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穿透云层,遍撒乾坤。雪,不知是何时,停了。
马蹄哒哒,尘土飞扬。清风撩起满头青丝,坚定了动荡不安的念想后,心情豁然开朗。树影开合,几番回转,马速渐渐减缓了下来。虽是早已有心理准备,但当那一片焦土残骸赫然映入眼帘时,还是止不住猛然咬住了下唇,握紧的拳头在剧烈颤抖,几乎要稳不住身形跌落下马。
一颗烧焦的死人颅骨被风一吹,咕噜咕噜地滚到马前,两个空荡荡的眼眶直勾勾地紧盯着我,仿佛在无声地质问,怨念。散不开的山雾在灰烬中飘散,细如游丝的呜咽似有若无地从断壁残垣深处幽然荡去。
‘蒙荣,为何要带那个人来?’
‘为何要害我们?’
‘都是你的错,你害死了我们……’
‘都是你的错,你的错……’
“啊——”我紧抱住头厉声尖叫起来,身子一歪从马背上一头栽落在地,猛滚了几圈,才缓缓停了下来。
在脑海中回荡不息的回音骤然停歇,正舒了一口气,一抬头,一双空荡荡的眼眶直勾勾地紧盯着我。
“啊!”又是一声尖叫,我一脚踹开那个颅骨,手脚并用地连连后退。
“我的错,我的错,都是我的错……”紧抱住头,缩成一团,眼泪不知觉间模糊了视线。抬起双手,苍白的皮肤下隐隐浮现出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双膝跪地,发疯般将手用力往地上擦,却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沙砾磨破了皮肤,血肉模糊,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
擦得累了,这才缓缓地停了下来。无力地跌坐在地。扬起视线,阳光从树缝间粼粼筛落,斑驳的光圈中逐渐幻化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容。苗族姑娘们巧笑的脸,少年们爽朗的笑声。阿九,他在用欢快明亮的声音对我说,‘你就是蒙荣?听说你是从外面来的。嘿,外面的姑娘漂亮不?’
“漂亮。可是,外面一点也不好。”我咯咯笑起来,双肩剧烈颤动,泪水浮动,视线再次模糊。
少女的娇丽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光线甚明处,花片般娇嫩的薄唇微微翕阖。‘蒙荣,瓦萨莫。’她说,笑靥如花。
啊,我记起来了。她说‘瓦萨莫’。这是一句苗语,翻译过来是——
我爱你
我再也忍不住地仰头嚎啕大哭,那声音从灵魂深处迸射而出,直入云霄,已经不再是人的哭声,像是困兽发出的哀嚎,尖利凄惨。仿佛是用尽了生命的全部,身体深处,另一个同样悲戚的声音在和我一同仓皇悲鸣。
我突然间好像明白了,那个名叫苏陌的曾经的我为何会选择忘记一切,以一种逃避的方式来结束这撕心裂肺的痛楚。他并不是怯懦,也不是脆弱,而只是,太累了。
真的,是太累了……
作者有话要说:手都要断了,但是心情舒畅。不卡文的日子真是太……幸福了!↖(^ω^)↗
☆、第八十章
走马洛阳,卡着城门将闭之时挤进了繁华千景的洛阳城。牵马走在人生鼎沸的夜市上,低头小步快趋,一块黑布把整个脑袋包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一双眼睛,警觉地观察着四周。
洛阳人多眼杂,若是让人认出我便是那个背弃天下,投奔魔头的苏陌,只怕还没等恢复记忆就丢了小命。
摆手避开沿路招揽客人的客栈酒馆,牵马一头扎进近旁一条静谧的小巷里。几番找寻,最终在一扇气派的朱漆双开高门前停下了脚步。抬眼看去,映着通明灯火,‘万剑宗’三个镶金大字在炫耀的门楣上肆意张扬。
大门吱呀一声开合,我吓得忙闪身躲进近旁的一条小巷,偷偷探头。只见出来一个掌灯小厮,四处张望了一番,又重新阖上了大门。
暗中长舒一口气,正要走出去,就感到背上被人轻轻一拍。
“喂!”
一声大叫吓得我立时跳了起来,腿一软,几乎跌倒在地。身后传来一阵笑声,回过头去,少年眉目如画,冲我挑了挑眉,手中折扇轻摇。
“你既然在这出现,可是真想通了要恢复记忆?”
“我要怎么做?”
无暇跟他客套,我张口就直明来意。
似乎是对我的反应颇为满意,他高兴地拿扇柄敲了敲我的额头:“这才乖嘛!”
