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子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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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子集-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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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买的不会有那样结实。”
  “那就用这两双,”他从那四双草鞋中分出一半来。
  “你为什么帮我领这样大的来?我怎么用得着——你看!”
  我把脚去比,“你看,套起这草鞋还长!”
  其时我脚上所穿的是一双稻心的软薄草鞋,比的结果,是这样把四表哥为我领来那双草鞋套上,刚刚合式。
  “本来没有同你脚相仿佛的。”他麻面上近颧骨那几点痘疤红起来了,心里若不好过的样子。
  我的脾气是一遇到四表哥为难时,要看他脸上的一切变化,就再逼上去,不管别人难堪,只图自己受用。
  “那你何必帮我去领呢?让我自己去选!”我还在前进。
  我不该说那种话,说出我就有点悔了。但我既已出口,也不露出开玩笑的意思来,因为我知道接着他会有更好看的脸嘴给我乐。
  “那我去退,”很用力的说了一句,他跑出去了。
  “四哥!四哥!我同你玩的!莫发气罢。我草鞋还有着咧。”
  我忙解释,想拖着他的衣,来不及了。
  望到他出去,略略回头转来,这回头象不是望我的神气,我不知所措的想追出去。
  ——看他一脸的麻子都红了,真太难为情!
  ——他会把草鞋当真退到司务长处去让自己去领呀!
  ——从此会不理我了!……从此会……
  一刹那我想起许多事。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不好了,果真没有他,别的兵士不知道要欺侮我到什么样子了。
  我很快的冲出第四棚的寝室去。
  一越门限,为一个人抱住了。这是一个先藏在门外旁边的人,见我出来时由后面把我抱住的。听到那重重的喘息,我还不回过头来,就知道是四表哥了。就是他屏息了他的气,从那种极熟谙的拥抱力量中,我也会察觉出是四表哥来的。
  “老弟,怎么认起真来了!你怕我当真舍得去退吗?”四 表哥接着就大笑。
  “我看你脸红了,心里不好过,其实我草鞋还多,要是我自己去领,还不是照到你的脚码去领!”
  他知道我这话是真的,从过去的许多事情上他得到可靠的证明了,极感动的把我举起来了四次。
  “弟弟,我早看出你小孩子脾味儿来了。你以为逼我哄我生气是一件好玩的事。我才不生气呵。我看得你的脾气很清白,我才敢凡事作主。说是草鞋不该领我就认过去退,看你以后又怎么样。我知道你要失败的。费了许多神才选得这几双好草鞋,说退就退,我不会那么傻!你表哥是大人,二十 岁了,什么事不知道,还来同你这种小孩一般见识么?
  ……“
  回到房中时表哥还说我今天被他哄了。我说既然知道我是开玩笑,为甚全部麻子变成红色?他无话可答。但我先却想不到他会装着跑出去,到大门外藏在一旁哄我出去的计划!
  我还忘记告人表哥是我们的什长呀,他手下十个兵中间,有他一个爱同他闹意气的小表弟,年纪十五岁。
  初九那天,我们应长住下来,直到有命令离开才能离开的渭城已经到了。时间是下午两点钟左右,因为山顶上的砦子里有鸡在叫。
  大家都说听到鸡叫人就感着疲倦,发生打一个哈欠的意思。表哥对着这话表示同情,我见到他的确打了许多哈欠了。
  我的包袱到火夫伙食担上去了,肩膊上一枝马枪,换来换去,倒不很倦。
  在路上,表哥说是应节,沿路随手摘来的一束黄野菊,插在枪管口都萎去了。我学着其他弟兄们,把新鲜的来代替了萎去的,表哥枪上则始终是那一束。
  “弟兄,冲锋进去!”表哥说出一句笑话。
  “冲呀!”因为离排长太近,接应表哥笑话的声音极轻。
  “喊一声杀,吹起前进号!”我也笑着说。
  “不要怕!”说这个的碰了我一下。
  我们是那样的闹着玩笑进了城。这样的平平安安的进一 个城,队伍中是有许多感到不高兴的。虽然这也算是胜利,但一枪不响,前头又无可追赶,对于愿意打枪的弟兄们,总感得太无趣了。
  “老弟,这样叫做占领,未免太可笑了!”表哥也感到没有意思了。但他并不愿喊杀连天的冲进去。不过他以为占领一个地方,总应比这样用得力量多一点才光荣。要怎样(又不是肉血相搏,又不是如现在和平一样)才算为光荣?请表哥说是说不出;所谓光荣两个字的解释,要表哥说就很不容易!然而表哥对这次进城却实在又感到不光荣。
  大队从南门进去,虽然只一连人,(我们这连是前锋,后面有一营两个独立连,第二天始能到。)也觉得有点浩浩荡档的神气。前头一对号,老吗曲从第一段吹到第四段,至第四 段后又开始再来。一面大军旗,一面国旗,一面三角走红边的连旗,带头领起这一队灰衣人进大街时,竟用差不多象正步走的庄严法走着!弟兄们重新打起精神成了双行。排长同教练把指挥刀搁到肩上,押管着自己队伍。连长骑马,独在队伍的后面。连长太太同司务长太太的轿子,在最后行李担子队中慢慢的跟着。
  进街以后,各家屋檐端飘扬着的大大小小欢迎旗,使足底起了泡的伕子们,把疲倦都忘掉了。
  我见到一个手上端起两块水豆腐的小孩,睁起两只大眼望从他身边过去的一类灰土脸的面孔,队伍中,有一双圆眼,也在小孩发愣了的小脸上刷过一道。
  正在包豆腐干的生意人,在听到号音以前就把手上的工作停搁下来在那里研究新来的军队了。豆腐作坊养的一只狗,吓得躲藏在主人胯下去窥觑。
  弟兄们在一些半掩上门了的住户人家腰门边,用眼睛去搜索得一个两个隐藏在腰门格子里的粉白脸孔后,同伴中就低屯唶起来,互相照应着,放肆的说笑话。
  “哟!… ”
  “老弟,对呀!”
  “哥,回过头去,这边又是!”
  “辫子货!”
  “招架不来,我要昏了!”
  “以前好他娘的守备队!”
  “看,看!”以前碰过我的那个人,又触我一下。一个小小的白皙脸庞缩到掩护着的铺板下去了。我们从那铺子过身时,见到铺子上贴的红纸小铺号招牌是“源茂钱庄”四个字。
  心想着,如若是水浑,就可以大胆撞进去找那活的宝物!
  感到水不浑不能乱有动作的失望的总还有许多人。我见到那个小小白脸孔后,对这群起野心的弟兄们也表同情了。
  是夜各棚分住于民房,轮不到我们放哨。表哥在别个弟兄还在偷屯喝酒时就睡着了。…
  一九二六年二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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