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天前他也做过同样的动作,他的胳膊擦过她的腿。而就在一星期前,她曾到得梅因去买了一
件粉色连衣裙。
〃那辆卡车离家可够远的,〃理查德说,〃华盛顿州。 好像开车的是个女的,反正是长头发。
啊,对了,我敢肯定那是他们在咖啡馆里谈论的那个摄影师。〃
他们跟着罗伯特。金凯向北行,过了好几条街,到一百六十九号公路与东西行的九十二号
公路交叉处。那是四向道路的中心点,密集的车辆向着各个方向交叉而行,由于雨和雾更增加
了困难。雨更大,雾更浓了。
他们大概停了二十秒钟。他就在前头,离她只有三十英尺。 她还可做这件事。跳出车出跑
到哈里的右门边,爬进去,抓过那背包,冷藏箱和三脚架。
自从罗伯特。金凯上星期五从她身边离去后,她才意识到,不管她原来自以为对他多么一
往情深,她还是大大低估了自己的感情。这看来似乎不可能, 但是真的。她开始理解他早已理
解的事情。
但是,她还是端坐不动,她的责任把她冻结在那里, 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后窗,她一生中
从来没有这样死盯着任何东西看过。他的在车灯亮了,再一瞬间他就从此一去不复返了,理查
德在摆弄这辆福特车里的收音机。
她开始看到慢镜头,是脑子里一种奇特的作用……慢慢地……慢慢地他把哈里开到道路
交叉处——她可以想见他的两条长腿,踩着油门和离合器, 想见他胳傅上肌肉在换挡时屈伸
的景象——现在向左转弯到九十二号公路向布勒夫斯会议厅开去,向黑山岗开去,向西北……
慢慢地……慢慢地……那辆旧卡车转过弯来,它慢慢地穿过交叉路口向西驶去。
他拐弯时为看清楚一点,把车窗放下。他已经完成转弯了,她可以看见他在九十二号公路
上开始加速时头发随风飘起。他向西驶去,边开车边摇上窗户
〃哦,基督——哦,耶酥基督,全能的上帝……别!〃这些话都在她肚里说,〃我错了,罗伯特
我不该留下……可是我不能走……让我再告诉你一遍……为什么我不能走……你再告诉我
一遍 ,为什么我应该走。〃
她听见他的声音从大路上传来。〃在一个充满混沌不清的宇宙中,这样明确的事只出现一
次,不论你活几生几世,以后永不会出现。〃
理查德把车开过交叉路口向北驶去。 她望着哈里的尾灯在雨和雾中消失,心中搜寻着他
的一瞬间的面孔。那辆旧雪佛莱小卡车在一辆巨大的拖车旁边显得很小, 那拖车咆哮着向温
特塞特,溅起一阵水珠从那最后的牛仔头上洒过。〃再见,罗伯特。金凯。〃 她轻轻说道,然后公
然地哭了。
理查德别过头来看她。〃怎么啦,弗兰妮?求求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好不好?〃
〃理查德,我只需要自己呆一会儿,过几分钟就会好的。〃
理查德把收音机转到畜情报告节目,转过来看看她,摇摇头。
灰烬
夜幕降临麦迪逊县。那是一九八七年,她六十七岁生日,弗朗西丝卡已经躺在床上两个小
时了。二十二年前一切的一切她都还看得见,摸得着,闻得到。
她记得,又记得。在依阿华九十二号公路上,在雨和雾中向西驶去的红色尾灯把她定住了
二十多年。她摸自己乳房,还能感受到他的胸肌滑过那里。天哪,她多么爱他。 那时她爱他,超
过她原以为可能的程度,现在她更加爱他了。为了她,她什么都故意做,除了毁掉她的家庭,或
者连同把他也毁掉。
她下楼坐到厨房那张黄色贴面的旧餐桌边。理查德曾买过一张新桌子,坚持非买不可。不
过她也要求把那张旧桌子留下来放到机器棚里,在挪走之前她仔细地用塑料薄膜包好。
〃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舍不得这张旧桌子。〃他一边帮她抬桌子一边埋怨。 理查德死
后,迈可又帮她把这张桌子又抬进屋子,从来没有问过她为什么要拿这张旧桌子换那新的。他
