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月十号是老头子们——他老婆这么称呼——的生日。五十九周岁,预做六十大寿。这是按的老规矩。
印家厚不记得有谁给自己做过生日,他自己也从没有为自己的生日举过杯。做生日是近些年才蔓延到寻常人家的。老头子们赶上了好年月。五年前他满二十九岁,该做三十岁的生日。老婆三天两头念叨:“三十岁也是大寿哩,得做做的。”正儿八经到了生日那天,老婆把这事给忘了。她妹妹那天要相对象,她应邀陪她妹妹去了。晚上回来,她兴奋地告诉印家厚:“人家一直以为是我,什么都冲着我来,可笑不?”他倒觉得这是件可喜的事,居然有人把他老婆误认为未嫁姑娘。关于生日,没必要责怪老婆,她连自己的也忘了。
老婆和他商量给老头子买什么生日礼物。轻了可不行,六十岁是大生日;重了又买不起。重礼不买,这就已经排除了穿的和玩的,那么买喝的吧,酒。
他们开始物色酒。真正的中国十大名酒市面上是极少见到的,他们托人找了些门路也没结果,只好降格求其次了。光是价钱昂贵包装不中看的,老婆说不买,买了是吃哑巴亏的,老头子们会误以为是什么破烂酒呢;装潢华丽价钱一般的,他们也不愿意买,这又有点哄老头子们了,良心上过不去;价钱和装潢都还相当,但出产地是个未见经传的乡下酒厂,又怕是假酒。夫妻俩物色了半个多月,酒还没有买到手。
厂里这家副食商店曾一度名气不小。武汉三镇的人都跑到这里来买烟酒。因为当时是建厂时期,有大批的日本专家在这里干活,商店是为他们开设的,自然不缺好烟酒。日本专家回国后,这里也日趋冷清。虽是冷清了,但偶尔还可以从库里翻出些好东西来。
印家厚近来天天中午逛逛这个店子。
“嗨。”印家厚冲着他熟悉的售货员打了个招呼。递烟。
“嗨。”
“有没有?”
“我把库里翻了个底朝天,没希望了。”
“能搞到黑市不?”
“你想要什么?”
“自然是好的。”
“‘茅台’怎么样?”
“好哇!”
“要多少?先交钱后给货,四块八角钱一两。”
印家厚不出声了。干瞅着售货员默默盘算:一斤就是四十八块钱。得买两斤。九十六块整。一个月的工资包括奖金全没有了。牛奶和水果又涨价了,儿子却是没有一日能缺这两样东西的;还有鸡蛋和瘦肉。万一又来了其它的应酬,比如朋友同事的婚丧嫁娶,那又是脸面上的事,赖不过去的。
印家厚把眼皮一眨说:“伙计,你这酒吓人。”
“吓谁啦?一直这个价,还在看涨。这买卖是‘周瑜打黄盖’,两厢情愿的事。你这儿子女婿,没孝心的。”
“孝心倒有。只是心有余力不足。”印家厚打了几个干哈哈退出了商店。
要是两位老人知道他这般盘算,保证喝了“茅台”也不香。印家厚想,将来自己做六十岁生日必定视儿子的经济水平让他意思意思就行了。
***
雅丽在斜穿公路的轨道上等着他。
印家厚装出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摸了摸上上下下的口袋,扭头往副食商店走。
雅丽说:“你的信。”
印家厚只好停止装模作样。平时他的信很少,只有发生了什么事,亲戚们才会写信来。
信是本市火车站寄来的,印家厚想不起有哪位亲戚在火车站工作。他拆开信,落款是:你的知青伙伴江南下。印家厚松了一口气。
“没事吧?”雅丽说。
“没。”印家厚想起了肖晓芬。想起了那份心底的优伤。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是永远属于那失去了的姑娘的,只有她才能真正激动他。除她之外,所有女人他都能镇静地理智对待。他说:“雅丽,我说了我的真实想法后你会理解的。你聪明,有教养,年轻活泼又漂亮,我是十分愿意和你一道工作的。甚至加班——”
“我不要你告诉我这些!”雅丽打断了他,倔强地说,“这是你的想法,也许是。可不是我的!”
