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会出去走走。”我喜欢看著他霓虹灯般的蓝眼珠。
“这本书的目的何在?你可愿意告诉我?”
我没答话。这回他有策略地推动话题。
“难道说那些歌曲与你的自传还不够吗?”
我猜想,或许是当他说话时聚拢在眼皮的细小纹路,使得他在说话的时候显得
如此温柔慈祥。
巨大的眼睛一如凯曼,效果惊人。
我回头看著电脑,电子符码的语言,大概已经差不多了。他们也都知道这个,
才会忙不迭地提供资讯。
“那又怎样?”我说:“我要记下一切的始未,当你告诉我那是什麽样子,我
就记载起来。”
“但是这份纪事又是为谁所书写?”
我先想到演唱会场的那些歌迷,然後是那些心胆俱丧的时刻:就在她身旁,我
屠杀了无数村民,成为一个无名之神;虽然微风温柔吹拂,我突然感到冰冷无比,
她指控我们的自私与贪婪可是真的?当我们希望世界一如往常,也只是为了自身的
需求?
“你自己和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他略略挨进,手靠在我的椅背上。
“那是愚蠢的梦想吧?”要说出口还是很伤:“那决不可能实现,就算我们都
遵奉她为女神,事无不恭。”
“那是一场疯狂,”他说:“早在她醒悟之前,这世界就会毁灭她。”
我无言以对。
“她无法觉悟到,这个世界根本不要她。”
“我猜想,到头来她总算明白,无路可出,没有任何归属之地。当她看穿我们
的眼底,就明了这一点。况且,她不都小心翼翼地拣选最原始的地方充当试炼场?”
他点点头:“你明知道自己的问题的答案。那又为何把自己封锁在悔恨?”
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注视着他。
“你已经饶恕我的所作所为?”
“这不能怪到你头上,”他说:“她蛰伏在地底,眼观四方,总是会择时突袭。
早在一切的肇始点,那就是意外一场,她不小心唤醒了那东西。”他叹息著,苦涩
的语气如同事件刚结束时、过於哀痛的当下。“我早知道伺伏於此的危机,只不过
我想要相信她是女神,直到她微笑著对我说话。”
他又想起冰层砰然作响、陡落在他身上的光景。如此长久的活埋。
他不著痕迹地移动到阳台,往下望著景色。古老的吸血鬼都以这等姿态支颐吗?
我跟著他看入底下的黑色波浪,熠熠发亮的天际。然後我看著他。
“你可知道那滋味吗?长久以来的包袱终於得以卸下!”
我没有答话,但我明白这种感受。本来我为他感到害怕,以为这就是他的生存
意义,恰如“伟大家族”是玛赫特的生命轴心。
“不是这样,”他摇摇头:“这就像是某个诅咒被破解了。原本我必须为他们
所作的一切行为焚香、献花、祝祷都不再必要,自从我体认到他们真的远去。”
他停顿一下,思考著,然後看著头顶的光线:“那麽你呢?你也自由了吗?我真希
望能够了解你。”
“你总是非常了解我。”我耸肩说。
“你因为不满而全身发烧,你不要我们的慰藉,要的是外面的大千人类、红尘
众生。”他往外面一指。
“你们是我的慰藉,我无法想像没有你们的话,会变得如何。但你知道嘛,我
在旧金山的舞台上……”我没有说完,依依不舍地叨絮著又有何用?直到骤变产生
之前,那都是我梦寐以求的光景。
“即便是他们根本不相信你?他们以为你只是巧妙地扮装,写了那本小说。”
“他们叫著我的名字,倾听我的声音,看著我沐浴在镁光灯下。”
“所以,你又写了《天谴者的女王》。”
我没接腔。
“让我们陪你吧,来谈谈发生过的种种。”
“你自己也在现场目睹。”
我觉得有些困惑,感觉到他不愿意显示出自己的好奇心。他还是盯著我看。
我又想到卡布瑞欲言又止的模样,天哪,我真是个大傻瓜!他们想要知道在那
几夜,我和她独处的时光究竟发生些什么?她的血液带给我那些影响?但是我丝毫
不予透露,使得他们一无所知。他们也不知道亚辛的神殿林、横七竖八的尸体,当
我宰杀那些男人时的心荡神驰,以及最难以忘却的最後一刻:她的灭亡。而我来不
及救她。
对於终局的执迷,又来了。她可看到我就躺在咫尺之远,但拒绝援助她。还是
说,就在首先的致命一击,她的魂神已经飘离出窍?
马瑞斯望著通往南方的水面,他正在思量著,如今的神力是他倾其恒久的时光
所梦想的呀。刚开始只是与她的血液交融,大约一千年向他才能无所畏惧地往天空
飞翔;而他现在想的是,每个不朽者的能耐都是南辕北辙的,连自己的体内蕴藉何
等力量都不一定了然於心。
真有礼貌,但我现在还不能向他、或任何其他人告解。
“这样吧,让我再哀悼一阵子,让我塑造自己的黑色印记,然後我会加入你们
的阵营,也许我还会遵守规定,其中一些吧,天晓得?顺便一问,如果不遵守的话
会有什麽後果呢?”
