。第二次,赠符、逐道。许宣到神仙庙烧香祝福,道士魏飞霞以为妖所缠,给他二符除妖。事为白氏、青儿所察,道士被吊打逐走。第三次,端阳显形。白氏在端阳节经不起许宣的殷勤相劝,饮了雄黄酒后显出本相,吓死了许宣。白氏冒着生命危险奔赴嵩山还应药疗惊。第四次,虎阜游春。许宣因带了从萧太师府里盗来的“八定明珠巾”游虎阜,被官府逮捕,发配镇江为民。以上第一次波折,都引起了许宣的疑团的动摇;然而由于白娘子的聪明机警,对每次疑团都作了合理的解释,争取到许宣的同情,使近于破裂的婚缘重归于好。有解决矛盾的过程中,白娘子不得不背着许宣略施一点道术,因而使人感到,白娘子虽然完全人格化,甚至比一般人更有感情,但毕竟不是人。这就使得这个悲剧不时出现一些喜剧因素,体现出神话剧的浪漫主义色彩。
我们不妨来个假设:白娘子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妇女,那么上述的每一次波折,都可能造成悲剧的结局;正因为她有道术,而那些袭击她的力量又并不怎么强大,所以只要她略施小技,即可化险为夷,赢得暂时的幸福。
但是,自由恋爱,是封建宗法制度所不容的,何况人妖相恋?因此,破坏她爱情生活的事件,是不会停止的,她和法海争夺许宣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
《水斗》就是争夺许宣的一场最激烈的斗争,也是剧情发展的高潮所在。戏一开始,白娘子就表示过她的忧虑。她非常清楚这是一场生死的斗争,和过去许多波折是不能相比的。当青儿问她:“娘娘,官人的折磨,不是一次了,为何今番这般着急?”她答道:“你不知,这金山寺中有个法海禅师,法力无边,不比凡僧。许郎倘被他点悟,我终身就无结局了。”这种预感写得多么突出!为了把许宣争夺过来,她下了誓死战斗的决心:“为了俺意中人将你命轻抛。”她知道,如果许宣被争取过去,她的一切努力就会付诸东流。在斗争中,她时而叫骂,时而战斗,时而哀求,各种斗争方式用尽,而顽固冷酷的法海始终不肯将许宣放出来。直到她确知许宣被法海“点破”而“皈依三宝”之后,才不得不倾整个水族之力来水漫金山。但终因敌不过法海的妖术而归于失败。
这出戏,艺术成就也是很高的。作者不仅细致地写出了一个真实女人的思想、痛苦和焦急,更重要的是写出她有着向邪恶势力作决死斗争的坚强意志。
《水斗》之后,继之以《断桥》。如果说,《端阳》、《求草》是白娘子“多情吃苦”的开始,那么《水斗》、《断桥》则是苦难的高峰了。在艺术创造上,《断桥》一出标志着全剧的最高成就。它深刻而细致地刻划了白娘子对许宣“薄幸”的责难,而又痴心不死,无限爱怜,悲剧气氛十分浓烈,也十分感人。此外,青儿的爽朗、正直,许宣的虚情假意,也表现得很好。三种不同性格的相互联系和影响,产生了许多微妙的戏剧冲突。
《炼塔》一出,写法海在许宣的配合下,将白娘子收入钵内,并镇压在雷峰塔底。此时的白娘子才断绝了对许宣的痴情,真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白娘子的悲剧结局,给人留下悬念:白娘子虽是蛇清变的,但她善良多情,坚贞勇敢,从不害人,只因她执着追求幸福生活,机智顽强地抗击对她的迫害,就落得如此下场。这是为什么?
方成培《雷峰塔》传奇的主要成就,在于吸收了人民长期创造的成果,把白娘子性格塑造成为一个完善的、善良的中国女性典型。
当然,方本也有缺点和糟粕,它没有摆脱生死轮回、因果报应的观念;剧本的团圆收场,未免落传奇戏的窠臼;尤其是白氏、青儿十六年后都位列仙班,调和了对抗性的冲突。不过,这只是一些概念化的东西,它不能改变剧本的悲剧性质。
本书以“岫云词逸改本、海棠巢客点校”本(即方成培本)为底本,参考了傅惜华先生的校点本,参校了梨园抄本(残本),对其中因声近而误的字及有睦标点符号,作了必要的改动。在此不一一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