雅丽走了。昂着头,神情悲凉。
印家厚不敢随后进车间,他怕遭人猜测。
江南下,这是一个矮小的,目光闪闪的腼腆寡言的男孩。他被招工到哪儿了?不记得了。江南下的信写道:
“我路过武汉,逗留了一天,偶尔听人说起你,很激动。想去看看,又来不及了。
“家厚,你还记得那块土地吗?我们第一夜睡在禾场上的队屋里,屋里堆满了地里摘回的棉花,花上爬着许多肉乎乎的粉红的棉铃虫。贫下中农给我们一只夜壶,要我们夜里用这个,千万别往棉花上尿。我们都争着试用,你说夜壶口割破了你的皮,大家都发疯地笑,吵着闹着摔破了那玩艺。
“你还记得下雨天吗?那个狂风暴雨的中午,我们在屋里吹拉弹唱。六队的女知青来了,我们把菜全拿出来款待她们,结果后来许多天我们没菜吃,吃盐水泡饭。
“聂玲多漂亮,那眉眼美绝了,你和她好,我们都气得要命。可后来你们为什么分手了?这个我至今也不明白。
“那个小黄猫总跟着我们在自留地里,每天收工时就在巷子口接我们,它怀了孕,我们想看它生小猫,它就跑了。唉,真是!
“我老婆没当过知青,她说她运气好,可我认为她运气不好。女知青有种特别的味儿,那味儿可以使一个女人更美好一些。你老婆是知青吗?我想我们都会喜欢那味儿,那是我们时代的秘密。
“家厚,我们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我已经开始谢顶,有一个七岁的女孩,经济条件还可以。但是,生活中烦恼重重,老婆也就那么回事,我觉得我给毁了。
“现在我已是正科级干部,入了党,有了大学文凭,按说我该知足,该高兴,可我怎么也不能像在农村时那样开怀地笑。我老婆挑出了我几百个毛病,正在和我办离婚。
“你一切都好吧?你当年英俊年少,能歌善舞,性情宽厚,你一定比我过得好。
“另外,去年我在北京遇上聂玲了。她仍然不肯说出你们分手的原因。她的孩子也有几岁了,却还显得十分年轻……”
印家厚把信读了两遍,一遍匆匆浏览,一遍仔细阅读,读后将信纸捏入了掌心。他靠着一棵树坐下,面朝太阳,合上眼睛;透过眼皮,他看见了五彩斑斓的光和树叶。后面是庞然大物的灰色厂房,前面是柏油马路,远处是田野,这里是一片树林,印家厚歪在草丛中,让万千思绪飘来飘去。聂玲聂玲,这个他从不敢随便提及的名字,江南下毫不在乎地叫来叫去。于是一切都从最底层浮了起来……五月的风里饱含着酸甜苦辣,从印家厚耳边呼呼吹过,他脸上肌肉细微地抽动,有时像哭有时像笑。
空中一絮白云停住了,日影正好投在印家厚额前。他感觉了阴暗,又以为是人站在了面前,便忙睁开眼睛。在明丽的蓝天白云绿叶之间,他把他最深的遗憾和痛苦又埋入了心底。接着,记忆就变得明朗有节奏起来。
他进了钢铁公司,去北京学习,和日本人一块干活,为了不被筛选掉拼命啃日语。找对象,谈恋爱,结婚。父母生病住院,天天去医院护理。兄妹吵架扯皮,开家庭会议搞平衡。物价上涨,工资调级,黑白电视换彩色的,洗衣机淘汰单缸时兴双缸——所有这一切,他一一碰上了,他必须去解决。解决了,也没有什么乐趣;没解决就更烦人。例如至今他没去解决电视更新换代问题,儿子就有些瞧不起他了,一开口就说谁谁的爸爸给谁谁谁买了一台彩电,带电脑的。为了让儿子第一个想到自己的爸爸印家厚正在加紧筹款。
少年的梦总是有着浓厚的理想色彩,一进入成年便无形中被瓦解了。印家厚随着整个社会流动,追求,关心。关心中国足球队是否能进军墨西哥;关心中越边境战况;关心生物导弹治疗癌症的效果;关心火柴几分钱一盒了?他几乎从来没有想是否该为少年的梦感叹。他只是十分明智地知道自己是个普通的男人,靠劳动拿工资而生活。哪有工夫去想入非非呢?日子总是那么快,一星期一星期地闪过去。老婆怀孕后,他连尿布都没有准备充分,婴儿就出世了。
老婆就是老婆。人不可能十全十美。记忆归记忆。痛苦该咬着牙吞下去。印家厚真想回一封信,谈谈自己的观点,宽宽那个正遭受着离婚危机的知青伙伴的心,可他不知道写了信该往哪儿寄?