他相当震惊。
“你是我所见识过最该死的生物!”他低语著:“你让我想到亚历山大大帝,
当他没有新的土地可以征服时,当场嚎啕大哭。如果没有规则可破的时候,你会不
会也哭起来?”
“总会有破不完的规则。”
他笑不可遏。“把那本书烧了。”
“别做梦。”
我们对看许久,然後我温暖地拥抱他,微笑著。他看上去如此诚挚而充满耐心,
而我与他的历遭变故,承受阴暗而伤害性的许多过往。主要的重点在於圣与邪的交
织与拉锯,他当然无比了解,这就是当年他教导我的课题。他告诉我,吾等必须花
费永恒的生命来与这些议题角力,我们不要草率简单的解决之道。
我抱著他,因为我爱他,想要与他贴近,而且我不愿意他怒意冲冲地离去,对
我满怀失望。
“你会遵守规则吧,嗯?”他突然发问。
“当然啦,”我耸耸肩:“顺便一问,那些规则是什么?噢,我们不制作新同
伴,我们要记得回巢,也要收拾残局。”
“黎斯特,你是个小恶魔!”
“我问你呀,”我把手掌握成拳头,轻触他的臂膀,“你那幅画作,〈阿玛迪
欧的诱惑〉,藏在泰拉玛斯卡的地窖……”
“怎么样?”
“你不想要回来吗?”
“天哪,那是我黑色时期的纪念品。不,我不想拿回来,但我希望他们至少可
以把它安放在恰当的位置,而不是藏在那该死的地窖。”
我笑起来。
他开始感到疑虑。
“黎斯特!”他尖锐地叫著。
“嗯,马瑞斯?”
“你不要去招惹泰拉玛斯卡。”
“当然啦!”我又耸耸肩,有何不可呢?
“我是认真的,不要去挑衅这帮人,我们可以诚信以待吧?”
“马瑞斯,你真是好懂得要命。啊,已经午夜了,我总是在这时段散步,要不
要一起来?”
我没有等他回答,只听到他发出可爱的叹息声,然後我走出门外。
午夜的岛屿曼声吟唱,我穿著卡其夹克与白衬衫,眼睛载著巨大墨镜,走过拥
挤的店面,看著虎虎生风的游客进出各色不等的店面。
在闪亮的喷泉旁边,一个老女人坐在长椅上,手中握著一杯咖啡,艰难地将纸
杯举向自己的嘴唇。当我经过时,她以哆嗦的嗓音说著:“当你老去时,就不用睡
觉了。”
一阵柔和的音乐从酒廊传出来,一群桌轻人混混在录影带店前厮混,血欲欲意
横生。行经过一家法国餐馆时,我注意到里面有个女子以优雅的手势举起香槟酒杯,
无声地笑著。剧场挤满了黑白不等的高大身躯,都讲著法文。
某个年轻女子经过我,有著暗色皮肤与性感的臀部。血欲蠢蠢欲动,我强迫它
退回原位。如此强壮的现今,我再也不需要饮血维生。她坐在长椅上,赤裸的膝盖
从紧身衬衫的尾端冒出来,眼睛紧盯著我。
唉,马瑞斯真是洞烛先机,明察秋毫。我确实被欲求不满与孤寂所焚烧。我真
想要将她从长椅上拉起来,对她吼叫著:你可知道我是何等存在?不,切勿这么做,
不要勾引她到岩石丛集、惊涛裂岸的海边,远离尘世的灯光与安全。
我想起她所指控我们的,关於自私与贪婪的种种。如果我继续流连此地,就会
有人丧命。
就在走道的尽头,我把钥匙插入铁门内。这里刚好夹在贩卖中国地毯的商店与
菸草店之间,菸草店的老板总是睡在成堆的荷兰菸斗之间。
有人在弹钢琴,我听了好一阵子,认出来是潘朵拉。那音色带著幽冥的甜味,
曲调总是周而复始,建构著某一个从未到来的高潮点。
我踩著阶梯,走入起居室。当然猜得出来这是吸血鬼之家,否则世上哪有人可
以藉着星光与蜡烛在夜间玩乐?外面则是灯光如洪流的不夜之城。
阿曼德正在和凯曼下棋,已经快要输阵;丹尼尔用耳机听巴哈的音乐,偶尔凑
过去看看棋局的进展。
卡布瑞独自在阳台,我走过去亲吻她的面颊,看入她的双眼,终於赢得我想要
的诡秘微笑,然後我转身走入屋内。
马瑞斯坐在黑色皮椅上,像俱乐部的绅士一样折叠著报纸阅读。
“路易斯走了。”他说,还是埋首於报纸。
“走了?什麽意思?”