只是用发问的眼光看着她,她没吭声。
现在她坐在桌旁。然后走到柜子边,从里面拿出两只白蜡烛和一对小铜烛台。她点上蜡烛
打开收音机,慢慢地调频道,找到播放的轻柔音乐。
她在洗涤池旁了良久,头微微朝上,看着他的脸,轻声说:〃我记得你,罗伯特。金凯。 也许
高原沙漠之王的话是对的,也许你是最后一个,也许眼下那些牛仔们都已濒临灭绝。〃
理查德死之前,她从来没有设法给金凯打过电话或者写过信, 尽管多少年来她每天都在
刀刃边缘上权衡。如果她再跟他谈一次话,自己就会去找他。如果她给他写信,他就会来找她。
事情就在这一发之际。这些年来,他给她寄过一包照片和那遍文章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信。她
知道他理解她的感情,也理解他可能给她带来的生活中的麻烦。
从一九六五年起她订了。关于廊桥的文章是第二年刊出的, 有暖色的晨光中
罗斯曼桥的照片,就是他发现她的字条的那天早晨照的。 封面是他照的那一群马拉车走向猪
背桥的照片,配图的文章也是他写的。
杂志背面常有介绍作者和摄影师的特写,有时还登他们的照片。他间或也出现其中。还是
那银长发,手镯,牛仔裤,照相机从肩上挂下来,胳膊上青筋可见。 在非洲卡拉哈里沙漠中,在
印度查普尔的大墙上,在危地马拉的独木船上。在加拿大北部。大路和牛仔。
她把这些都剪下来,连同刊登廊桥的那期,他的文章, 两张照片,还有他的信,
都放进一个牛皮纸信封中。他把信封放在梳妆台抽屉的内衣下面, 这里理查德是决不会看的
地方。她像一个远方的观察者年复一年跟踪观察罗伯特。金凯,眼看他渐渐老起来。
那笑容宛在,就是那修长,肌肉结实的身材也依然如故。 但是她看得出他眼角的纹路,那
健壮的双肩微微前俯,脸颊逐渐陷进去。她能看得出来, 她曾经仔细研究过他的身体,比她一
生中对任何事物都仔细,比对自己的身体还仔细。他逐渐变老反而使她更加强烈地渴望要他,
假如可能的话,她猜想——不,她确知——他是单身。事实的确如此。
在烛光中,她在餐桌上仔细看那些剪报。他从遥远的地方看着她。她从一九六七年的一期
中找出一张特殊的照片。他在东非的一条河边正对摄像机,而且是近镜头,蹲在那里好像正准
备拍摄什么。
她多年前第一次见到这张照片时还看得出他脖子里的银项链上系着一个小小的圆牌。迈
可离家上大学去了,当理查德和卡洛琳去睡觉之后, 她把迈可少年时集邮用的高度放大镜拿
出来放到照片上。
〃天哪,〃她倒吸一口气。圆牌上的字是〃弗朗西丝卡〃。 这是他一个小小的不谨慎,她笑着
原谅了他。以后所有他的照片上都有这个小圆牌挂在银项链上。
一九七五年之后她再也没在杂志上看见过他。他的署名也不见了。她每一期都找遍了,可
是找不到。他那年该是六十二岁。
理查德一九七九年世,葬礼完毕,孩子们都各自回到自己家里以后,她想起给罗伯特金凯
打电话。他应该是六十六岁,她五十九岁。尽管已经失去了十四年,还来得及。她集中思考了一
星期,最后从他的信头上找到了电话号码,拨了号。
电话铃响时她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听到有人拿起话筒,差点儿又把电话挂上。一个女人
的声音说:〃麦克格雷格尔保险公司。〃弗朗西丝卡心沉下去了,不过还能恢复得过来问那女秘
书她拨的号码对不对,就是这个号码。她谢谢她,挂了电话。
下一步,她试着打华盛顿贝灵汉的电话问讯处。 登记名单上没有。她试打西雅图,也没有。
然后是贝灵汉和西雅图的商会办公室。 她请他们查一查本市指南,他们查了,也没这个人。她
想他哪儿都可能去的。
她想起杂志来,他曾说过可以通过那里打听。 接待员很有礼貌,但是新人,得找另外一个
人来回答她的要求。弗朗西丝卡的电话转了三次才跟一位在杂志工作过二十年的编辑通上话
她问罗伯特。金凯的下落。