江南下,向你致敬!冲着你不忘故人;冲着你把朋友从三等奖的恶劣情绪中解脱出来。
印家厚一弹腿跳了起来,做了一个深呼吸动作,朝车间走去。
相比之下,他感到自己生活正常,家庭稳定,精力充沛,情绪良好,能够面对现实。他的自信心又陡然增强了好多倍。
***
下午不错。主要是下午的开端不错。
来了一拨参观的人。谁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哪个地方哪个部门来的,谁也不想知道,谁都若无其事地干活。这些见得太多了。
倒是参观的人不时从冷处瞟操作的工人们,恐怕是纳闷这些人怎么不好奇。
车间主任骑一辆铮蓝的轻便小跑车从车间深处溜过来,默默扫视了一圈。将本来就撂在踏板上的脚用力一踩掉头去了。他事先通知印家厚要亲自操作,让雅丽给参观团当讲解员。印家厚正是这么做的。车间主任准认为三等奖委屈了印家厚,否则他不会来检查。以为印家厚会因为五元钱赌气不上操作台,错了!
印家厚的目光抓住了车间主任的目光,无声却又明确地告诉他:你错了。
有一个人明白了他的心,尤其是车间里关键人物,印家厚就满足了。受了委屈不要紧,要紧的是在于有没有人知道你受了委屈。
参观团转悠了一个多小时,印家厚硬是直着腿挺挺地站了过来。一个多小时没人打扰他,挺美的。班组的同事今天全都欠他的情,全都看他的眼色行事以期补偿。
雅丽上来接替印家厚。两人都没说话,配合得非常默契。只有印家厚识别得出雅丽心上的黯淡,但他决定不闻不问。
“好!堵住你了,小印。”工会组长哈大妈往门口一靠,封死了整扇门。她手里挥动着几张揉皱的材料纸,说:“臭小子,就缺你一个人了。来,出一份钱:两块。签个名。”
印家厚交了两块钱,在材料纸上划拉上自己的名字。
哈大妈急煎煎走了。转身的工夫,又急煎煎回来了。依旧靠在门框上。“人老了。” 她说,“可不是该改革了。小印,忘了告诉你这钱的用途,我们车间的老大难苏新结婚了!大伙向他表示一份心意。”
“知道了。”印家厚说。其实他根本没听过这个名字。他问旁的人:“苏新是谁?”
“听说刚刚调来。”
“刚来就老大难?”
“哈哈……”旁的人干笑。
哈大妈的大嗓门又来了。“小印,好像我还有事要告诉你。”
“您说吧。”印家厚渴得要命同时又要上厕所了。
“我忘记了。”哈大妈迷迷怔怔望着印家厚。
“那就算了。”
“不行,好像还是件挺重要的事。”哈大妈用劲绞了半天手指,泄了气,摊开两手说:“想不起来了。这怪不得我,人老了。臭小子们,这就怪不得我了,到时候大伙给我作个证。”
哈大妈带着一丝狡黠的微笑走了。接着二班长进门拉住了印家厚。二班长告诉印家厚他们报考电视大学的事是厂里作梗。公司根本没下文件不准他们报考。完完全全是厂里不愿意让他们这批人(日本专家培训出的人)流走。
“我们去找找厂里吧,你和小白好,先问问他。”二班长使劲怂恿印家厚。
印家厚说:“我不去。”
“那我们给公司纪委写信告厂里一状。”
“我不会写。”
“我写,你签名。”
“不签。”
“难迈你想当一辈子工人?”
“对!”
现在有许多婊子养的太爱写信了——这是二班长上午说的,应不应该提醒他一句?算了。
二班长极不甘心地离开了。印家厚的脚还没迈出门槛,电话铃响了。有人说:“等等,你的电话。”
印家厚抓起话筒就说:“喂,快讲!”他实在该上厕所了。
是厂长。从厂办公室打来的。印家厚倒抽一口凉气,刚才也太不恭敬了。这是改革声中新上任的知识分子厂长,知识分子是特别敏感的,应该给他一个好印象。
印家厚立即借了一辆自行车,朝办公室飞驰而去。
印家厚在进厂长办公室时,正碰上小白从里面出来,小白神色严峻,给他一句耳语: “坚强些!”
他被这地下工作式的神秘弄得晕乎乎的,心里七上八下。
厂长要印家厚谈谈对日本人的看法。
对……日本人……看法?他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日本专家撤回去七年了,七年里他的脑袋里没留下日本人的印象。“坚强些!”又是指什么?他竭力搜索七年前对小一郎的看法。小一郎是他的师傅。
“日本人……有苦干精神,能吃苦耐劳……——一不怕苦,二不怕——”他差点失口说出毛主席语录。他小心谨慎,字斟句酌,“他们能严格按科学规律工作,干活一丝不苟,有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他意识到日本与黄河没关系,但他还是坚持说完了自己的话,“……的钻研精神。”
厂长说:“这么说你对日本人印象不错?”
“不是全体日本人,也不是全面……是干活方面。”
“日本侵华战争该知道吧?”
“当然。日本鬼子——”印家厚打住了。厂长到底要干什么?即便是厂长,他也不愿意被他耍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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