任由他敲了几下,我依旧面无表情地紧盯住他。却见他一脸无趣地白眼一翻,收回了扇子:“跟我来。”
我紧跟着他一前一后地转入错综复杂的小巷深处,每每看见有行人路过都不由自主紧张地低头掩面,只怕被认出了真容。
料是见我一脸警觉的模样,霍游仙微微笑起来,清淡淡的笑声在悠长的小巷中穿廊回响。
“苏陌,你用不着这么紧张,没人能认出你。”
我吓得一把捂住他的嘴,四顾了一番,压低了声音:“跟你说了别这么叫我。你想让我死啊!”
他掰开我的手,黑眼睛狡黠地滴溜溜转了一圈,犹自在笑:“我倒是好奇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么快就转变了注意,还记得上次你可是斩金截铁地誓死不要恢复记忆。”
“你管不着那么多。”
“喂,你这是对恩人说话的语气吗?”他趾高气昂地双手插腰,理直气壮地冲我扬了扬下巴。
我一时哑然,张了张口,犹豫着想要搪塞过去:“这段日子,出了些变故……”
“莫不是瞳影又有什么惊人之举了?”我话没说完,就见他忽然双目放光,一脸‘果真如此’的表情,“哎,我就警告过你嘛,瞳影才不是会为谁放下一切的人,他所做的一切向来都是目的明确。就凭你啊,别说这辈子了,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不是他的对手。”
我心里自是不服,却又无从辩驳。泄下一口气,垂头不再答话。
“呦,到了。”言语间,他忽然停下了脚步。一家古旧的医馆赫然在于眼前,斑驳的匾额上依稀可辨的‘雨润医馆’四个字剥蚀了光泽,裂痕遍布。
推门而入,昏暗的蜡油烛灯下,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医师执笔誊卷,见我们进来,便微微点头,示意我坐到案前的竹椅上。
他细细打量了我一番,脸上闪过一丝惊愕,手指微动,一条银线从指间翻腾而出,准确无误地缠绕在我的腕部。随着银线的细微颤动,他脸上复杂的神色愈来愈深,最后轻叹一口气,收回了银线。
“大夫,情况如何?”
站在一旁的霍游仙早已沉不住气,忙不迭地出声询问。
“这位公子可是服了千秋一族的忘尘散才得的失忆症?”
两人的目光同时汇集到我身上,见我久不答话,霍游仙暗里催促地捅了我两下,猛使眼色。
“我想不起来。”
无奈地垂首蹙眉,习惯性地拿手摁住隐隐作痛的眉心。
老医者沉吟片刻,许久,扭头冲内室轻呼了一声:“瑾冉。”
一只白玉般的纤手应声掀开帷幕;随着轮盘滑动的吱呀声,一架轮椅被推着从内室走出。轮椅上坐着的少年披着一袭轻纱般的白衣;犹似身在烟中雾里;约摸十来岁年纪;面容秀美绝俗。再一看推轮椅的少年,不犹暗吃一惊,两人竟是如出一辙的相貌,两张同样秀气的脸蛋交相辉映,仿佛陡然闯入的两束白光。
“师父。”略带稚气的声音,两人齐声问候。
“瑾冉,你给他看看。”
老者执笔舔墨,冲我点了点下巴。两个少年一齐望了过来,正当我踌躇哪个才是他口中的‘瑾冉’时,推轮椅的少年缓步走到我面前站定。
他动作灵巧地翻开我的眼皮,就着烛光仔细瞧了瞧,然后回头冲轮椅上的少年微微颔首,退身站到一旁。
未待我回过神来,眼前银光一晃,三枚银针破空而来,准确无误地直入气海、神堂、魄户三处穴位。银针微颤,光影微变间,针尾上紧连着的金线一直通到远处轮椅上的少年手中。
不消片刻,针线一收,胸中气息再度畅通回流。
“公子当真想恢复记忆?”
“什么意思?”我暗暗运气,让凝滞住的气血流通,目光回转向轮椅上的少年。
他微微一笑,不答反问:“公子可知额上的蝴蝶从何而来?”
闻言下意识微微垂首,让额发垂落下来遮住额头上的蝴蝶印记。
“可是中了苗家蝴蝶蛊?”