那编辑当然记得他。〃要找到他在哪里吗,呃? 他真是个该死的摄影师,请原谅我的语言。
他的脾气可不好,不是坏的意思,就是非常固执,他追求为艺术而艺术, 这不大合我们读者的
口味,我们的读者要好看的,显示摄影技巧的照片,但是不要太野的。〃
〃我们常说金凯有点怪,在他为我们做的工作之外,没有人熟悉他。但是他是好样的。我们
可以把他派到任何地方,他一定出活儿,尽管多数情况下他都不同意我们的编辑决策。至于他
的下落,我一边讲话一边在翻他的档案。他于一九七五年离开我们杂志,地址电话是……他念
的内容和弗朗西丝卡已经知道的一样。在此之后,她停止了搜寻,主要是害怕可能发现的情况
她听其自然,允许自己越来越多地想罗伯特。金凯。她还能开车,每年有几次到得梅因去,
在他曾带她去的那家饭店吃午餐。有一次,她买回来一个皮面白纸本,于是开始用整齐的手写
体在这些白纸上记下她同他恋爱的详情的对他的思念。一共写了三大本她才感到完成任务。
温特塞特在前进。有一个艺术协会,成员多数是女性,要重新装修那些桥的议论也进行了
几年了。有些有兴趣的年轻人在山上盖房子。 风气有所开放,长头发不再惹人注目了,不过男
人穿凉鞋的还是少见,诗人也很少。
除了几个女友外,她完全退出了社交。人们谈到了这一点。而且还谈到常看见她站在罗斯
曼桥边,有时在杉树桥边。他们常说人老了常常变得古怪。也就满足于这一解释。
一九八二年二月二日,有一辆联合邮包服务公司的卡车驶进她的车道。 她并没有邮购什
么东西,感到惑然不解。她签过收条,看邮包上的地址:〃依阿华,温特塞特,R。R。2,50273〃寄信
人地址是西雅图一家律师事务所。
邮包包得很整齐,并加了额外保险。她把它放在厨房桌子上,小心地打开。 里面有三个盒
子,安全地包在泡沫塑料之中。一只盒子顶端用胶条粘着一个厚信封,另一个盒子上有一封公
文信,收信人是她,寄信人是一家法律事务所。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五日
弗朗西丝卡。约翰逊女士
依阿华。温特塞特
R。R。2,50273
亲爱的约翰逊女士:
我们是一位最近去世的罗伯特。金凯先生的财产代理人……
弗朗西丝卡把信放在桌上。外面风雪扫过冬天的原野,她眼望着它扫过残梗,带走玉米壳
堆在栅栏的角落里。她再读一遍那几行字:
我们是一位最近去世的罗伯特。金凯先生的财产代理人……
哦,罗伯特,罗伯特,……别……,她轻声说着,低下了头。
一小时之后她才能继续读下去。那直接了当的法律语言,那准确的用词使她愤怒。
我们是……代理人
一个律师执行一个委托人的委托。
可是那力量,那骑着彗星尾巴来到这世上的豹子, 那个在炎热的八月的一天寻找罗斯曼
桥的沙曼人,还有那个站在名叫哈里的卡车踏板上回头望着她在一个依阿华农场的小巷的尘
土中逝去的人,他在哪里呢?在这些词句中能找到吗?
这封信应该有一千页之长,应该讲物种演变的终点和自由天地的丧失, 讲牛仔们在栅栏
网的角落里挣扎,像冬天的玉米壳。
他留下的唯一遗嘱日期是一九六七年七月八日。他明确指示把这些
物件寄给您。如果找不到您,就予销毁。
在标明〃信件〃的盒子里有他于一九七八年留下的给您的信。信是由
他封口的,至今末打开过。
金凯先生的遗体已火化,根据本人遗愿,不留任何标记。他的骨灰也
根据本人遗愿撒在您家附近, 据我所知该地称作罗斯曼桥,已由我事务
所一职员执行。
如有可效劳之处,请随时与我们联系。
律师:爱伦。奎本谨启
她喘过气来,擦干了眼睛,开始审视盒子里的东西。
她知道那软信封里是什么,她确知无疑,就像她确知春天一定会再来一样。她小心打开信
封,伸进手去,出来的是那银项链, 上面系着的圆牌子上刻着〃弗朗西丝卡〃,背面用蚀刻刻出
小得不能再小的字:〃如捡到, 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