“他到纽奥尔良去。”阿曼德说,并没有从棋盘上抬起头来。“他到你那间公
寓,就是洁曦看到克劳蒂亚的那地方。”
“飞机在等着你。”马瑞斯说,还是专注于报纸。
“我的手下会送你到机场。”阿曼德还是专心致志於棋局。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两个怎麽变得如此乐於助人?我又干嘛去把路易斯带回
来?”
“我认为你还是把他接回来比较好,”马瑞斯说:“让他一个人待在那公寓不
是什麽好事。”
“我是觉得你该出去走动走动,”阿曼德说:“你已经闷在这里太久啦。”
“啊哈,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每个人都开始守望相助、相亲相爱起来。如
果这样,一开始干嘛让路易斯去纽奥尔良?你们就不会阻止他吗?”
我在凌晨两点抵达纽奥尔良,来到在杰克森广场。
它变得干净许多,铺石板地,以及栅门上的铁链这样的话,那些浪民就无法
比照两百年前的方法,溜进去睡在草坪上。而观光客塞挤“世界咖啡屋”的境况,
就像是两百年前河堤前方的那些酒馆情状。在那些可爱而龌龊的地方狩猎,真是太
棒了。那些女人和男人都是那么强悍!
但是,我也喜爱它现在的模样。我会永远喜爱它。它的色调并末改变,即使在
一月的峭寒,它还是带有一贯的热带风味:平坦的步道、低矮的建筑物、永远流动
不止的天空,还有那倾斜的屋檐,闪烁着冰冷雨珠的光泽。我慢慢地走下河堤,让
回忆彷佛自步道升起,听见强劲的铜管乐声自波本街响起。然後,我走进湿润、黑
暗且安静的罗雅路。
在过往的时光,我不知有多少次循著这路径,从河堤、歌剧院或剧场回来,正
好站在这个位置,将钥匙插人车门的锁孔。
噢,就在这楝房子,我生活了相当於人类的一生;而在同样的地点,我几乎死
了两次。
在这幢旧屋的楼上有人。脚步轻柔,但还是使石板喀沙作响。
楼下的小店整洁又光线黑暗。在它关起的橱窗後,罗列著人装饰品、洋娃娃、
蕾丝扇子。我抬头仰视铁栏围绕的阳台,想像著克劳蒂亚就在那里,踮起脚尖往下
看著我,纤小的指头紧抓著栅栏。金色长发铺洒在她的肩头,系著长长的蓝紫色丝
带,我年仅八岁、永生只死的小美人。她问我:黎斯特,你到那儿去了?
这就是路易斯在这里所作的?描摹这些情景?
死寂的安静如果你听不见在藤蔓围绕的墙後、电视机播放的声音,波本街上
粗厉的噪音,还有在对街的一楝房子里、一男一女正在激烈地争吵著。四周无人,
只有发亮的步道、关闭的商店、停在街角的笨拙大车。雨滴无声淌落在弯曲的屋顶。
当我走过去、以老样子轻盈地跳上阳台时,没有人瞧见我。我静悄悄地走在地
板上,透过肮脏的法式窗户,往内窥看著。
一片空寂。班驳的墙壁,就像洁曦离开时的样子。一块木板钉在人口上方,彷
佛有人试图闯入、但被发现之後的预防措施。经过这麽多年後,还是弥漫著烧焦的
气味。
我静静地拔下木板,但另一面却上了锁。现在我还能运用那股新获得的力量吗?
我可以让锁打开向?为何用力量让我感到那般伤痛因为想到她,想到在最後、转
瞬即逝的那一刻,我原本可以帮她,可以帮她的头颅与身躯合体。虽然她恨不得毁
掉我,虽然她根本没有开口要我的帮助。
我看著那个锁,默想著:打开罢。当眼泪欲落时,我听见金属喀喀作响,门闩
移动了。当我凝注著它时,脑中微起痉挛。然後那面古老、形状扭曲的门开始用然
作响,铰链发出哀鸣,仿佛里面的一股气流将它推开。
他站在廊道上,看著克劳蒂亚的房门。
他穿的外套也许比以往的方领外套短一些、单薄些,但是他的模样几乎就是十
九世纪时的他。那使我感到难以忍受的痛楚。刹那间,我无法移动。他很可能也是
这里的鬼魂:他的黑发就像以前一样浓密、紊乱,绿色眼眸充满忧伤的迷惘。他的
双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当然,他并没有完全贴近以前的情境。但是在这房子里,他是个鬼魂!在这栋
让洁曦吓坏的房屋,她感受到我永难忘怀的冰寒氛围。
六十年来,我们这个邪魔家庭就住在这里:路易斯,克劳蒂亚,还有黎斯特。
如果我试著聆听,是否可以听见她以大钢琴弹奏海顿的音乐?而那些小鸟就会
开始鸣唱,因为音乐刺激了它们。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