我依旧默声不语。一旁的霍游仙投来吃惊的目光,探寻的目光中接二连三地抛来无数个疑问,我视而不见地扭头躲开。
“不过蛊虫已经给转渡走了,只是不知为何,刻意留下了些蛊毒。”
“你说刻意?”我猛地抬头,轮椅被推着向我靠近了些。少年吹弹得破的精致面孔□在明暗不定的烛光下。
“是,刻意。”他坚定不移地点了点头,“看公子的反应,倒像是完全被蒙在鼓中。”
“这蝴蝶蛊素有吸人精血的效力,因此能止血消肿,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味药,但药性太烈,一旦无法驾驭便会噬主。你身体里残留的蛊毒,分量被控制得恰到好处,而且又正巧留在脑部。”他顿了顿,微微思索了片刻,再度看向我时,目光中俨然多了几分杂色,“脑中精血回流不畅,这就好比在脑中上了一把锁,就算我帮公子破除了忘尘散的药效,只怕公子也无法记起来。”
“是有人不想公子恢复记忆吧。”推轮椅的少年接过话去,一语中的。
我顿时沉默下来,干涩的下唇皴出血丝,舔了一下,血液腥甜的气息在唇舌间蔓延扩散。平静下来后,再度把目光落回眼前的两个少年身上:“可有破解之法?”
两人对视一眼后,一齐冲我点了点头:“将残留的蛊毒也一并引渡出去方可。”
“那好,赶紧帮我把它引渡出去。”
“公子,”伏案急书的老者闻言停笔抬头,目光挪移过来,“可想清楚了?找回记忆的同时,意味着承担的不仅的是愉快的过去,更是痛苦甚至绝望的过去。像公子这般自愿放弃过去之人,定是受了非比寻常的痛苦经历。一旦记忆恢复,恐怕会因承受不了而导致心脏衰竭。你可是真下定决心要承担这一切了?”
我苦笑起来,扬首,掌心覆眼。断绝了视觉后,烛火跳跃地沙沙声变得极为清晰。心跳,平缓得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终止。事到如今,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该来的总是会来,这一切终该有了结之时,无论是他所犯下的罪孽,还是我的罪孽。”
移开障目的手,我看向光影错落间的三人,烛火拉扯出的黑影投到白墙上,开开合合。
“若非下定了决心,我现在也不会在此。”
“大夫,劳烦了……”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可以摆脱第一人称了。^…^
☆、第八十一章
漠北,这是西出阳关前最后一家驿站,时值隆冬,塞外飞沙走尘,朔风四起,绝不是出关的好日子,然而冷冷清清的店铺里却坐了个年轻的男子。一身粗麻布衣,除了腰上一把配剑和一个随身携带的小包袱,没有更多的行李。
他低头呷了一口苦涩的茶水,放下点碎银,起身离座。
紧了紧黄麻遮风斗篷,正欲推门而去时被掌柜的叫住了。
“客官莫不是要出关?”
男子回过头来,宽边帽下是一张清秀的脸。轻眉淡眸,犹如北国的白山黑水,飘逸得几乎不近凡尘。他没有作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又要走。
“客官有所不知,现在塞外可不是人呆的地方。风刮得紧,雪一下就是个把月,路也不好走,容易迷失方向。客官若要出关,还是等来年开春吧。到那时,商人们也都开始行运了,客官可以跟着一起走,也好路上有个照应。”
本以为自己这一番话该让他改变了主意,却见他神色不动,忽地,扬唇浅笑。
“可就是说现在没人会出关?”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放心了一般,兀自点头,“那是甚好。”
话音刚落,也不顾掌柜的阻拦,转身走出了店外。
黄沙万里,孤烟入云,塞外的劲风宛如一把把小刀口,细细密密地扎在□的皮肤上,芒刺斜割般尖锐的刺痛。遮天蔽日的黄尘中,一座石牌如孤独的战士,静默而立,忠实地割裂界限。
一旦踏出这一步,就是生死由天的塞外。黑白分明的双眸里荡起一丝涟漪,他站在关口上,斗篷在狂风中,哨口的旗帜般,猎猎作响。
一旦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莫名的,原本以为已经下定了决心的自己,竟萌生了一丝不舍和恐惧。然而,和那汹涌而出的记忆相比,这眼前的一切反倒显得极为可爱。
恢复记忆的过程远比自己想像的要痛苦的多,就仿佛原本卡死的闸门一口气开到最大,积蓄了二十年的水流化作洪涝海啸,吞噬一切。仿佛有么东西在拼命冲击脑壳,想要突破而出,歇斯底里的疼痛纠缠着身体每一处,痛得,恨不得自我了断。
在黑暗的房间里,手脚被束缚住,拼命尖叫,挣扎了整整三日三夜,才终于安静下来。因为太过痛苦,等恢复意识时,手脚已经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双目深陷,头上全是撞裂的伤害,鲜血泼撒一脸,仿佛地狱里重生的厉鬼。
然而这一切都不过是开始。当那个名叫苏陌的少年彻底觉醒过来时,身体上的痛楚就变得极为微不足道了。
虽然在恢复记忆之前就下定决心不再逃避,也是抱着这样的觉悟恢复了记忆。而一旦再度面对曾经发生的一切,才发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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